南開教育最令我感謝的當然是學業,那六年奠定我一生進修的基礎。除了原有的學業水平,南開中學吸引了許多由平津來到重慶的優秀師資,他們受張校長號召,住進沙坪壩校園的津南村,直到抗戰勝利,八年間很少有人離開。
津南村是我所見過最早的眷村。那一排排水泥單棟小房,住着許多令南開人津津樂道的傳奇人物。如:數十年來令我追憶難忘的國文科孟志蓀老師,最讓學生害怕的冷豔數學老師張亞麗。還有校務主任喻傳鑑的兩位女兒,從美國留學回來也在南開任教;“大喻”教英文,“小喻”教理科。
南開向來注重國際性,所以英文教材難度很高,這是傳統。理化方面程度也很強,學生上了大學以後,念物理、化學如入無人之境。數學也教得紮實,我們大概是當時最早教微積分的中學。我那時的功課很不錯,只有數學不好,尤其是幾何。我搞不清楚爲什麼有些是虛線、有些是實線?我的觀念裡只有實線沒有虛線。
化學科的鄭老憨則是個奇人。全校似乎很少人用他的本名鄭新亭稱他,他未教女中部,但我們每次聽男生學他用山東腔背化學公式,又說他在宿舍裡喝點酒給男生講《三國》,都羨慕得要死。此外,他還說了許多鼓勵“男子漢”的壯語。
地理科的吳振芝老師教初中的中國史,提到臺灣時叫我們記得“雞蛋糕”(基隆、淡水、高雄),我們就在背後叫她“雞蛋糕”。高中時,她教世界地理,常帶一本本又大又厚的洋書,給我們看世界各地圖片,開啓我們的眼界。那一年夏初,她的未婚夫乘小汽輪在嘉陵江翻覆,噩耗傳來,我們幾個女生從她的單身宿舍門下塞進慰問信,上面寫着,“老師,我們和您一同哭……”從此以後無人稱她外號。
一九四八年初,我在臺大文學院樓梯上遇見她去看沈剛伯院長,直到她從成功大學文學院長退休,我們都保持聯繫,在她生命末程,我也去醫院見她最後一面。
我記得有一位數學老師姓伉,是創校元老伉乃如的兒子。他教得很好,在我們女生部十分有名。他的名字我忘了,只記得大家叫他“伉老二”,長得很高,未婚,同學們都覺得他很英俊,我不覺得怎麼樣。抗戰時期大家都穿棉襖、草鞋,他卻獨樹一格,穿着白西裝。
那時,他對我們班上一位女生頗有好感,她是南開的校花,就坐在我隔一個位置上。我們經常有小考,伉老師就在我們座位之間走動,往來巡查,有時低頭看學生會不會寫、有沒有問題。每次,當他伏身到那位女同學位置去看的時候,全班同學都怪相百出,擠眉弄眼、推來推丟。我們那時用毛筆寫字,都有硯臺。有一位同學非常生氣,覺得他太討厭了,怎麼光是看她,就磨了一盤墨在硯臺裡,放在桌角上,讓它突出桌沿一點,伉老師走過時就撞上了,墨汁淋到白西裝,大約有半個身子。他用天津話生氣地說:“這叫麼?這叫麼?”意思是:“這叫什麼?這叫什麼?”女孩子這樣整男老師,有時候好可惡。
影響我最深的是國文老師孟志蓀先生。南開中學的國文教科書,初一到高三,
六年十二冊是著名的,主編者就是孟老師。初中時選文由淺入深,白話文言並重,“五四”以來的作家佳作啓發了我們的新文學創作。高中課本簡直就是中國文學史的選文讀本,從《詩經》到民國,講述各時期文學發展,選文都是文學精華。
孟老師教我高二國文那一年,更開創了中學課程少見的選修課,有高二全校的詩選(男女合班)、高三的詞選。那兩年我已長大成人,除了必須應付別的課程,準備全國大專聯合考試之外,日日夜夜背誦詩詞。今日靜靜回首,中國文學史中重要佳作我多已在那兩年背了下來。
除了課堂講授,孟老師對我也像個父親一樣,把認爲我能看的書都借給我看,有時候他還會說:“今天我們家做炸醬麪,你來吃吧。”那也是我記憶中好吃的東西。
南開的老師,以任何時代標準來看,都是注重性靈啓發的有識之士:和中山中學許多被學生終身懷念的老師一樣,他們都是在戰火中由北方逃到四川,追隨張校長的辦學號召,同甘共苦的。
二00四年,我們四十三班的五十週年紀念集裡,受最多人追憶的是孟老師和鄭老師(男生說當年有百份之四十的畢業生因爲鄭老憨而去投考化學和相關科系)。另有一篇傳國涌同學《呼喚人的教育》,寫物理名師魏榮爵的故事:有一位孟老師國文課的得意弟子——四十一班的學長謝邦敏,畢業考物理科繳了白卷,但在上面寫了一首詞述志,自思是畢不了業啦。魏老師評閱考卷也寫了四句:“卷雖白卷,詞卻好詞,人各有志,給分六十。”謝學長考上西南聯律系,後來在北京大學教書。校園裡流傳着不少這樣的故事,不難理解爲何南開的老師們這麼令人懷念了。
南開的體育教育也是全國著名的,每天下午三點半,教室全部鎖上。每個人必須到操場參加一種球隊,除了下大雨,天天練球、比賽,無處逃避。
最初,我以爲壘球(當年甚少棒球)比較溫和,適合我瘦弱的身體,誰知跑壘卻需最大速度,我在飽受嘲笑之後,發現自己事實上是可以跑很快的。經過鍛鍊,半年後由“靠邊站”的後備球員升爲班隊一壘手,初三那年竟然還成爲女中田徑校隊的短跑、跳高、跳遠選手。有位老師稱讚我跳高、跳遠像沒事似的,“飄”一下就過去了。
我父母對我的體育表現實在不能相信。那一天,母親終於鼓起勇氣去看我比賽,大約是一百公尺賽跑吧,她憂心忡忡,隨時準備在我倒地時把我拎回家。至今六十多年,我仍記得跳遠躍入沙坑前短髮間呼嘯的風,一個骨瘦如柴的十五歲女孩,首次覺得人生活着真好,有了生存的自信。
其實,體育課還有一個噩夢,就是踢踏舞。
有位高老師教了我好幾年體育,她長得很挺,身材優美。踢踏舞是必修,學生們很規矩她跳,我老是跟不上舞步,她手裡拿着小指揮棒,常常敲我腳踝。還說:“你的功課這麼好,腳怎麼這麼笨?”後來她到臺灣,我們同學還去看她,我沒去,因爲被她打太多次了。我真的不會跳,也不知道爲什麼我那麼笨?我就是不會跳踢踏舞,她拿着小棍子是真的敲打,又很誠懇地說我笨,我也覺得很羞愧。一點也不怪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