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十六娘此時正坐在雲頂賭坊的雅間裡頭。
上元節那日,她就已經跟六公主暗示了她的心意。
六公主對她也挺熱絡的,還專程送了她回家,在阿孃面前爲她美言。
阿孃這纔沒有將她關在閨房裡。
六公主暗示她請她出宮。
原以爲她能有機會跟越王見面。
可是六公主把她一個人扔在這雅間裡賭錢,就藉口如廁,到現在還不回來。
越王也不見蹤影。
蕭十六娘等的心焦。
她卻不知,李慧芝如今正在雲頂賭坊三樓的一間格外大的房間之中。
李慧芝垂手站着,“雲公子真是有手段,竟然能將消息遞進宮裡頭去,不知您叫我出來,是有什麼吩咐?”
雲公子在光影交匯,明暗模糊的簾子處斜坐着,他一隻腳踩在寬大的坐榻上,一隻腳垂着。斜倚着枕囊,姿態很是閒適。
“我說叫你挑撥紀王,越王,景將軍,與當今聖上不合,這麼久過去了,卻不見你有任何成效啊?”雲公子仍舊帶着那紅臉大面,語氣陰沉沉的。
李慧芝聞言有些負氣的哼了一聲,“我是做了,聖上險些就殺了蕭玉琢!雲公子想想,蕭玉琢乃景延年的妻,若是叫聖上動手殺她,景將軍豈不記恨聖上?”
“我不問過程,只看結果。”雲公子冷聲道。
李慧芝皺眉,“可惜不知怎的,竟叫她一再逃脫,聖上最後又放過了她!雲公子……爲了這事兒,我可是折了好些銀子在裡頭,如今還……還欠着宮裡的人,您能不能……”
“要錢啊?”雲公子呵呵的笑了一聲。
李慧芝不由皺眉,這話聽着怎麼這麼不順耳呢?
“什麼都沒做成,無功不受祿,你怎麼好意思問我要錢?”雲公子笑道,“且真想叫蕭玉琢死的人,是你吧?”
“我……”李慧芝咬了咬下脣,“雲公子想叫我做事,卻又不肯幫我,我身單力薄……”
“我且問你,聽聞朝廷要在城南有動作,你身在宮中,可知此事?”雲公子打斷她,問道。
李慧芝垂了垂眼眸,“是,這事兒我知道,蕭玉琢還從父皇那裡訛走了一頃之地呢!”
“訛走?”雲公子笑了一聲。
“是啊,蕭玉琢最近動作可是很多,她不但要了城南的地,還在長安城裡開了櫃坊!如今京城裡好多人都知道的德信櫃坊,她就是背後的東家!”李慧芝皺眉說道。
雲公子輕哼一聲,“德信櫃坊?”
雲公子身邊的隨從連忙彎身說道:“德信櫃坊同一般的櫃坊不同,收了銀錢絹帛,並不收監管保存費用,反而會給定期存放者以利錢。”
“是啊,她就是想拿着旁人的錢,用於城南的投建!”李慧芝篤定說道,“如今這女人詭詐得很,空手套白狼!自己沒有封地食邑,便要了城南的地,又用旁人的錢來建,到時候城南的地若是盈了利,那好處卻全是她的!真真狡猾可惡!”
雲公子大面之下的神情看不清楚,那一雙眼睛卻是陰沉沉的,“消息可確實?”
李慧芝微微一笑,“蕭家十六娘如今春心萌動,看上了我哥哥,我問她話,她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蕭玉琢回蕭家去問蕭大夫人要錢存入德信櫃坊之中,這事兒她親耳聽到,還能有假麼?”
雲公子不由緩緩點頭,“蕭玉琢乃是景延年的妻,又是長公主的女兒,她敢有此舉動,便是一種風向。”
他話音落地,房中一陣靜默。
他手裡把玩着一串念珠,似乎在思量着什麼。
李慧芝等了一會兒,也不見他說旁的,便開口道:“我也算是給雲公子提供了有用的消息吧?既然我是幫雲公子做事的,雲公子是不是也該給我些好處了?”
“你不就是要錢麼?”雲公子哼笑一聲,“給她兩千貫。”
“兩千貫?!”李慧芝幾乎是叫出來的,“我先前挑撥聖上誅殺蕭玉琢,都已經摺了兩萬貫進去,如今還沒還清債務,你就給我兩千貫?!”
打發要飯的呢?
她堂堂公主!伸手問人要錢,就要來兩千貫?
真是太寒磣了!
