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門外探聽許久,那窈窕的身影消失後,屋中似乎還半點呼吸聲都消失了,過了半響則是連極亮的燈火都像骨牌一般熄滅。
額上的汗滴越來越大,他飛檐走壁到了閣樓頂上掀下一片磚瓦,卻發現那華麗詭異的居士內只露出一片清輝,可卻只聽得見男女妖麗的竊竊私語聲。
他傾身探下去,只隨着那不知爲何塌陷的片瓦重重落下。不知道落下來碰到了什麼又冷又溼的東西,他一時間天昏地暗嘔吐萬分。
榻牆聲震耳欲聾,引來周圍一片震驚。屋內的燭火又如骨牌般個個點亮,那進去的美人正如初來時露出詭異豔麗的媚容,指尖的煙槍懶懶的提在手中,邪挑的嘴角好似沾着春露的三月桃花:“,這是哪位朋友打擾了我的賓客,真是該死。”空氣平淡中帶着些魅惑的調笑,一旁的豔妝男男女女皆掩着袖子嘻嘻笑了起來,交錯的聲音此起彼伏:“小姜大人又打趣奴家!”“還不是您現在豔名滿京都,每日蟄伏於此的偶遇之人自然無數呢。”
一身綠衣的嬌俏女婢笑嘻嘻的走到他的面前,卻不耐的掩了掩鼻子:“好臭的人,竟然還穿着一身紅衣!哎呀,這不是、一身緋紅衣袖和碟紋飛虎,這不是丞相的緋炎郎嘛!”那女婢一副爲難的神色,頗有些惴惴不安:“這、這是怎麼說的,小姜大人,您看這…”
靈均額上的黃金牡丹熠熠生輝,將一張豔目折射的更加神采逼人:“丞相真是的,想要入宴何不早說,何必做什麼樑上君子呢。這樣得罪了丞相家的緋炎郎可如何是好,我倒是失禮了。好綠衣,你便將這位大人洗乾淨送回去吧。”她掩了掩鼻子,水眸卻一副惡意盈盈:“好好給大人用些迦南香,將最珍貴的糖結與金絲拿出來幾斤放在雕盤上可別虧待了人家!”
綠衣大聲的一副委委屈屈模樣:“可是奴家、奴家沒這個膽子。”
屋內人影閃爍,屋外卻擠破腦袋,紛紛看着京中盛傳爲敵的二人。
靈均一副灑脫大氣笑道:“既然如此我便將貴客親自送到府上!”
支府的大門今日不同往日,巍峨朱漆大門前門庭大口,紅衣緋炎郎肅穆不已。
遠遠便看到丞相擺起架勢來,遠處人影熙攘指手畫腳便讓出一條道來,卻全都將目光放在那遠處氣質光華的清豔美人來。
斷爛朝報、邸報、民間小報傳的滿天飛,那位御史臺的小姜大人同支丞相對上了,可謂是如今天下第一場好戲,正是看到一位難得的絕豔美人卻在太歲頭上動土,一時間民間竟然是趣味大過驚恐。
“來啦來啦!小姜大人來啦!”
兩排直劃劃的道路被劃出一條天河,一身赤紫巫女服的絕麗美人飛眉挑眼,人未到卻笑聲先聞:“喲,好大陣仗的華容道。丞相,下官是來送人的,您若想請我大可以光明正大,卿本佳人,奈何做賊呢!”
支三一把接住那哆哆嗦嗦已經嚇得半暈的探子,陰沉的咧出一個笑意:“丞相久候貴客多時了。”
靈均指尖微微的滑過五音,翩翩飛舞的玄鳥紋披巾好似在奏一曲美妙的琵琶,紅脣卻露出微妙的嘆息:“下官只負責送人,怎麼好意思三更半夜去叨擾貴府呢?”
支三一身紅衣格外鮮豔,眼中卻是挑釁的冷意:“來說是非者,便是是非人。姜大人到了府上怎麼能不來坐坐?莫不是怕了。”
支府門前的獅子雄威而有兇相,在血紅色的紅燈籠下兇猛異常,竟然映照一旁的百姓亡之卻步。
靈均輕身擋了上去,嘴角輕輕勾出笑意:“做官莫向前,作客莫在後。既然如此在下也就卻之不恭了。”她上前去似對那獅子很感興趣,便伸出纖細指尖哎呀呀的敲了兩下,一雙眼睛狡黠靈動:“諸位老鄉莫怕,太公護佑方可百無禁忌!區區老虎是成不了獅子的,哪怕是披着一張獅子的皮囊。你說對不對呀,管家大人——”
支三暗自咬牙冷哼一聲,面上的表情卻猶自笑着:“自然如此,您請進——”
“惜名者傷其名,惜身者全其身;名利無咎,逐之非罪,過乃人也。小姜大人,您覺得如何?”支道承一身灰白布衣樸素低調,用的卻是上好的素青釉色描花杯,他細細的盯着手中洗茶的工序,卻是悠悠的探問出聲。
支道承自己身着樸素,像是特意表示出自己的出身樸素的庶家士子身份,而落在豪奢的建築與精緻典雅的裝飾中卻顯得滑稽不已。
那灰白布衣上隱隱繡着暗金色的碟紋飛虎,手法高明到龍蛇隱現隱而不現的程度。像是爲了產生了某種隱秘的野心,一邊想要盡力壓制住心中的慾望,可是又不能完全置之不理一樣。
知不示人,示人者禍也;密而測之,人忌處解矣。一邊想要隱藏自己伸出的爪牙,一邊卻洋洋得意的亮出拳頭,這樣的支道承終於到了極盛頂點後最爲膨脹的時候了。
靈均靜靜站在一旁,恭敬的似在侍奉父親般:“名者皆虛,利者惑人,人所難拒哉。追名逐利是人的天性,下官也是人,自然沒資格以此品評君子小人。”
支道承猛然擡頭,一雙漸漸渾濁的眼睛露出隱秘的光芒:“那麼支清廉的事情與你有關麼?”
