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我的家人卻面臨更大的生死挑戰。
從南京火車站到蕪湖軍用碼頭,母親雖有人背扶,卻已受到大折騰,在船上即開始大量出血。船行第三天,所有帶來的止血藥都止不了血崩,全家人的內衣都繼牀褥用光之後墊在她身下。
船到漢口,她已昏迷。清晨,由碼頭擡到一家天主教醫院時只剩一口氣。同時擡到醫院的,還有我那十八個月大的妹妹靜媛。她尚未完全斷奶,剛會走路十分可愛。在船上時,大人全力救助我母親,她自己走來走去,有時有人喂她一些食物,船行第三天即吐瀉不止,送到醫院時住在一間小兒科病房。醫生診斷是急性腸炎,她住在醫右端,由我一位姑媽帶着我照看;媽媽住在左端加護病房,由我舅舅看着醫生們盡一切力量穩住她已微弱的生命。我的三舅裴毓慶,原是一位小學校長,在平津失守後,出東北設法逃到南京和我們一起到大後方去。
第五天早上,我扶在妹妹牀邊睡了一下,突然被姑媽的哭聲驚醒;那已經病成皮包骨的小身軀上,小小甜美的臉已全然雪白,妹妹死了。在我倦極人睡之前,她還曾睜開大眼睛說,“姐姐抱抱。”如今卻已冰冷。
天主教修女護士過來撫下她的眼皮,對我說,“你的眼淚滴在她臉上,她上不了天堂。”姑媽叫我先到走廊上站一會兒再進去。我再進去時,他們已將那小小的身體包在一牀白色的毯子裡,把她抱出去。
那時天已經大亮,雨仍在下着。陌生的城市,陌生的鐵灰色的冬日天空。十三歲的我,似是爬行般,恐懼憂傷,來到左端我母親的病房門口。
她已經認不出我了,在她牀前圍立幾位醫師和護士,剛剛爲她輸血,卻仍不甦醒。年長的醫師示意我舅舅到門口說,“你們準備一下吧,我們會繼續救,但希望不大。”
舅舅只得在學生陪伴下,在那全然陌生的城市找到棺材店,訂了一個大的,買了一個小的,又去訂做我十六歲哥哥和我的孝服。回到醫院,我母親的心跳已弱。
舅舅奔回病牀邊,對着氣若游絲的母親喊叫,“毓貞,你醒醒啊……你可不能死啊,你的孩子都這麼小,你可不能死啊!”
多年之後,我母親仍然記得那天早上,在我舅舅的呼喊中,她由一片漫天籠罩的灰色雲霧裡,聽見了自己的名字。她似乎看見我哥哥和我,牽着、抱着三個幼小的身影站在雪地裡,她奮力掙扎想拉住我們,就這樣,跌跌撞撞地往前走……。
我一個人站在母親病房門口,聽着舅舅呼喚着母親的名字,感到寒冷、孤單、驚恐。這時,我看到張大非從大門進來,跑着過來。我剛停的眼淚又傾瀉而出,對他說:“妹妹死了,我媽也要死了!”
他走進病房,在牀前跪下,俯首祈禱。
當他走出來時,他對我說:“我已經報名軍校,改名叫大飛,十一點鐘要去碼頭集合,臨走一定要看看媽媽,你告訴哥哥,我能寫信時會立刻寫信給你們。”
接着。他拿出一個小包放在我手裡說:“你好好保存着吧,這是我要對你說的話。”然後他疾步走出了醫院大門。
後來他在信裡告訴我,他幾乎是全程跑步,到了碼頭,趕上報到。一路上他止不住流淚,一年多以來從我的母親處重溫母愛溫暖,今日一別,不知能不能再看到她?
他放在我手上的小包是一本和他自己那本一模一樣的《聖經》,全新的皮面,頁側燙金。自那一天起,我在所有的車船顛鍰中都帶在身邊,至今六十多年仍然清晰可讀。
在扉頁上,他寫着
邦媛妹妹:
這是人類的生命,宇宙的靈魂,也更是我們基督徒靈糧的倉庫,願永生的上
帝,永遠地愛你,永遠地與你同在。祝福你那可愛的前途光明,使你永遠活在快
樂的園裡。阿門:
主內四哥張大飛
一九三七、十一、十八
在那一天之前,沒有任何人用“可愛勺前途”對我病易磨難勺生命有過如此的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