“兩千貫你還嫌少了,你挑撥聖上誅殺蕭玉琢,憑白叫人家得了城南的地,你說‘訛來’,多半就是因爲這件事吧?你幫她得到城南一頃之地,自己倒賠了兩萬貫錢進去,只能說你蠢!怪得到別人麼?”雲公子語氣嘲諷。
李慧芝氣的臉都變了顏色,“你……你……”
雲公子掐着她的短處,且如今是在他的地盤上,她還真不敢隨意說什麼。
“你這麼蠢,真不知道指望你,還能做出什麼事情來?”雲公子輕嘆一聲。
李慧芝聞言皺眉,“我是越王的妹妹,又同蕭玉琢不和,如今蕭家十六娘和我的關係又好得很,我自然是對你有用的,你今日幫我,他日我必能幫上你大忙!”
雲公子瞟她一眼,大面之下的神情看不清,他眼中的不屑卻是很濃。
“給她五千貫,打發她走。”
李慧芝只覺渾身的血液都衝到了腦門兒上,這話聽着怎麼那麼像打發要飯的呢?
她堂堂的六公主!在這一個低賤的開賭坊的人面前,卻要忍氣吞聲的受這種屈辱麼?
她手指握緊,可直到被人請下了三樓,也未想到還擊辦法。
她似乎也只能這麼屈辱着。
“五千貫,你也帶不回皇宮,雲公子自有辦法,慢慢幫你送進宮裡去。”就連雲公子身邊的隨從,對她說話的時候都是一臉的傲氣。
李慧芝深吸了一口氣,長長的指甲摳的手心生疼。
“等着,你們所有人都給我等着!等我飛黃騰達的一天!叫你們一個個都好看!”
李慧芝暗自想道。
“六公……娘子,你去哪兒了,怎麼去了這麼久?”蕭十六娘坐不住,從雅間裡迎了出來。
李慧芝衝她笑了笑,笑容有幾分勉強,“十六娘可贏了錢了?”
“我……我怕輸了錢被阿孃知道,沒敢賭。”蕭十六娘小聲說道。
李慧芝不屑的看了她一眼,輕哼了一聲,“你不敢賭,那咱們就走吧。”
“可是,你不是說……”蕭十六娘瞪眼看她,她還沒見到越王呢?怎麼能就這麼走了?
李慧芝垂眸看她,“嗯?我說什麼?女孩子要懂得矜持,不能都像蕭玉琢那樣,十六娘說,是也不是?”
十六娘皺着眉頭,跟在李慧芝後頭,滿面不甘的小聲嘟囔,“可她不是將人追到手了?如今是她自己厚顏無恥的休夫,纔將人攆走……可也不算攆走啊,景將軍不照樣處處護着她?”
“你說什麼?”李慧芝猛的回過頭來,死死的盯着十六娘。
她在雲公子那裡受了屈辱,本來就氣不順,十六娘這幾句話,更是激怒了她。
十六娘被她的眼神嚇了一跳,倒退了一步,撞在丫鬟身上。
她轉身給了丫鬟一個耳光,“嘀嘀咕咕說什麼呢?都不知道看路嗎?要往我身上撞?”
丫鬟捂着臉,欲哭無淚。
李慧芝冷哼一聲,提步出門。
“出來了!”梅香叫道。
蕭玉琢起身來到窗邊,從窗口向外望去。
李慧芝先上了馬車,十六娘在她身邊,爲她提裙襬,扶着她的手,到好似個小丫鬟一般。
待李慧芝坐進馬車裡頭,十六娘纔跟着爬上去。
不知她是不是覺察到了什麼,猛的擡頭,往蕭玉琢所在的窗戶看過來。
蕭玉琢退了一步,將臉孔隱在窗邊的陰影之中。
十六娘坐進了馬車。
馬車緩緩離去。
蕭玉琢擡手摸着下巴,“他們來雲頂賭坊做什麼?上次的事情,莫不是雲頂賭坊也有參與?”
“郎君曾查過雲頂賭坊,說雲頂賭坊的背景不簡單。”竹香低聲說道。
蕭玉琢點點頭,“他只要不礙着我,管他簡單不簡單呢?”
沒曾想,雲頂賭坊還真礙着她了。
距離蕭十六娘和李慧芝出入雲頂賭坊不過半個月。
樑生就來尋她,“如今有人來搶櫃坊的生意了。”
蕭玉琢微微一愣,“長安做櫃坊的多了,可能像我們這般給存貨人利錢的,卻是不多吧?”
