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的“機會”是指什麼呢?這個要從都察院的行政職能說起。
最初夏天以爲都察院歸刑部管,是負責各處刑名司獄的部門。跟他本來所從事的工作應該沒有太大的出入,於是他很積極地投入到了夏文敬的日常工作當中,以便讓自己在獨處的時候可以不用老是惦念北邊的戰況如何。
可過了一段時間,當夏天廢寢忘食、起早貪黑地把手邊能找到的幾年之內所有夏文敬處理過的案件相關資料都查閱了一遍之後才發現:原來都察院是個負責監察各地官署風紀、專管彈劾百官的政府機關──相當於港片裡常出現的廉政公署。直接歸皇上管,有事可以單獨面聖稟報。跟錦衣衛有異曲同工之處,只不過一個在明一個在暗。
夏天猜不出建文帝在極力壓制錦衣衛的情況下又讓錦衣衛指揮使的兒子當都御使是不是有意爲之,但這樣一來夏文敬查案的時候想必確實方便。這從都察院裡已結案件的辦理過程週期之短和懸案的數量之少就可見一斑。當然也不能排除是夏文敬辦事效率較高的緣故。
最後夏天把幾樁比較重要的未結案件統計到一起整理了一下,他發現所有的矛頭都指向了一個線索:那就是官銀。確切地來說是長久以來,黃河以北地區官銀的劃撥和收鑄都存在着很嚴重的問題和漏洞。順德、真定、保定、河間等幾個個別的地方官員也曾多次把當地不合理的財政狀況上報過都察院和朝廷,可事情似乎一直也沒有被妥善地解決。
而這其中比較蹊蹺的是,夏天找了幾個人問過之後,他發現與這些案子的相關人員在前前後後不到兩年的時間裡,不是橫死失蹤,就是被撤職查辦,但整個案件的根本癥結卻一直沒有暴露。夏天憑着本能的習慣,很自然地對其中所隱藏的真正原因產生了濃厚的興趣。
但是這段時間裡,北平附近一帶,除了兩軍交戰格外引人注目,其它的事情都被暫時擱置了,夏天也就沒往這些事上多琢磨。可這回耿炳文連連失利,各地官員又紛紛投降,夏天想如果現在跟皇上說:守城將領們之所以倒戈得如此徹底,很可能跟其中牽扯的各中利益有所關聯。他要帶人前去徹查此事,這樣拔除貪腐隱患的同時,也許能夠扭轉戰局。建文帝一定會答應讓他離開金陵到真定前線去調查事件始末的。
用了兩天的時間,夏天把手頭的資料熟悉得差不多了,又預先想好了說辭,便進宮去面了聖。
他去得很巧,方孝孺、齊泰和黃子澄這幾個建文帝的主要領導班子都在。夏天本來不想當着他們的面說出自己此次前來的目的。可建文帝一再地讓夏天有什麼話儘管直言,他只好把幾個疑案的來龍去脈說了,然後提出自己的質疑,說要去真定等地仔細地調查一下。
結果出人意料,在場的包括建文帝在內,對夏天的話都表示了不同程度地吃驚,很明顯他們對於夏天所說知之甚少。方孝孺更是在說明自己完全不知情之後,表達了極大的憤慨。
夏天有些傻眼:開始後悔自己想去真定心切,沒有考慮到整個事情既然壓了這麼久,不能排除是夏文敬有意隱瞞,自己的舉動未免草率。同時也很疑惑:這麼大的事,難道夏文敬沒在朝上稟報過?即便不在朝上說,憑之前瞭解到的他爲人處事耿直清廉的態度,私下裡他怎麼也該把如此嚴重的問題跟皇上透露一二啊!
建文帝果然開始發問了。
“子矜,你今天說的這些情況,雖然朕也曾略有耳聞,可在你從北平回來以前,有關官銀統計數目有出入和部分鑄造成色有問題的案子,你都是有了結果才呈報給朕批閱查看的。而且你原來不是說涉及的人員和範圍有限,是地方小吏財迷心竅偶爾爲之嗎?怎麼剛纔經你如此分析,好像很多事情遠遠不是你離京之前說的那麼簡單啊?難道是都察院又收到了新的申狀,瞭解到了什麼新的線索嗎?”
夏天一向不善於騙人,可這兩個月來在宮裡和都察院不得不每天對着人裝傻編慌卻也不是白練的。他趕緊冷靜了一下,腦子裡飛快地轉了轉,站起來撲通一下跪了,“啓稟聖上,前一段時間爲了削藩的事都察院一直都在忙於調查與各個藩王相關的案子,沒有時間去仔細研究跟已結案件類似的申狀。可這次回來,因爲沿途經過了山西、山東等地,更加了解了這些地方民間官銀轉私和寶鈔兌換的情況,所以才把以前的案件翻出來重看,發現了一些問題。請陛下治臣辦案不利,失察之罪。”
夏天說完把頭貼到地上不動。
建文帝想了想說“藩王作亂,情有可原”,讓他起來,然後看看齊泰和黃子澄,“尚禮,束清,你們對這事是怎麼想的?”
