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上海我立即飛往北平(如今稱爲北京),由外甥甘達維買到火車票,到遼寧鐵嶺去看我生身之地。白天班的快車,早上八點鐘開,晚上十點到。我可以和六十多年前一樣,看到每一寸土地。可以真真確確地看到那些聽了一輩子的地方,車過興城、葫蘆島市、錦州、溝邦子、新民……,我幾乎一直在興奮的心情中,身體疲勞,卻半刻不願閉上眼睛。一九二五年冬天,我的父親曾隨着郭鬆齡將軍率領千軍萬馬攻佔了這片江山。車過巨流河鐵橋的時候,天已經黑了,鐵橋很長,什麼也看不到。我買來回票,希望回程時可以在早上過橋時清楚看看,誰知回程換了飛機,未能在那長長的鐵橋上,看到巨流河東岸,懷想我那年輕的父親,在雄心壯志的郭將軍身旁,策馬布陣,一心相信明天會進瀋陽城,想不到一夜之後逃亡終身,脫身之時,曾一寸一寸地爬過這座鐵橋。
這一趟還鄉之旅,原已令我激動得目不交睫,竟還有驚異的奇遇。我用臺胞證買到的是一張軟臥頭等票,一間車廂四個人,同車廂內是兩個俄國人和一位通譯。他們是從俄國海蔘歲到中國安徽省包工程的工程師,我是從臺灣來的英國文學女教授。他們看我好似火星人,我看着他們,想着三十多年來抗俄的大口號,如今竟然和敵人十四個小時關在一間疾行快車的車廂裡……四個人侷促對坐,好似不同星球的人精遇於太空。他們對臺灣好奇的範圍超過了那位通譯的字彙範圍,所以有時用幾個英文字,攤開他們隨身帶的世界地圖,他們不停地問我問題,臺灣的地理、歷史、教育、家庭、女子地位、衣、食、住、行……我也問他們俄國的問題,從托爾斯泰到史達林……,那真是一場豐富的交流。
車過瀋陽大站,上上下下,大大熱鬧一場,再過一小時,已夜晚十點半,車進鐵嶺站,但是除了站牌以外,一片漆黑,伸手不見五指。車上播音說正在更換電力設備,車外是月臺吧,只見一個站員提着一盞風燈走過來,好似從黑暗的深淵中冒出來,看不見旁邊還有沒有人,我提着小箱子下車,那兩位外層空間的俄國人說,“太暗了,別去!”,我說有人接我,他們說“但是看不到人啊!”隨後竟然跳下車,用手比劃,叫我跟着他們到哈爾濱,明早讓他們的通譯帶我回鐵嶺,他們臉上充滿不放心的關切和誠懇,就像托爾斯泰書中的俄國農民那般樸實。在猶豫中,我對着黑暗的站臺喊我堂弟的名字,“振烈!振烈!”這時聽到遠遠有人喊,“三姐,三姐!”(我在老家大排行)然後就是一陣腳步聲,振烈帶着他一家人跑過來。雖然都已老了,還是認得出來的。俄國人回到車上。車開了,他們伸出手來拚命揮着,在車廂的燈光中,可以看出來他們放心的感覺。
多年來有時回想,那真是一趟奇異的,充滿象徵意義的還鄉之旅。我們到臺灣抗俄,恨了他們半輩子,而在我家鄉黑茫茫的車站,是這兩個俄國人跳下車來要保護我!而他們帶回俄國的臺灣印象(在地圖上和俄國比,是極大和極小的國土),應該是一個現代化"人民有充份自由的地方,所以一個女子能一個人着手提包,萬里出山海關,尋找睽別六十年的故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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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能找到齊振烈,得以重回故鄉的路,該是天意吧。
一九八七年臺灣開放探親時,我父親已去世了,內湖的家空置沒人居住,漸漸也疏於整理,院子裡的草長得掩住了花牀。我與妹妹已無能力維持一所沒人住的空院,只能有時回去看看那滿目淒涼。第二年過年前,我回去在已裝滿落葉的信箱看到一封信,封面有遼寧鐵嶺的地址。