“是,除了年節前後,娘子走親訪友拉來的儲戶以外,如今已經有不少胡商,波斯商人在櫃坊裡存錢了。可偏偏這時候又出了個雲頂
櫃坊。”樑生垂眸說道。
蕭玉琢眉梢微微一挑,“雲頂櫃坊?和雲頂賭坊是一個東家?”
“正是。”樑生拱手道,“雲頂櫃坊打出招牌,說他們的後臺乃是雲頂賭坊,賭坊利潤高,只要在雲頂櫃坊存錢的,利錢比德信櫃坊千文多五文。”
蕭玉琢微微皺起了眉頭,跟她搶生意啊?
“德信櫃坊可也要加利?”樑生問道。
蕭玉琢靜默了片刻,搖了搖頭,“五芳齋分號的事情,你準備的怎麼樣了?”
“陳娘子已經教習出了好些學徒,如今都能獨當一面了,店面之事也在籌備當中,照娘子的意思,除東市西市,其他坊間的分號,不提供雅座,只走散賣,並不難辦。”樑生說道。
蕭玉琢笑着點頭,“好,德信櫃坊不加利錢,將五芳齋的事情進程加快。”
“那儲戶……”樑生遲疑問道。
“告訴妙妙,將那食譜上較爲複雜的幾種點心限量做,價錢炒的高高的,但有價無市,這種點心不對外售,都拿來送給德信櫃坊的儲戶。”蕭玉琢想了想,“另外,益州請來的匠人到了麼?用益州巧匠做的水紋紙手寫些五芳齋雅間的預定券,做的精美一些,將這些票券送給存定期的儲戶。”
樑生聞言,眼睛不由一亮,“娘子妙計!五芳齋有價無市的點心,五芳齋難以預定的雅間,這些都是身份地位的象徵,乃是有錢都買不到的東西,自然只比千文多五文的利錢更加吸引人!且對德信櫃坊來說,這些不過是小投入罷了!”
蕭玉琢微微一笑,“雲頂賭坊不是要搶生意麼?公平競爭,誰怕誰?”
樑生不由拱手再拜,“娘子當日說,小人有行商天賦,小人汗顏!娘子纔是女中豪傑!”
蕭玉琢掩口一笑,“小聰明罷了,不足掛齒。”
樑生照她的辦法行。
陳妙妙許是受了她徒弟的啓發,一羣庖廚廚娘坐在一起研究,做出的點心,竟比蕭玉琢預想中還要精緻美味。
沒有奶油,她們硬是用酥酪做出奶油綿軟的口感來。
還用冰糖炒製出焦糖極漂亮的顏色。
五芳齋推出了幾款新式的點心,每日只有少量試吃。
一旦有人詢問,就報出高高的價位,還說已經售罄。
就像是釣魚,先撒一把誘餌,叫魚兒都尋腥而來,待時機準備的差不多。
德信櫃坊開始送這幾款已經炒得名頭很大的點心給儲戶。
旁人上門做客,家裡能拿得出這有價無市,想買買不到的點心,那可太有面子了。
私底下了一打聽,原來是德信櫃坊送的!
德信櫃坊的名聲不花錢,卻是越來越打響了。
後來又有用特製的水紋紙,製作極爲精美漂亮的五芳齋雅座預定券。
德信櫃坊就更加炙手可熱了。
五芳齋的生意,似乎隱隱約約的也更上了一個臺階。
蕭玉琢聽聞樑生叫人送來的消息,幾乎睡覺都要笑醒了。
可開了雲頂櫃坊的雲公子,卻是不高興了。
他怎麼能輸給一個小娘子呢?
“難怪李慧芝討厭蕭玉琢,這樣的小娘子,還真是叫人喜歡不起來!”雲公子摩挲着手裡的念珠。
“公子,那咱們怎麼辦?”隨從問道。
雲公子冷哼一聲,“她不是拿櫃坊的錢用於城南的建設麼?可見她近來有什麼動作?”
“聽聞她的大掌櫃買了好些木料,裝飾的材料,還在聯絡了許多的牙行。”隨從回稟。
雲公子笑了笑,“不是我給她挖坑,是她自己想要空手套白狼,自己給自己挖坑呢!”
“公子有何妙計?”隨從問。
雲公子衝他勾了勾手指,在他耳邊一陣叮囑。
那隨從眼中一亮,“小人這就去辦!”
