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都彷彿在這一刻凝固,冷寂甚至都已經不再覺得難過,只剩下龐大的虛無,彷彿身體都已經被徹底掏空,只剩下空空蕩蕩的軀殼,宛如行屍走肉一般,再也感受不到什麼。
並不存在的風吹過,冷寂聽見自己殘破的心臟在風中發出空洞的聲響,他屏住呼吸,最後望了一眼那個讓自己日思夜想的小小的身體,視線卻不敢停留太久,生怕下一秒,自己的耳朵裡就又會灌進令人絕望的言語。
他轉身,連片刻的停留都沒有,就這麼行屍走肉一般,一步一步,邁着僵硬的步子,走出房間,輕輕關門。
他自己都覺得諷刺,已經這種時候了,他居然還有心思記得關門。
或許……是爲了徹底阻斷那些令人絕望的言辭吧。哪怕只有千分之一的可能,他都不想再聽到那些錐心刺骨的言辭了。
記憶裡,她的容貌還是那麼鮮活,小小的嘴脣如櫻花一般柔美嬌嫩,可是就在幾秒鐘之前,才吐露過比刀子還要傷人的話語。冷寂閉了閉眼,宛如沙漠一般乾涸的眼眶當中,傳來陣陣微弱的摩擦感。不疼,但是很難受。
他沒有眼淚,一滴都沒有,只有強烈的虛無感,彷彿天地萬物都已經失去了意義。
他開始不明白,爲什麼自己會喜歡她,又爲什麼對她如此牽掛。明明,他見過許多比她更加嬌豔嫵媚的女子,即便是現在,只要他一句話,也立刻可以找到比她好千倍萬倍的替代品。
可是爲什麼,他就是偏偏對她念念不忘?
哪怕已經到了懷疑自己爲什麼繼續存在的地步,也還是割捨不斷心底那份執念?
爲什麼?
就因爲她讓他體驗到了一點點的溫暖麼?就因爲她跟他有着相似的痛苦經歷麼?就因爲他在她的身上,看到了自己過去的影子,所以情不自禁地想要保護她、寵溺她,就像是……就像是保護當年的自己那樣麼?
冷寂在心裡問了一長串的問題,可是並沒有答案。
或許……其實問題本就是答案。
冷寂閉上眼睛,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心裡知道,這輩子,無論生死,自己都已經不可能忘記那個小女人了。
她不在他的心上,她在他的命裡。
她早就已經跟他的記憶、血肉、甚至是靈魂徹底融爲一體了,除非把這一切全都硬生生地扯去,否則的話,他根本沒辦法將她從自己的生命裡剝離。
即便是她說了那麼傷人的話,或者哪怕更加過分一些,他也放不下,不可能放下。
這不僅僅是愛,更是一種執念。愛情或許還有消散的時候,然而執念永遠都不可能消亡。
房間裡,蘇暖自冷寂關門的那一瞬間,眼淚就再也遏制不住。她整個人都在劇烈地顫抖着,像是暴風雨中隨時都有可能折斷的白色小花。
然而,此刻,純白的花朵終於染上了點點鮮紅……那是她自己的鮮血。
爲了不哭出聲音來,蘇暖一直用力地咬着自己的嘴脣,最終還是因爲用力太猛,牙齒終於刺破了脣瓣,被鮮血染紅。
她的嘴脣上本來就有尚未徹底癒合的傷口,現在又添了新傷,疼痛自是不必形容。然而,這份疼對她來說,遠遠比不過心裡的疼。
強烈的血腥氣充斥着蘇暖的口腔,讓她無法遏制地回想起來,那一天陸鴻哲給自己的那個近乎撕咬的吻。羞辱,悔恨,懊惱,不甘……種種情緒如車輪般在蘇暖的心頭碾過,讓她顫抖,戰慄,連靈魂都發出了哀鳴。
蘇暖真希望自己當時就死了!
如果死了的話,她就不需要承受分分秒秒的心理折磨,更加不用在好不容易跟冷寂重逢的時候,逼着自己說出那麼傷人的話……如果她當時就死了該有多好?
該有多好!!
