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七年七月七日,蘆溝橋戰火扭轉了近代中國的命運。也奠定我一生奮鬥的態度。
戰爭血淋淋的大刀切斷了我病弱的童年,我剛剛在碎石新鋪的小學操場唱完當時已情境不符的畢業離歌,“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童年即遽然結束了。
中國三大火爐之一南京的夏天還沒有過完,八月十五日起日機已經開始轟炸了,第一枚炸彈投在明故宮機場。三天前,我的母親在機場對面的中央醫院分挽。生了我的小妹星媛。醫院在強震中門窗俱裂,全院紛紛逃生,她抱着嬰兒赤足隨大家奔往地下室,得了血崩之症。兩天後全院疏散,她被擡回家,只能靠止血藥與死亡搏鬥。
蘆溝橋炮響後一個月,日本軍隊進入北平(天津已先淪陷)。八月十三日,由上海口祖界出兵的日軍發動了淤滬戰爭,不久蘇州、無錫等城失守,京滬鐵路全斷,華北的日軍沿津浦鐵路南下,南京成爲孤城;北伐完成之後,作爲現代中國象徵的首都南京,不得不撤退居民。
空襲警報有時早上即響起,到日落才解除。日機一批接着一批來轟炸,主要是炸浦口和鐵路軍事重地及政府機構。政府已開始緊急疏運人員和資料往西南走,留下的人在臨時挖建的防空室辦公。每天早上出門連能否平安回家都不知道。
八月間,中央將軍事委員會改爲抗戰最高統帥部,準備全面抗戰。父親被任命爲第六部秘書,部長是陳立夫。到了九月,整個南京市已半成空城,我們住的寧海路到了十月只剩下我們一家。鄰居匆忙搬走,沒有關好的門窗在秋風中劈劈喲喲地響着;滿街飛揚着碎紙和衣物,空氣中瀰漫着一種空蕩的威脅。
早上,我到門口看爸爸上班去,然後騎一下自行車,但是滑行半條街就被懾人的寂靜趕回家門。每天天亮後警報就來,家中人多,沒有防空設備,聽着炸彈落下的聲音,大家互相壯膽,慶幸不住在城市中心。夜晚,我一個人睡在父母隔室。月光明亮的時候敵機也來,警報的鳴聲加倍淒厲;在緊急警報一長兩短的急切聲後不久就聽到飛機沉重地臨近,接着是爆裂的炸彈與天際的火光。我獨自躺在牀上,聽着紗窗的扣環在秋風中吱嘎吱嘎的聲音,似乎看見石灰漫天灑下;灑在紫金山上中山陵走不完的石階上,灑在玄武湖水波之間,灑在東廠街公園,灑在傅後岡街家門口的串串槐花上,灑在鼓樓小學的翹翹板上。死亡已追蹤到我的窗外,灑在剛剛紮上竹棚、開滿了星星似的鳥蘿花上。
我永遠也忘不了,每天愁苦病弱的母親,黃昏時勉強起牀迎回眉頭深鎖的爸爸,總有再慶團圓的安慰。父親一向積極樂觀,然而此時他必須面對的不僅是國家的難關,還有必須獨力設法把南京郊外中山中學師生送到漢口再往西南走的這個難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