蕭玉琢正樂呵呵的和景夫人坐着,兩人盤算着孩子出生的時候那節氣,要備上多厚的衣服被子。
說的正高興,卻見一小廝慌慌張張的跑到院門口,頭上的髮髻都跑歪了。
有個小丫鬟攔住他,他神色焦急的連說帶比劃。
那丫鬟臉上卻是懵懵懂懂,似乎聽不太明白。
蕭玉琢瞧見這樣子就有些急,“叫他過來回話吧。”
“娘子,樑掌櫃說,不知怎的就在坊間流傳出德信櫃坊的東家,要捲了錢跑的流言,知道娘子是東家的人尚還坐得住,那些不知底細,卻存錢不少的行商之人,這會兒都鬧着要取回他們的本錢。”天兒還冷着,小廝卻一臉的汗。
蕭玉琢微微一愣,“他們要取,退給他們就是了。”
“可樑掌櫃說,五芳齋開分號,已經動用了裡頭的錢,這會兒退了,開分號的事兒就得耽擱下來。”小廝嚥了口唾沫,“若是分號開不下去,那些存了定期的儲戶的利錢,可能就拿不出來了!”
資金鍊滾動着,方能良好的運作,正常的經營。
可是這會兒她都箭在弦上了,卻把中間一道關鍵的卡口給她掐了。
把滾動的資金鍊條給她弄斷了,她還怎麼正常經營?
蕭玉琢皺眉,輕撫着肚子,“叫樑掌櫃儘量穩住那些儲戶,暫且安撫他們的情緒,他們原本存了定期,如今時間還沒到就取出錢來,不僅拿不到利錢,還會折損了保管費。”
“這些樑掌櫃已經跟他們解釋了。”小廝嘆道,“可是不知道他們受了什麼人的挑唆,竟然不管不顧……”
蕭玉琢擡手放在脣邊,“要穩住他們,也不是沒有辦法,如今……”
“玉玉,你忙的這些我也不懂,我且回去看看我曬得那些花瓣草藥可曬乾了。”景夫人忽而起身說道。
蕭玉琢連連點頭,“梅香送送景夫人,我這兒一時走不開,不能親自送夫人了,夫人多包涵!”
景夫人笑着擺手,“我天天都來,送什麼送?若是在兩院之間開個小門,我這擡腳就回去了!”
蕭玉琢聞言,臉面一僵,“啊,這……”
開個小門啊……那景延年過來豈不是就更簡單了?
唔,其實不開門也擋不住他。
可是開了小門,似乎這兩個院子,隱隱約約就成一個院子了吧?
景夫人呵呵一笑,像是隻說了句玩笑話一般,提步離開。
“娘子說,現下還有什麼辦法?”小廝連忙問道。
蕭玉琢連忙收斂心神,“倘若叫那些儲戶知道,德信櫃坊背後的東家,其實就是我……也許能有些作用?”
她說的也不太確定。
她從那些親朋處拉來的儲戶,多半都是看着阿孃的面子。
除了蕭家大伯孃,其他人存的也不多。
他們不怕她跑了是其一,就算她真捲了錢跑了,他們損失也不大。
可胡商,波斯商人等行商的儲戶就不一樣了,是利益驅使他們將錢財存到德信櫃坊的。
如今自己連郡主都不是,跟景延年的關係也沒有修復,起碼明面上沒有修復。
他們未必信得過“蕭玉琢”這名頭。
“這法子,樑掌櫃也想到了,他說,如此大肆宣揚,畢竟對娘子的聲名有影響。”小廝垂頭說道,“樑掌櫃還說,娘子說人無高低貴賤,只有天賦之別的說法,畢竟還未深入人心,人看人,還十分三六九等的,若是叫人人都知道,娘子行商,只怕……”
蕭玉琢嘆了口氣,“樑掌櫃想得周到,你且回去,告訴他儘量安撫,若實在挽留不住,就把錢退給儲戶。德信櫃坊信譽是第一。至於五芳齋的運營,我再想別的辦法。”
小廝退走。
蕭玉琢捧着臉,望着暖閣外頭,默默發呆。
“定是那雲頂櫃坊,比不過德信櫃坊,就出這陰招!”梅香恨恨說道。
蕭玉琢輕嘆一聲,“是我太心急,步子邁得大了。”
她以爲這事兒得叫她愁上幾天。
次日便在家裡坐不住,親自到了德信櫃坊。
她從後院兒進了櫃坊,上了二樓。
櫃坊還沒開門,但從窗口往下看,便能看見已經等在櫃坊外頭的小廝隨從。
不知又是哪個商戶派來的人。
樑生早早的就來了,見到蕭玉琢尤爲吃驚,“娘子怎麼來了?”
