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軍抵達永平城之後,江陰侯吳高聞風而逃,倉惶丟下輜重往山海關去了。燕王以朱能爲先鋒率輕騎兵追擊其餘部,斬首數千級,俘獲數千人。永平之圍半日得解,燕王下令:所有人馬進城駐紮,休息一夜,明早繼續趕往大寧。
“子矜?”
晚飯過後,樑泊雨到城樓上檢查守軍布卡的情況,遠遠地就看見夏天正一個人趴在城頭上向遠處眺望。
聽見樑泊雨的聲音,夏天的臉偏了偏,沒有回頭。
“看什麼呢?”樑泊雨走到夏天身邊,跟他一起朝城牆的下面看。
夜風吹在臉上涼涼的。夏天沒回答,只是看着遠處。
樑泊雨打了個哆嗦,“深秋了啊。”
“你沒聞見風裡有血腥味兒嗎?”
“啊?”樑泊雨抽抽鼻子,“好像……有點兒。”
“從小看電視、看書,老是有人說什麼一將功成萬骨枯、古來征戰幾人回。當時雖然覺得淒涼,但更多的卻還是在嚮往古人征戰沙場時的滿腔豪邁和英雄氣概。甚至無數次地幻想過自己回到了古時,奮勇殺敵、橫掃千軍。現在真的來了,我從北平到金陵到真定又回到北平,卻一直都沒碰到過兩軍對陣正面衝突。可是今天親眼看見,我才終於明白了這兩句詩的無奈和殘酷。”
樑泊雨知道夏天在看什麼了。他在看城牆下不遠處在打掃戰場搬運屍體的人。他們正把敵我雙方的人分開,自己人先擡出來放到一邊一字排開,對方的人則碼柴禾一樣地摞到車上拉走,至於怎麼處理樑泊雨不得而知,但不用說什麼馬革裹屍,肯定是連塊草蓆也不會有了。
現在天已經黑了,離得又遠,夏天在看的不過是火把照映下的模糊人影。可樑泊雨跟着看了一會兒,很快就想起了自己之前在白天時看到過的僵硬了四肢的屍體枝枝杈杈交錯着被往車上塞的情形。
他轉過頭,背對着城外不想再看了,“橫掃千軍?說得就是朱將軍那種人吧,真是猛將啊。眼見他只帶了幾百人衝進敵陣,竟然轉眼就拎了兩顆人頭回來,幾千人就那麼被他帶的騎兵殺了。不過還好吳高跑了,咱們遇到的只是些遼東殘餘兵馬,要不真要跟吳高正面交鋒,恐怕上萬人都不止了。”
夏天慢慢點頭,“嗯,長這麼大,我還是第一次見到那麼驚人的場面,那些慘叫聲現在還在我的耳邊響個不停。跟他們比起來,今人真的可以算是離死亡很遙遠了。”
“嗯。”能回去的話,以後一定得好好活着。樑泊雨想起了自己的案子。
“未平。”
“嗯?”
“你第一次看見這些的時候是什麼感覺啊?”
“感覺?哪還有什麼感覺?戰場上一圈兒下來,大腦一片空白,完全思考不能。後來做了好多天噩夢,小石頭找醫官給開了些安神的藥,喝了纔好一些。可沒緩上幾天就又開戰了,還不能讓人看出來我不想動手。”
“做噩夢?怎麼沒聽你說過?”
“有什麼好說的?我不想回憶當時的感覺。”
“痛苦嗎?”
“忘了。”樑泊雨始終覺得那是軟弱的表現,不想多談。
“真能忘嗎?”
“看多了,也就麻木了。放心吧,你也會習慣的。”
“習慣?這種事還是不要習慣得好。”
“什麼叫身不由己,人總有不得不做的事,不管是什麼時候、在哪裡、誰。”
“嗯……”夏天有些猶豫,“其實我一直想問你……”
“不用問了。”樑泊雨打斷他,“你覺得上了戰場能不殺人嗎?但真的不能怪我……”
“我明白。是樑崢的話,也許死的人更多。”
樑泊雨愣了一下又笑,“你什麼時候這麼明白事理了?”
夏天依舊看着城外,嘴上卻沒客氣,“不會說話就別說,沒人想聽你的。不明白事理的人從來都是你,你反咬一口也改變不了事實。”
樑泊雨轉頭看看夏天,他正用胳膊拄着牆頭撅着屁 股一臉的苦大仇深。樑泊雨瞅準了他的屁 股,擡手就是狠狠一巴掌,“行了,別竟整那沒用的在這兒吹着冷風悲天憫人了。走,回去。”
不等夏天惱火,樑泊雨拔腳往下城樓的臺階走過去了。
滿懷的悲壯被樑泊雨這一巴掌拍了個煙消雲散,夏天猛一回身,第一個舉動是趕緊先看看有沒有被守城的人看見,發現那些基本不動的士兵離他們還挺遠的,臉一紅喊了一聲:“樑未平!你給我站住!”
樑泊雨加快速度往城下走,夏天很快追了上來。正好走到拐角處沒有其他人能看見的地方,夏天站在比樑泊雨高了幾個的臺階的位置上擡腳就把他踢下去了,好在剩的石階不多,樑泊雨一腳踩空跌跌撞撞跑出好幾步才扶着牆站住。
“你謀殺親夫啊?!”
“滾蛋!你自找的。”
“哼!”樑泊雨做輕鬆狀拍拍衣襟,“我知道,想把我摔傻了,你就能算計過我了。”
“幼稚。”夏天白樑泊雨一眼,邁下石階從他身邊走了過去。
夜裡,樑泊雨從張玉、朱能那兒回到自己的軍帳時,餘信早把牀鋪鋪好,靠在自己的牀上迷糊過去了。
樑泊雨不想把他吵醒,輕手輕腳地脫了衣服剛要吹燈上牀,帳外傳來了夏天的聲音,“未平,你回來了嗎?”
