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天之所爲,知人之所爲者,至矣!知天之所爲者,天而生也;知人之所爲者,以其知之所知以養其知之所不知,終其天年而不中道夭者,是知之盛也。”
女子手中的劍凌雲縱橫飛渡滄江,在秋思的霧靄中自得逍遙。
呂涉哈哈大笑:“好好好!小姜大人誦起大宗師也是一絕。”凌滄江的水路即便在秋意的寒冷下仍舊是清涼古道,些微陽光灑下的小船帶着絲絲暖意。
靈均迎着日頭悠然嘆笑:“古之真人,不知說生,不知惡死。可惜我終究只是個俗人,永遠做不了超凡靈俗的大宗師!怎麼了,我的崔大人,你也多讀老莊,別總擰着眉頭啦,想你的巫山神女?”
崔恕聽着她一副意有所指的樣子,也終於釋然長笑:“可不是,襄王有夢,神女無心啊。”
靈均淡淡道:“日後我要是不在了,還是要勸你一句,不該碰的人別碰,何必活的累。”
崔恕派派他的肩頭,臉上不知是哭是笑:“我的妹妹,你真不知道你前路如何?”
怎麼會不知道呢?從她第一天接受葉氏夫婦的“威脅”之後,她便知道前路如何。葉氏夫婦那多少年來未經磨礪近乎天真的想法,背後隱藏着更多人近乎天真的心。這個所謂的“變法”遲早會以他們的失敗告終,會爲後人鋪路。可是她希望解除父親身上那些長期以來困擾的束縛,清高之名,天真之念,對於父親來說只是沉重的精神枷鎖。她也敬佩大公主身爲一個女人令常人難得的境界,便樂於加入她的冒險了。
哪怕是讓自己深陷危險之中,她卻不得不如此。身爲女兒多年,她未曾還恩,人心不是狼狗養的,任性的人也要有一次報恩的機會。
她拍了拍崔恕的肩頭,看了看已經成熟的男人,當他的眉頭開始慢慢浮現微妙的疲倦,那邊是長大的先兆:“現在我開始認同你說的話了,人生何必糾纏到俗事之中,真當無趣。可是我又發現,不論我怎麼勸說自己遠離俗事,我這顆心就是不死。”
崔恕無奈嘆笑:“你這人啊…”
靈均看着一旁鬱鶴黎哭得有些暈卻的小臉兒,仍然是那樣天真稚氣,似乎對着一切聰明的接受卻帶着些不諳人事的懵懂。鬱鶴津回來就是爲了踐行他最後的決定,讓鬱家最後的火苗能夠保存下來。
孩子就是家族最後的火苗,也是這個國家未來的希望。
馬車駛入上雍,靈均又一次回到了這個熟悉的地方。
她在半睡半醒間似乎聽到了一點爭執,那掀簾打開,原來卻是一個面容平凡的落魄士子,他的眉眼細瘦,一臉溫和的歉意:“實在是抱歉,在下不小心撞到了貴人的車馬。”
他的聲音有種漫不經心的悅耳,靈均忽然來了興致,便在陰影中探身而出。那人一見面前的女人便喃喃低語:“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原來天下真的有這樣美的女人。”
那女人有一雙嫵媚的桃花眼兒,殷紅的脣微微挑起,帶着幾分興味與散淡,細長的羽玉眉高高挑起,清豔精緻的面容隱隱含着一股由戰場而來的肅殺之氣。
“殺將…”女人嫣然一笑,那倩影便忽然消失在他的眼中。
他託着疲倦的身體漫無目的的走在上雍繁華的街道上,卻不由得喃喃低語:“世人皆欺少年窮,可惜我已不是少年,竟還大業未成。不不、不要說大業了,讀了三十年還是個小小的秀才。可惜上雍居大不易,房子已經到期了,今日該在哪裡住呢。”
他實在落魄蕭瑟,喃喃自語的樣子也有些瘋癲,只是那張臉上竟然意外的同話語不同,總是有一種溫和的笑意存在。
“哎?”
狹窄的街巷中,幾個乞丐頭將瘦小的少年打出血來,男人嗓音發柔:“諸位這樣可不太好,天子腳下傷了人是要做刑的。”
“呸!”乞丐啐了他好多口:“哪裡來的花子,連我們還不如呢。呸,吊死的兔子爺,被人玩兒爛了,身上只剩下半個錢兒。哎,這個刀兒是什麼,上面還畫着狼呢。敲敲夥計們,這東西還挺好看的!”