某種念頭,開始在蘇暖的腦海裡不斷地盤旋,揮之不散,反而越來越清晰,越來越強烈,越來越……令她嚮往。
她彷彿已經感受到了死神對自己的召喚,心底裡似乎有一個聲音在不斷地說着:去死吧,死吧!死了你就可以擺脫這副骯髒殘破的身體了,你的靈魂可以去另一個世界,哪裡沒有痛苦,沒有骯髒,你會是乾淨的……
你可以……在那個世界裡乾乾淨淨地等着他,等待下一次重逢。
彷彿惡魔的蠱惑一般,蘇暖的心智漸漸地被這種念頭徹底侵佔。這對她來說,是絕望之中的希望,是徹底的黑暗當中微弱的一點光亮。
她已經無法去思考,這樣的“希望”是否應該,也不在意它究竟真實還是虛幻,安全還是危險。她願意相信這是真的,只要自己死了,就可以不再痛苦,就可以用另外一種乾淨純粹的存在形式,等待與他重新開始的機會。
這樣的蠱惑,她無力抵抗。
蘇暖閉上眼睛,兩大顆淚水無聲地滑落,但是她的神色卻已經詭異地平靜了下來。
不,或許不應該說是平靜,這更像是一種萬念俱灰之後的狀態,是從骨子裡散發出來的絕望與厭世。
張姨本來是一直在安慰她的,忽然見她停止了哭泣,心中正是納悶呢,結果迎上了這樣的目光之後,她的心裡終於有了一絲隱約的了悟。
“暖暖,你……你可千萬別想不開啊。”張姨的聲音都開始發顫了,這一次,似乎是出自於真心的話語。她雖然做了很多昧良心的事情,甚至故意製造誤解把蘇暖推到了現在的處境,可是如果見死不救的話……她良心上終究還是有點兒不安的。
張姨其實並不能肯定,自己的猜測是否準確,可是蘇暖周身散發出來的那種寒涼與絕望,卻是她無論如何都騙不了自己的。
隔了幾秒,蘇暖才緩緩地轉動眸子,看向張姨的臉。那雙眼睛,已經生氣全無,張姨甚至有種在跟死人對視的錯覺。這種感覺,讓她忍不住脊背發涼。
“我……不會的。”蘇暖輕輕地開口,視線卻飄忽,彷彿越過了張姨的臉,看向了她身後某個虛無的並不存在的點。
蘇暖很少撒謊的,現在卻能把謊話說得如此順利,連她自己都覺得有些意外。
張姨動了動嘴脣,終究還是沒有說出更進一步的話。她沒有繼續規勸,也沒有試探蘇暖剛纔那句話的真假,隱隱地,她似乎害怕知道真相。因爲如果不問,她還可以自欺欺人地假裝自己不知道,如果真的把蘇暖心裡的實話給問出來了,她反倒不知道應該如何是好了。
雖然蘇淺沒有明確地跟張姨說過什麼,但是張姨畢竟有年紀有閱歷,怎麼可能會察覺不出來蘇淺對蘇暖的恨意?怎麼可能會不知道,蘇暖越痛苦,蘇淺就越高興?
而她現在,可是要仰仗着蘇淺小姐獲取利益的,而蘇暖……什麼都給不了她。
張姨在心裡迅速地權衡了一下利弊,雖然明知道自己現在離開的話,很有可能會給蘇暖提供輕生的機會,但還是狠下心,假裝什麼都不知道,輕笑着說:“暖暖,別瞎想了,好好睡一覺吧,睡醒了以後就什麼都過去了。”
蘇暖緩緩地點了點頭,用微不可察的音量輕輕地“嗯”了一聲,心裡卻在想着,的確是馬上就可以解脫了,但不是睡醒以後,而是……永遠都睡不醒了以後。
“你乖乖睡下,張姨去給你買點兒好吃的,晚上親手給你做你最愛吃的菜,好不好?”張姨依然微笑着發問,後背上的衣服卻已經被冷汗徹底浸透了。她甚至有一種自己正在殺人的感覺,但是爲了兒子的前途,爲了獲得儘可能多的金錢,她還是選擇壓下了心中的負罪感,努力地保持着臉上的笑容,努力騙自己,讓自己相信,剛剛說出來的每一個字,都是發自真心的。
蘇暖再次點頭說了一個“好”字,張姨如獲大赦般地悄悄鬆了口氣,什麼都說不下去了,只想儘快離開這間屋子。她甚至反常地沒有跟蘇暖道別,就直接出門了,而以蘇暖現在的精神狀態,也完全沒有餘力去在意這些細節。
出了門,張姨的心理壓力才減輕了許多。她打算去換一身衣服,然後跟其他的傭人打個招呼就出去買菜,可是才走出不遠,就看見了冷寂木頭人似的站在那裡。
張姨瞬間一愣,腳步徹底頓住,下意識地就想要轉身離開。可是屬於她的那間傭人房就在被冷寂擋住的方向,如果她饒過的話,就回不了房間換不了衣服了。而且更加讓她頭疼的是,如果她可以躲避的話,說不定還會被冷寂或者別的傭人看出來什麼端倪,那樣的話,可就更加糟糕了。
沒有辦法,張姨只能硬着頭皮繼續往前走,在靠近冷寂面前的時候,按照規矩,低頭問好,然後就略略加快腳步,想要儘快離開冷寂的視線。
然而,冷寂卻在這個時候出了聲。
“等一等。”冷寂說。
張姨不得不停住腳步,心中暗暗叫苦。
冷寂暗暗地掐了一下自己的掌心,才讓自己集中精神,然後問道:“你怎麼不陪着暖暖呢?她現在怎麼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