餘信驚醒,揉揉眼睛趕緊站起來,“大人,您什麼時候回來的?”
夏天已經掀了簾子走進來,“要睡了嗎?”
樑泊雨披上件衣服,“沒有。”
餘信很識趣地要去拿自己的被子。
“你不用拿被,先到我那呆會兒,我很快就回去。”
餘信的手停在半空,擡眼去看樑泊雨。
樑泊雨揚起下巴指了下被又點點頭。餘信心領神會,繼續把被捲了抱進懷裡出了帳篷。
“怎麼這麼晚還沒睡?”樑泊雨看着穿得整整齊齊的夏天。
“在等你回來。”
“嘿嘿……”樑泊雨嬉皮笑臉傻笑兩聲,“這麼快就想我了?”
“呸!別自作多情。有事想問你。”
樑泊雨坐到牀上拍拍牀邊,“坐下說吧。”
夏天坐過去,看樑泊雨是光着上身披的衣服,“你怎麼老不穿衣服睡覺呢?不冷嗎?”
“內衣有帶子,隔得慌。再說這不穿着褲子呢嘛,不冷。”
“就你事兒多,我怎麼覺得內衣挺舒服的。天冷了,我都穿着中衣睡呢。”
“你不會是來專門問我這個的吧?”
“我哪有那麼無聊?你愛不穿。”夏天瞪樑泊雨一眼,然後忽然放低了聲音,“嗯,是剛纔小三兒不小心把水弄在牀上了,我讓他去副使那兒再要一套行李回來換。然後他回來時候跟我說看見你的人正把十幾箱的金銀在往裝着大家日常用品的輜重車裡放。我就是想問問你,這金銀是你從北平帶出來的吧?”
“你還不無聊?這個也要問?”
“不能問嗎?”夏天有些不高興。
“那還用問嗎?當然是我讓人從北平帶來的。”樑泊雨把一隻手放到夏天腿上拍了拍,“不過你放心,都是‘洗白’了的,看不出是官銀。”
作爲一個一向奉公廉潔的警察,聽到這句話還真是不大忍得住不搓火兒,不過夏天知道現在發火兒也是白髮,咬咬牙,忍了,“那你出來行軍打仗帶着麼多錢幹什麼?不會是怕北平失陷,想轉移贓款吧?”
“當然不是。”
夏天等着樑泊雨繼續說,等了一會兒看他好像沒有要說的意思,夏天眉頭一皺,“你又想瞞我?”
“哪有。嗯……是燕王讓我帶的。”
“燕王?!”夏天很吃驚,“他怎麼知道你有錢?他知道官銀的事?”
“顯然是知道。”
“那……那他不是可以拿這事威脅你?”
“已經威脅過了。”
“啊?!”夏天張大了嘴巴轉頭看着樑泊雨,“什麼時候的事?!”
“看,就怕你大驚小怪的纔沒跟你說。就前些天你在北平窮折騰的時候。他怕寧王不肯幫他,要我務必跟樑崢的父親說要說服寧王。”
“那你怎麼說的?”
“我只能答應。他還怕寧王手下其他的人不同意,所以讓我帶足了錢準備賄賂他們。”
“這……陰險了點兒吧?”
樑泊雨聳聳肩,“我倒覺得是人之常情,如果換作是我,我也會這麼做的。”
“狗屁人之常情,就你們這喜歡歪門邪道的纔會想到一起去。”
“打仗還得兵不厭詐呢,何況馭人。”
“那你打算怎麼辦呢?”
“要不要勸說寧王,得看情況再定。不管怎麼說,先進了大寧再說吧。”樑泊雨擡手推開自己眉間的褶皺,“還有什麼想問?”
“嗯……”夏天認真思考了一下,“沒了。”
“那睡覺吧。明天還要早起上路。”樑崢把披着的衣服拿下來丟到一邊。
夏天想想,站起來脫了外服,跟樑泊雨躺到一起。
燈沒吹,但火光已經很微弱了。兩人一起看着帳頂忽明忽暗,都不說話也不動。
“未平?”
“嗯?”
“睡着了嗎?”
“沒有。你最近常常在沒有別人在的時候也叫我未平。”
“嗯,有些習慣了。改來改去的麻煩,就叫未平吧。”
“呵呵。”樑泊雨笑着把一隻手伸到夏天脖子下面,“我也覺得‘未平子矜’叫起來更親切。”
夏天微微擡起頭,讓樑泊雨把整個手臂從他脖子下面伸過去,然後把腦袋枕到了上面,“明天就上路去大寧了,可我心裡一直不踏實。”
“怎麼?”
“樑崢跟夏文敬不同,夏文敬家裡就一個老爹需要應付,父子關係好像還不是很親近。可樑崢這是一大家子的人啊。”
“沒關係的,既然到了那兒也不一定進得了城,我會想辦法派人先仔細查查的,趁機多瞭解一下樑家在大寧的情況。沒什麼可擔心的,這麼長時間不都是這麼過來的嗎?”
其實夏天明白,樑泊雨心裡也未必有底,只是已經瞭解了他的性格,知道不管擔心什麼,只要說出來,他總能說出讓人安心的話來。
“希望一切順利吧。”夏天翻身轉向樑泊雨,額頭抵上他的肩膀閉了眼睛。
三天後,燕軍到了大寧。
城頭上全是披甲持弓的射手,城外黃沙漫天,一個人影也沒有。一切如燕王所料──城門緊閉,寧王拒不相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