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0年暑假,我看榜知道已由初中直升高中,功課壓力暫時解除了。漫長的夏日。我常常穿過中大校園往嘉陵江邊找小岩石角落坐下看書,那地方似是孤懸江上,沒有小徑,下面就是相當清澄的江水。
我大量地看古典小說,《水滸傳》看了兩遍,《紅樓夢》看到第六遍仍未厭倦,因爲書中男男女女都很漂亮可愛,和戰爭、逃難是兩個世界。《西遊記》裡的人都不好看,《三國演義》,我想大約只有爸爸纔看得懂……。
升上高中後,脫下童子軍制服,換上了長旗袍;春夏淺藍,秋冬則是陰丹士林布。心理上似乎也頗受影響。連走路都不一樣,自知是個女子,十六歲了。從此,功課不只是功課(數學仍是),而是學問,自覺人間一切課題開始由淺入深處處啓發着我。
最感到幸福的是高二那年,吳振芝老師又輪到教我那一班的世界人文地理,那門課融合了世界歷史的重要源流和變遷。吳老師似乎更側重歷史與現勢發展,有時她在黑板上畫世界地圖,希臘、羅馬、迦太基;講述英國的伊莉薩白一世和西班牙無敵艦隊、哥倫布航海路線、南北極的探測、印度和中東、非洲的落後與神秘……,每一堂課都似瀛海傳奇深深吸住我們的目光。課本內容原已相當豐富,老師還常常帶些當時稀有的大本洋書和圖片給我們傳閱,她聲調低沉但充滿了feelings(只是“感情”是不夠的),常似在檢視偌大地球的滄桑。也許我們那班女生懂得,那二十三、四歲的年輕老師剛剛經歷了人間至痛,纔有那樣深沉的聲音吧。在成長歲月中讀了這樣一門課,使我日後對閱讀、旅行都有適當的期待,藉着少年時代的知識基礎和渴望,可以探索別人文化的深度,而不甘於浮光掠影式地盲目趕路。
也是在這幸福的一年,孟志蓀老師教我班國文,我他選了他首次開創的“詩選”,算一算,一星期有七堂他的課!
他那時大約已五十歲,在我們眼中,已經很老了。他長年穿深深淺淺的長衫,既不漂亮。也不瀟灑(偶爾換黑或白色中山裝);他的聲音帶着相當乾澀的天津腔,但當他開始講課。立刻引人全神貫注。他的語言不是溪水,是江河,內容滔滔深廣,又處處隨所授文章詩詞而激流奔放。五十年後,重慶南開同學紀念母校的書,寫得最多的是國文課,幾乎全寫孟老師(三十多年前鹿橋在《纖情書》中也有懷念長文),有一位男同學朱永福的題目即是《激情孟夫子》,詳記我們國文教材之成功全由於孟老師主編的態度,講課“生動精采。充滿激情,任何人聽他的課都會被他吸引,感情隨他的指引而回蕩起伏。進入唐宋詩文的境界,下課鈴響後,才如夢初醒,回到現實。”他又說,可惜孟老師抒發感情、嬉笑怒罵的瞬間激情,女生班都看不到。
雖如此,但那時我已長大成人,又逢國難,很能瞭解孟老師爲什麼說若沒時間讀全本《史記》,又想讀最好的,就先讀司馬遷寫倒黴不幸人物的傳記,《項羽本紀》就比(劉邦本紀》高明得多。從南京到四川這一趟千百里的流亡經驗,也讓我深深明白爲什麼孟老師教杜甫詩時,竟聲淚俱下。教室裡瀰漫一股幽憤悲傷,久久難消。
我浸潤於孟老師的詩詞課整整兩年,如醉如癡地背誦、欣賞所有作品,至今仍清晰地留在心中。加上日後在武漢大學朱光潛老師英詩課上也背誦了百首以上的英詩,中英兩種詩選中棺異又相似的深意與境界,四年之間在我心中激盪,迴響。在生命的清晨融合出我這樣一個人,如罩子豪《金色面具》詩句:“如此悲傷,如此愉悅,如此獨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