那奄奄一息的少年囁嚅着聲:“還給我…還我,這是大王子的,這是党項大王子的信物,還給我!”
男人看着那一溜煙跑掉的乞丐傾身上前去:“在下腿腳不好,實在是幫不上小哥兒。只是小哥兒說那是党項大王子的信物,現在兩國關係緊張,可不要再惹禍上身啊。”
那渾身流血奄奄一息的少年喃喃低語幾近瘋魔:“習兒…我叫習兒。大王子爲什麼這麼對我,我聽他的話爲他做探子,爲他背叛丞相,引誘支清廉倒臺,他竟然像扔廢物一樣把我扔掉。無情的男人、無情的男人,詛咒你、詛咒你,早晚有一天會有一個人奪走你最愛的權利地位…”
男人伸出手指喃喃低語,少年已經幾乎斷氣:“有趣的男人。嵬名如乾,無情而完全服從於權力的男人,看來党項就是新的通途了…”
深秋的陽光漸漸陰冷下來,男人臉上一如既往掛着莫名的笑意,向着城門外慢慢走去。
“哎?”
呂涉睜開老邁的眼忽然低喃:“小姜大人,怎麼了?”
靈均轉過頭嫣然一笑。
剛纔那個男人,他的面相很不對。那是龍遊淺灘上升之相,黑龍隱隱出現,昭示着對這個國家的又一次毀滅。
那是來自北方的、党項的威脅。
靈均自此後被□□了起來,仍舊是在小小的姜家小院。她一個人在此,周圍嚴兵把控滴水不漏。
冬至快到了,城中的冷氣漸漸生了上來。
上雍的日頭上忽然出現了隱隱的黃沙飛舞,一反常態的是,路上的行人都被黃沙迷了眼睛。
五日之後,貫索犯文昌,天上的星斗引起了恐慌。
皇帝忽然在朝堂上暈倒,三日未上朝。
要來了。
靈均睜開眼,夜色中的黑色住進了她的眼。
同一片陰冷的天空下,明黃的皇宮內已經是焦灼萬分。
“皇帝到底怎麼樣了,呂公公,請您拿個主意啊!”
“公公,總得讓我們見到皇帝啊!”
呂涉輕輕一笑,指尖比出噓聲:“諸位不要吵,龍臥在榻上,但是他的眼睛可是時時刻刻盯着所有的人——”
他輕輕掃過一週的人,鄭貴妃有些緊張的抓着二公主,母女二人緊緊相依;太子仍然溫雅溫和,只是面色有些淡淡憂傷;顧命大臣季退之一直在擦汗,顯得有些焦灼;陸兆庭輕輕閉着雙眼,似乎有些睏倦。
焦灼、無力、隨性、緊張、遺憾,人的表情真是衆生最有趣的現象。
呂涉是個殘缺的男人,他是個天閹,從出生起就沒有享受點一點男女□□的快樂。但是他從來不覺得人生無趣,因爲面前這些人同他是一樣的狗,他們是皇帝的妻子兒女顧命大臣,卻沒有一個能夠真正的接近帝王。
“帝王的天性是無情。”
“帝王的命令是絕對權力。”
悠悠佛香中,大公主悠然一笑:“父皇從來沒有這麼麻煩過自己。過去的幾十年,父皇似乎不太想要看到我。我認爲我還算是個知情識趣的女兒,儘量避免見到您,儘量縮在自己的世界中。”
仁帝深深的吸了一口波津香的香氣,冷、冷、還是冷。
他的臉色實在算不上好,可是對於一箇中毒已深的男人來說,發青的臉色,蒼白的嘴脣,卻仍然能夠撐得起頑強的精神,實在是可怕。
那雙眼睛,從來都保持着冷酷與理性,陰沉與陰鬱,始終未發生變化。
他細細的看了看面前的女兒,五官單薄帶着些清淡,只有那一雙瑞鳳眼同哥哥有些相似,這樣一個平凡的女人,實在不像皇家的公主。
但是她像她的母親,已經深埋土下的符堯星。
“公主,你老老實實告訴我,你心裡究竟是怎麼看待父親的。”
