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二八年六月,統治東北的張作霖被日軍炸死後,東北已近羣龍無首,張學良已與南京中央議妥,新年前掛中華民國國旗,這有名的易幟盛事,使北伐革命減少了最大的阻力。
這年秋天,黃埔軍校〈由廣州遷往南京後已改名中央軍校〉第八期在全國招生,黨部請我父親協助在東北招考學生。父親面見蔣委員長,建議將初選合格的一百多名東北青年全部錄取,使多年來只有地方觀念的青年能有國家觀念,成爲具有現代軍事知識的革命種子。因此,自第九期至十二期,軍校教育長張治中委託父親派人到東北每年招收一百名高中畢業生。九一八事變後,東北學生幾乎佔軍校生總數四分之一,家鄉淪入日本人佔領之下的青年人,自黃埔畢業後分發至各軍種成爲抗戰的生力軍,但能回東北的並不多。
除了軍校,每年因招生而同時來到南京的還有中央政校和中央警官學校的二三十個學生,我父母每星期日輪流招待這一批離鄉背井的東北孩子。我們家也由傅後岡街遷到新小區的寧海路,一則是地方大適於招待客人,再則,我母親又懷孕待產,不久生下我第二個妹妹靜媛。那一定是她一生中最幸福的歲月吧,三十多歲才做了一個家的女主人。
那棟新建的米黃色小樓有個相當大的院子,我母親很快種了各種層次的花草。由她二樓臥室的窗子望出去是南京最高的紫金山,中山陵在它北麓,從環繞山頂的雲霧顏色就知道天氣的陰晴。
照顧東北到南京的學生是我父親的工作之一,每星期招待他們吃飯卻是我母親的快樂,也是她思念故鄉最大的安慰。家中請了一位山東廚師老宋(他和我們流亡到四川十年),每星期日請一桌黃埔軍校和政校的學生吃北方面食,在我母親心中,每個人都是她的孃家人。她喜歡聽他們說話,講家鄉春夏秋冬的情景,講親人,講莊稼。……
搬到寧海路後,她發現房子後面有一個不算小的後院,就買了大大小小的缸,除了最熱的夏天,她帶着李媽不停地漬酸菜〈白菜用開水燙過,置於缸內發酵一個多月後即成脆白的酸菜〉,又託人由北平買來純銅火鍋。七七事變前在南京那些年,齊家的五花肉酸菜火鍋不知溫暖了多少遊子思鄉的心!
母親又認爲東北的大醬最好吃,就是臺灣說的甜麪醬〈但不甜〉。東北因黃豆又多又好,一般家裡都會做這個醬。母親想做大醬,但做的過程其實滿可怕的,得先讓黃豆長黴。父親知道了,就反對:“你在院子裡搞什麼?”母親說:“我擺在後院裡,又不給人看見!”父親覺得又髒又噁心,不讓她弄,但我母親下定決心,還是偷偷做了一缸。等這些黃埔軍校的學生來,母親給他們切一段段的黃瓜,蘸大醬吃,然後又端出酸菜火鍋。有人一邊吃一邊掉眼淚,因爲想起家來了。這些人這一生沒再回去了。
到臺灣八二三炮戰時,父親和立法委員到戰地去,金門防衛司令王多年將軍說,他是我父親主持招收的黃埔十期學生,忘不了我母親的家鄉菜。從南京打到四川的征途,許多黃埔的學生,照顧中山中學的弟妹和我一家人,也是對我母親感恩。在母親葬禮上,曾任駐馬拉威大使的趙金鏞說,懷念當年在政治大學讀書時我母親對他的關懷,家鄉淪陷後還給零用錢……。
那一年,我姥爺設法又來了一趟南京,看到他疼愛的女兒在前院種花和後院大大小小的缸間興高采烈地忙着,終於放了心。回家後兩年,他平靜地去世,心中不再牽掛。
母親雖然有了持家的幸福,卻常常一面忙一面輕聲地哼唱着,我不知道她唱什麼,但是當她抱我妹妹的時候,我清清楚楚地知道她在唱《蘇武牧羊》,唱到“兀坐絕寒,時聽胡笳,入耳心痛酸”一句不漏,重複地唱着直到小孩睡着了,有時還獨坐一陣子。
十多年後,抗戰已經勝利了,她曾經回到家鄉祭拜了姥爺和姥孃的墓,回過她枯守了十年的齊家小西山故居,接着卻又被迫逃離北方,奔往更遙遠的臺灣。在臺中,我兒子的搖籃旁,已經二十年後了,她又輕聲地唱起《蘇武牧羊》,那蘇武仍在北海邊牧羊,窮愁十九年……。直到她埋葬於臺北淡水之前的三十八年間,她未再看到心中的北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