齊泰跟黃子澄又互相看看,齊泰先說話了,“微臣以爲,官銀的熔鑄及兌換乃國家金銀財貨流通之根本,輕則擾亂地方百姓民生,重則危及國庫,影響軍餉調配。而夏大人說懷疑耿大人出師不利可能跟各地官員濫職貪污有關也言之有理,此事必須嚴加徹查。但如果真的已經發展到如此地步,臣覺得如果追查到底恐怕跟京中大員脫不了干係。所以派夏大人去真定的話,應該秘密行事,以免打草驚蛇。”
秘密前往──夏天彎了彎嘴角,他正求之不得。
齊泰說完,黃子澄和方孝孺都表示了贊同。建文帝自然沒理由反對,很痛快地便下了旨:命夏文敬即刻着手準備,明日啓程,領僉都御史及都察院護衛百人,前往真定,調查保定、河間等地官銀出入不明一案。並給夏天賜了塊御用令牌,意爲見令如見皇上,必要之時可以調動當地都司人馬。
夏天很是意外,本來只想能順利離開金陵就是萬幸,沒想到皇上竟然還會賜這麼個令牌給他,這不就相當於傳說中的尚方寶劍嘛。這一刻,夏天已經被建文帝對自己的信任感動了。又想起這些天來,建文帝在早朝上多次跟衆臣商討要更變律令、減輕刑罰、合併州縣、裁減冗員,還讚賞方孝孺提出要再興井田制的做法。夏天現在發自內心地覺得建文帝如果不是後來敗給了燕王,一定能是個仁愛之君,治世興國肯定沒有問題。
可感動歸感動,夏天還沒幼稚到以爲自己可以改變歷史。他沒再多說什麼,痛痛快快領旨接了令牌,便趕回都察院挑選隨行人員去了。
因爲是要秘密調查,夏天得稱病在家,讓人到早朝上給自己告假。所以這事瞞得了別人,瞞不了夏紀。晚上回到家,趁着吃飯的時候,夏天把要去真定的事跟夏紀說了。沒想到夏紀勃然大怒,直說夏天這是捅了馬蜂窩,要把九族親人都往火坑裡推。
夏天不解,說不過是拿了朝廷的俸祿,在儘自己的本分。
夏紀把筷子摔到桌上,“見你能跟樑崢約定好給自己留了退路。還以爲你在北平吃了苦頭,能稍改脾氣。沒想到到頭來你還是心心念念地要敬你的職、盡你的忠!本分,本分,都擱置的案子了,你還折騰它做什麼?!真定那邊打得正歡,你不說誰會去管它什麼官銀私銀?!再說私挪官銀,私挪官銀啊!?幾個案子下來,相關官員都被收拾了。什麼樣的人、在朝中有怎麼樣的牽連才能幹出這樣的事來?你不能好好想想嗎?!皇上現在爲了讓齊泰、黃子澄那幫酸腐書生能盡心竭力地爲朝廷效命,處處打壓錦衣衛,京中的各路官員更是落井下石。我成天小心翼翼,如履薄冰。費了多大的勁兒才把你從燕王手裡救出來?你倒好,沒事找事,現在又要去自投羅網!你這不是自尋死路是什麼?!這事查出來就是個天翻地覆、魚死網破,查不出來你又怎麼跟皇上交待?!”
對於夏天來說:去真定,見樑泊雨纔是根本的目的,官銀的事他雖然也想知道真相,但是之所以這麼急切地去跟建文帝請命,完全是因爲他覺得這是再好不過的一個時機和藉口。況且燕王既然遲早會打到金陵,血洗金鑾殿,那他趁亂查查這些朝上重臣的老底又有什麼所謂。不過這話是半點也不能跟夏紀說的。爲了讓他能儘快平息怒氣,夏天沒有再爭辯什麼,輕描淡寫地應付了幾句,最後只說:“我自有分寸。”
無論怎樣,皇上已經下了旨,夏紀知道罵也是白罵,最後嘆了口氣,撇下一句“讓沈憲跟你去,有什麼需要派人回來找我”,就離開了屋子,連飯也沒吃完。
後來夜深了,天上零零星星地飄起了雨絲。夏天讓唐小三去收拾路上要帶的東西,然後自己到後廚命人重新準備了飯菜。
等到他端着酒菜往夏紀房裡走的時候,雨已經逐漸變大。忽然想起在北平都司,雨夜秋庭裡樑泊雨的回身一抱,夏天擡臉看看雨柱紛紛的天空,秋雨打在臉上很涼。在北平的時候不覺得,什麼都不用想有多幸福。可到金陵短短三月,竟覺得已經耗盡心力,他現在只想快些見到那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