振烈和我同太祖,抗戰勝利後我母親住在北平的兩年,他兩兄弟爲了上學,曾去同住,四哥振飛讀輔仁大學,六弟振烈讀中學。他記得我兩次暑假回家總是逼他念書,嚴格地給他補英文。我記得這哥倆都長得很英俊,很有精神。一九四七年我一個人來了臺灣,家鄉的人和事對於我,像鐵嶺那晚的車站一樣,黑茫茫的一片。我們必須大聲呼喚半世紀前的名字,才找到我回鄉的路。大陸被“解放”後,振飛哥輾轉到了江蘇鎮江,因爲大學資歷,或因當年曾參與美國調停國共之戰的馬歇爾計劃外圍譯事工作,在江蘇理工大學找到工作,娶了賢慧妻子,三個女兒女婿都很孝順顧家,是少數幸福的人。振烈中學畢業後投考空軍,已經到飛行階段,在三反五反運動中。因地主家庭背景被停飛,命令回鄉耕地,在小西山種莊稼十多年,終得“平反”到鐵嶺市石油公司工作,妻子在衛生所作護士,一家得以溫飽。但“從天上掉到地裡”(東北人稱“田”爲“地”),對他心理創傷很大,一生未能平息怨忿。臨別時,弟媳請我勸他脫掉那件空軍皮外套,已經磨得發白了,他就是不肯丟掉,那是他一生最輝煌的紀念。
另一位堂兄齊振武,原在家鄉種地,淳樸本份。一九五0年韓戰爆發(韓戰又稱韓朝戰爭),大陸一片“抗美援朝”聲(中國人民志願軍參與朝鮮戰爭者)。他參加村民大會時。冬天大家坐在熱炕上,徵兵的幹部請志願參軍者站起來,一面叫人在炕下加火,熱得坐不住的人剛一起身就被鼓掌,歡迎參軍……不由分說拖上了瓦罐車(運貨的火車廂)。第二天早上,車已過了鴨綠江,到了韓國的新義州車站,從此是暗無天日的生活,不斷的血戰,不斷的轉移,人只是個拿槍的機器,敵人是誰都不清楚,家鄉當然不能聯絡。一九五三年七月韓戰結束後,倖存者選擇自由退伍或回鄉:不願回大陸的一萬四千多官兵來臺灣,成爲全球矚目的“一二三自由日”,這些義士給蔣總統的力量增加了很大的聲勢。
全世界的記者都到義士村訪問,臺北採訪記者發現名單上有位齊振武,遼寧鐵嶺人,回來問我哥哥,“會不會是你的家人?”我哥哥即親自去探訪,臨去時問我父親,如何相認?父親說,你問他爸爸的小名叫什麼。他說他爸爸的小名是“老疙瘩”。我父親自己也前去相認,是同曾祖兄弟的兒子,我們稱他五哥。他退伍後找了個守倉庫的工作,一九七0年後期死於腦溢血,我哥哥和我大姑的兒子在高雄傳教的毛中穎表哥,把他葬在高雄燕巢鄉的基督教公墓。
又三十年後,振武哥的親侄子齊長凱不知如何由一本筆會季刊看到我的名字,由瀋陽打電話到臺北筆會找我,取得聯繫。他說自抗美援朝戰爭結束之後,就不知他伯父齊振武生死存亡或流落何方,已到處打聽多年了,如今得知他已死,埋葬臺灣,電話中哭了起來,說:“他怎麼死了呢?怎麼會是這樣呢?”(我請中穎表哥託人照了墓地的照片寄給長凱,他們看到白石墓的照片,似乎感到一些安慰。)
怎麼會是這樣呢?當我回到小西山時,我也問,怎麼會是這樣呢?
我獨自從北京坐白天的火車回遼寧鐵嶺,就是爲了要看見每一寸土地。堂弟振烈帶我由鐵嶺回去小西山。我回到村莊舊址問人,“鬼哭狼嚎山在哪裡?”所有的人都說從來沒聽說過這個山名。我才明白,幼年時聽母親說的“鬼哭狼嚎山”,原來就是她當時的心情。
由於父親一直在國民政府做事,祖居莊院早已摧毀,祖墳也犁平爲田,村子已併入鄰村茨子林。我曾滿山遍野奔跑、拔棒槌草的小西山,半壁已削成採石場。各種尺寸的石材在太陽下閃着乳白色的堅硬冷光,據說石質甚好,五里外的火車站因此得名“亂石山站”。齊家祖墳既已被剷平,我童年去採的芍藥花,如今更不見蹤影,而我也不能像《李伯大夢》中的RipVanWinkle,山裡一睡二十年,鬢髮皆白,回到村莊,站在路口悲呼,“有人認得我嗎?”。我六歲離開,本來就沒有可能認識的人。
這萬里還鄉之旅,只見一排一排的防風林,沃野良田,伸向默默弩蒼,我父祖鐵石芍藥的故鄉,已無我立足之地了。
許多年來,我到處留意芍藥花,卻很少看到:在臺灣大約因爲氣候的緣故。更少看到。幾乎所有的人都住在公寓大樓裡,沒有庭院,也沒有閒情逸致去種那種嬌貴的花吧?我記得陪着哭泣的母親去的祖墳,四周種滿了高大的松樹,芍藥花開在大樹蔭庇之下,風雪中有足夠的擋蔽。我記得祖母把我採回的一大把花,插在大花瓶裡,放在大飯桌上,整個屋子都好像亮起來了。祖墳松柏隨着故園摧毀,那瓣瓣晶瑩的芍藥花卻永遠是我故鄉之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