蕭玉琢點點頭,“昨日退了多少?”
“安撫回去一些,退的有一部分,但看這勢頭,”樑生往窗外看了一眼,“只怕今日還要退得多。”
蕭玉琢點了點頭。
“要不,今日暫且不開門?”魏子武從門口跳進來,撓頭說道。
“不行,若是不開門,豈不是德信櫃坊理虧了?”樑生搖頭。
“開。”蕭玉琢點頭,“經營之初,信譽爲重,大不了我去求阿孃,向阿孃借……”
“娘子,你看!”竹香眼尖,擡手指着窗外。
蕭玉琢皺眉,如今她精神繃得緊緊的,聽到一驚一乍的聲音,第一反應就是,準沒好事兒。
她一步步來到窗邊,順着竹香的手看過去,卻是微微一怔。
高頭大馬上,一身黑色騎裝的景延年,披着陽光,御馬而來。
他速度不快,這會兒街上的商鋪也都正忙着開門,過往行人不算太多,他帶着車馬緩緩行進便格外惹人眼目。
蕭玉琢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不能移開。
“朝廷的年假已經結束,他不去軍中,大清早的來這兒做什麼?”
蕭玉琢話音剛落,便瞧見景延年在德信櫃坊門口勒住了馬。
他身後跟着長長的車馬隊伍也停了下來。
這時候周遭商鋪,以及要退款等着德信櫃坊開門的小廝們,都站直了身子,好奇的望着景延年。
有些人甚至竊竊私語,猜測景將軍爲何會出現在這裡。
蕭玉琢心頭略有些緊張,她看了看他身後的車馬,心頭有種猜測,卻又不敢確信。
“娘子?”梅香輕輕推了她的手,“您要下去看看麼?”
蕭玉琢臨窗往下望着。
景延年似乎察覺了她的視線,忽而擡頭向上望來。
街邊有棵碩大的榆樹,榆樹的枝椏遮擋在窗口,不知他能否透過枝椏,望見她。
但蕭玉琢心裡,還是猛的跳了一下。
“娘子且在二樓等着,小人下去恭迎將軍。”樑生拱手說道。
景延年幾次爲難他和魏子武,可他卻似乎並不厭惡景延年。
蕭玉琢點了點頭,“也好,勞煩郎君。”
魏子武撇了撇嘴,跟在樑生後頭走下二樓。
樑生叫夥計們開門。
他拱手迎了出去。
景延年翻身下馬,淡淡看了他一眼。
“不知景將軍前來,所爲何事?”樑生拱手彎身,客氣問道。
景延年擡頭看了門上匾額,輕笑一聲,“這裡不是德信櫃坊麼?”
樑生頷首:“正是。”
“來櫃坊還能做什麼?無非是存取而已。”景延年笑了笑,往身後一揮手。
他身後跟着的那些隨從立即從馬車上擡箱籠下來。
那箱籠看起來似乎很笨重,兩個人高馬大的隨從擡着還顯吃力。
梅香趴在窗櫺上不由瞪大了眼睛,“娘子,將軍這是要做什麼?這般高調的……”
蕭玉琢旁的親朋就算在德信存有錢財,那也是德信櫃坊派去車馬,直接從人家裡拉到德信的庫房之中。
財不外露,誰會大大咧咧的直接擡着錢到德信門店來存款啊?
只有零散的小戶纔會如此。
便是存得多的商賈也是先聯繫了德信,直接將錢物拉到德信的庫房呀。
“將軍這般露富,就不怕招來禍患麼?”梅香掩口,小聲驚歎道。
蕭玉琢臉上卻不由自主的露出了一個微笑,“他大約是不怕的。”
她話音落地,便聽聞樑生高唱:“有大儲戶到——清點——”
街面上的掌櫃們,小廝們,聞言都瞪大了眼睛,目瞪口呆的看着這一幕。
什麼情況,這是?
這兩天別人都忙着退款退儲,這景將軍是瘋了麼?竟然擡着財物又來存到德信櫃坊?
因爲箱籠太多,德信櫃坊的小廝全員出動,連帶着景將軍帶來的隨從一起,就站在街面上,開箱清點。
倒也不是不能擡進院子清點。
可若是擡進院子,有些效果,不是就達不到了麼?
樑生四下看了一眼,見衆人吃驚呆滯的目光,他嘴角含笑,拱手向景延年道:“將軍若是不忙,請往二樓休息?”
