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家裡到火車站的路上,幾乎看不到行人,到了車站才知道人都涌到車站來了:成千上萬。黑鴉鴉地穿了棉袍大衣的人,扶老攜幼都往月臺上擠,鋪蓋、箱籠滿地,哭喊、叫嚷的聲音將車站變成一個沸騰的大鍋。
中山中學高中班學生揹着槍,紮上綁腿,努力保護着兩百多位師生上了教育部保留的車廂。我哥哥和表哥裴連舉(我大舅的兒子,原也在中山唸書)及十九歲的張大非,用棉被裹着我母親把她擡上車,讓她半坐半躺在一個角落,再把我和三個妹妹由車窗遞進去。我的腰上栓了一個小布包,裝着兩個金戒指和一點錢,還有在漢口可以聯絡到的地址。
火車裡,人貼人坐着、站着、蹲着,連一寸空隙都沒有:車頂上也攀坐滿了人,儘管站長聲嘶力竭地叫他們下來,卻沒人肯下來。那時,每個人都想:只要能上了車離開南京就好。
這天近午,我父親站在秋風已經寒冷的火車站外,二十天後將被日軍屠城的鬼域街口,看着擠得爆滿、連車頂都攀滿了難民的火車沉重地駛離站臺,他的心也載滿了憂愁。日機晝夜不停地沿着長江轟炸,五百多裡的長路,這些系在他心上的生命能否安然躲過一劫?
車過第一個隧道,突然聽到車頂上傳來哭喊聲,“有人給刷下去了!有人掉下去了…”車內的人卻連“援手”都伸不出去。
火車似爬行般開着,聽到飛機聲就躲進鄰近的隧道,到蕪湖換船時天已全黑了。爲了躲避白天的轟炸,船晚上開,碼頭上也不敢開燈,只有跳板上點了幾盞引路燈。我們終於走到碼頭,跌跌撞撞地上了船。蜂擁而上的人太多,推擠之中有人落水;船已裝不進人了,跳板上卻仍有人擁上。只聽到一聲巨響,跳板斷裂,更多的人落水。
黑暗的江上,落水的人呼救、沉沒的聲音,已上了船的呼兒喚女的叫喊聲,在那個驚險、恐懼的夜晚,混雜着白天火車頂上被刷下的人的哀叫,在我成長至年老的一生中常常回到我的心頭。那些淒厲的哭喊聲在許多無寐之夜震盪,成爲我對國家民族,漸漸由文學的閱讀擴及全人類悲憫的起點。
那時的長江運兵船是首都保衛戰的命脈之一,從上游漢口最遠只能到蕪湖。上海已在十天前全面淪陷,最後的守軍撤出後,日本軍機集中火力轟炸長江的船隻,南京下關碼頭外的江上航道幾乎塞滿了沉船。上游下來到蕪湖的增援部隊下船後。空船即裝上中央機關的人員和重要文件(故宮的佔物也在內),夜晚開船駛回漢口,清晨後若是晴天,即駛往江岸有樹木的地方掩護慢行,船頂上佈滿了樹枝僞裝,我們搭的大約是最後一批運兵船。爲了阻止日軍的陸上攻勢,十二月一日,我軍炸燬蕪湖鐵橋和公路橋樑,後來的船隻能到更上游的安慶。而南京到安慶的火車已不能開,幾乎全成了轟炸的目標,所有的人,生死只有委之於命運。
蕪湖上溯到漢口原是兩天一夜的航程。我們在長江邊上躲了兩個白天,幸好初冬白日漸短,三個夜晚之後,在矇矇亮的曙色中,船靠了漢口碼頭。在船艙席地而坐的學生,再搭渡輪到武昌一所中學,暫住在他們的禮堂,與前一批同學會合。我們一家住到爸爸託人代訂的旅舍等他,以免失去聯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