靈均呵呵一笑:“大人高義,我與世兄不熟悉,怎麼會知道他出了什麼事情?”
支道承花白的眉毛似蠹蟲般現出老邁的而不自然的顏色,暗色的斑紋伴隨着肌肉促成不自然的弧度:“小姜大人,若是殿中之事我得罪你了,今日我便向你賠罪。我不妨直說,審判院之事你知道的最清楚,眼下三法司中御史臺可謂獨攬大權,全賴小姜大人。你是個聰明人,自然知道若爭小利,便失大道。”
靈均似極其疑惑,只是摸了摸下巴:“這麼說我投在您的門下才是真正的大道?”
支道承端方的坐在一旁,臉色卻毫無招攬的諂媚之意,那態度渾似一位高高在上的王者:“不管我兒子被人誣告私自刊印禁書還蓄養男妓之事和你有無關係,但是我可以明確告訴你,多少年來從未有人能鬥得過我!我不和你打迷糊,識時務者爲俊傑,你應該不會像你父親一樣愚蠢吧。”
他閉着眼眼睛等面前這個不知世事的女子應承,卻直等到一陣銀鈴笑意,那笑意中隱隱含着陰鬱的,甚至還有幾分說不清楚意味的憤怒。他忽然覺得茫然,這個女子他觀察多日,一直是低調且做低伏小的,可是近來卻像是蛻了皮的寶劍一般,忽然變得尖酸且尖利,就如同此事她可怕的笑意。
靈均嘆息一聲,不知道是嘆息他的愚蠢還是嘆息自己的執着:“也罷,我現在不同您說了,不過要不了多久您就會知道了。”
支道承聽得一陣糊塗,只是虛掩着發青的脣,眼角卻極其銳利:“小姜大人,你身上的毒即便能維持不久,沒有解藥也救不得了,若再不加救治——”“若再不加救治,我會像顏風神一般死無葬身之地?”支道承大吃一驚,起身看着忽然截住他話頭的女孩子,一雙眼睛幽暗無比,宛若異世界的鬼魅:“大人的死期到了,若是從前的您,不會用這些低劣的手段來威脅我,您會用更加隱秘的方式將我除掉。哎,您的末日到了。”
那輕微的嘆息似審判者的裁決一般,它雖出自年輕女子的口中,卻像是遙遠的女祭司一般,執掌着命運的齒輪,在某一天的預言最終得以實現。
支道承的心中忽然有些崩塌,也許隨着自己的權勢太盛,這樣的裂痕反而在某天反向滋長而慢慢崩裂開來。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可是他畢竟仍舊是那個人的狗,若有一天能夠挑破那層底線,御座上的皇帝又會如何呢——
靈均溫柔安慰道:“大人,無論您手段軟硬,我都是不同那些蠢貨的,您不必再廢力氣了。”
支道承看着她輕身欲離去的身影,拳頭微微攥緊:“我始終不明白,你爲什麼如此憎恨我——姜大人,你以爲你還能出的去?”
女子回頭粲然一笑美若姑射:“時候未到,總有您知道的一天。您也不要強裝鎮定了,人人都知道下官來了支府,若眼下害我性命,這便會成爲您的把柄,在下就少陪了。”
她一路出去眼皮都未擡便將一旁的緋炎郎教訓的天昏地暗,在一旁惴惴不安的欲試探。她仍只是勾勾脣:“爲非作歹卻手腳笨拙,真不知留了何用。”說完便飄然離開,只剩下門外指指點點的圍觀百姓半夜不散。
支三走進屋中便看着自家老爺呆愣的坐在一旁,心中甚是疑惑這樣的反常,嘴上卻不提私下動手卻被人教訓之事。
支道承回過神色淡淡將那涼掉而未用上的茶潑到地上,青磚竟然如千瘡百孔般皸裂:“好強的防範心,若是她真喝了這茶,現在也不用費許多事情了。”
支三搔搔臉卻疑惑不解:“爲什麼您既有了殺她之心卻又放走她?不若屬下再派人——”
支道承冷哼一聲打斷她:“能殺便早殺了,這女子詭計難猜卻也提醒我,她死在這裡我不好向人交代。罷了,除了那事,沒有人能有我致命的把柄。周乾和宋之韻都死了,還有誰能抓住我的把柄!”
沒錯。
支道承的心中被一種重新而來的光芒所洋溢着,嘴角不由得露出一絲微笑。
我仍舊是天下最有權勢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