景延年往樓上看了一眼,他目光裡分明有繾綣之意,可他卻搖了搖頭,“今日羽林軍中還有事,改日再登門吧,盤點清楚之後,手續交管家即可。”
他說完,便翻身上馬,又往二樓看了一眼,才兜馬離開。
蕭玉琢立在二樓窗口,視線一直追隨他,直到目極之處。
樓下的清點還在繼續。
隨着太陽的升高,街上來來往往的人也漸漸多了起來。
來得晚的,沒瞧見一開始是怎麼會兒事兒的人,瞧見德信櫃坊門前熱鬧的紛紛打聽。
“怎麼回事兒?德信開始退儲了麼?”
“哪裡呀!這是儲戶的東西!”
“要退的,當然是儲戶的東西,難不成還是德信倒貼的?”
“不不,這是景將軍要往德信存的財物!”
“啊?德信都要倒了,景將軍還要往裡存?”
……
可原本是來嚷嚷退儲的人,此時此刻都不由自主的跟着德信的小夥計,以及將軍府上的隨從,用眼睛清點起來。
哪有一個像昨日一般衝進德信揚言退款?
從一大清早剛開店門的時候開始清點。
全員出動,卻一直到日落西山,才清算清楚。
銅錢十萬餘貫,絹帛三百匹。
將軍府的管家笑着拱手道:“景將軍說了,要存一年定期。”
樑生微微一愣。
街面上的人卻幾乎驚掉了下巴,乖乖,一年啊?
“一年定期,利錢不會少吧?”管家笑道。
樑生連忙揚聲道:“您放心,利錢月結,月底結算,次月初二,給將軍送到府上去!”
管家笑眯眯的點頭。
樑生提筆在精美的水紋紙上一式兩份寫下收據,並從中間斷開兩份收據。
兩人彼此按上手印。
這水紋紙上頭有明紋暗紋,很是精美,紙張有韌性,不易揉搓破損。
管家將收據放好,拱手作別,帶着一溜的空馬車,浩浩蕩蕩的離開德信櫃坊。
那些退款的人,一直到德信櫃坊關門,卻也沒一個人進來嚷嚷。
原本嘛,他們存的都是定期,這時候時間還沒到,就把本金拿回去,失信是其一,還要折損了錢財又是其二。
蕭玉琢回到別院,思來想去,她有些坐不住了。
這麼長時間以來,景夫人日日來看她,她卻再沒主動去過隔壁的院子。
今日這事兒以後,她覺得自己不主動做些什麼,不表個態,似乎有些過分了。
受人好處,毫無反應,這不是她的風格。
她帶着幾個丫鬟,並叫廚房做了好些精緻的飯食,也是浩浩蕩蕩的從別院的門出去,徑直來到景延年擴建的院中。
景夫人聽聞她來,慌忙迎來的時候,手裡還握着一把花鋤,似乎正在花圃裡勞碌。
蕭玉琢福身行禮,姿態恭恭敬敬,雖大着肚子,卻沒有一絲敷衍隨意。
景夫人嚇了一跳,扔了花鋤趕忙上前扶她,“這是做什麼?快起來,你身子不便,在這兒還爲難自己?”
“景夫人,多謝您!”蕭玉琢頷首說道。
景夫人微微一愣,“謝我?什麼?”
蕭玉琢看了她一眼,又低下頭去,“昨日您在別院裡,聽聞了我遭遇困難,便匆匆而去,轉眼就叫將軍來幫我。將軍出面,幫我度過難關……我自然要來謝謝您。先前我不懂事,還惹您生氣,您非但沒有跟我計較,還對我悉心照顧,日日陪我……我……”
蕭玉琢越說越慚愧。
景夫人臉上卻有些懵懵懂懂的,“我幫你?我叫年兒幫你?唔……那你大約是謝錯人了。”
蕭玉琢擡起頭來,“嗯?”
景夫人微微一笑,“你少坐會兒,我叫人去府上看看他在不在,請他過來。”
蕭玉琢一時間有些慌亂,“不,不了,我……我……”
“你不是誠心來道謝的呀?”景夫人笑嘻嘻的,半開玩笑問道。
“我,我是!”蕭玉琢重重點頭。
景夫人拉着她的手進了廳堂。
她穩了穩心神,端端正正的坐在胡凳上。
心思卻似乎不受控制的飄遠。
今日站在二樓,看着他披着陽光御馬而來的樣子,好像一副畫卷,一時間連綿不絕的展現在眼前。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