大公主託着下巴,宛如一個年輕俏皮的少女般,這樣的動作是一個四十歲的女人做出的,實在是令人匪夷所思。令人難以置信的是,她似乎一直停留在豆蔻年華的歲月,一直像一個年輕少女一般沒有經歷過風霜。
像一尊古佛一樣,古井無波的看着外面的世界,將亡夫留下的鬱家保存在殼中,又打開缺口帶着它走向毀滅。
她趴在桌上睜開昏沉的睡眼,窗外的星星也寥落不堪:“啊…我很意外您會在意我的看法呢。父皇從不會相信任何人的話,所以我一開始就不想開口。”
仁帝沉默半響,輕輕摸了摸女兒的頭,她真的太瘦了,可是他從來不知道:“你怨恨我將你與太子放置到危險之下?你們的母親所做的一切,你們真的不知道嗎?當年的事情,你與太子真的不知道嗎?我從來懶得去想。”
大公主赫然輕笑:“父皇總是這樣,因爲懶得去想,所以就將我們放逐了。父皇不是懶得去想,而是不願接受血淋淋的事實。一旦戳破了,那毫無幾許的尊嚴大概就要破滅了吧。明明想殺了皇后,可是總是爲自己尋找藉口。明明知道鄭貴妃在誣陷皇后,可是還要借刀殺人。陛下、陛下!您是真正的帝王,所以女兒從來不想多說什麼。”
仁帝眼角微冷,手上的力量也慢慢加重:“所以,你的對手從來不是二公主、不是鄭貴妃,你從沒將她們放在眼中,你的對手是朕嗎?我的女兒真是個優秀的政治家,將南方弄得一團糟糕,想要挑戰朕留下的規則?”
大公主輕輕眨了眨眼角,好似一尊神佛度上了俗世的光輝,如少女般可愛:“不是的。父皇喜歡維持既定的制度,兒臣對此沒有興趣。不過嘛,人總是侷限於蝸角之利,就會喪失對道的追尋,我不過是在探尋真正的道,與父皇無關。”
仁帝嘴角顯出微妙的笑意:“是嗎,真像你的母親。她總是喜歡挑戰朕的權威,可是每次都要對着朕大叫,臣妾只是想要滿足那種好奇心!”
“那皇上爲什麼不信她呢?”她的側臉有些憂傷的笑着,那更近似於哭。在仁帝的夢中,他同樣見過符堯星用這種悲傷的笑容糾纏着他。
仁帝止住她的笑意:“那是我與她的事情,待到下了地獄,我們再到地獄閻羅面前糾纏吧。”
哎,她的父親,到了最後也這樣偏執。
“太子會怎樣呢。”
“那不是兒臣應該關心的,他一向無趣,但是一向不會輸。”
“姜靈均呢?”
大公主微微一笑:“我私心想讓您饒她一命呢,如果說這是我最後的請求,您答應麼。”
仁帝露出一絲笑意,帶着些不知所謂的苦澀:“她太像皇后了,太像你了,朕不喜歡這樣的女人。聰明、狡猾、好奇心太重。”
他說過話,卻忽然大力咳嗽起來。大公主輕輕撫着他的背,就像一個尋常的孝順女兒:“無所謂啦,她是不會束手就擒的。那麼父皇,我的兒子應該將我所謂的‘罪證’遞交給您了吧,鬱家也會留下殘餘的實力,那麼我總算沒虧待駙馬了呢。”
他的丈夫、那個早逝的善良而漂亮的男人,不知爲何對她愛的很深。可是她的心似乎總是淡的,即便如此,他在死前也是笑着看着她。
也許他現在覺得孤獨了,忽然壞心眼兒的想要她去陪伴自己吧。
兒子嘛,那個陰鬱漂亮的孩子不像他們任何一個人,倒是不如說更像父皇呢,不過這個冷酷的孩子一定會讓鬱家保持尊貴的地位。
雖然出賣了自己的母親,不過這也是無可厚非的嘛。
仁帝悠然一笑:“怎麼笑得這樣傻氣,被兒子背叛的母親應該是這個表情麼。”
大公主呵呵拍拍父親:“無所謂,我和他確實不太親呢。他這個樣子很好,少情少艱,無情無心。”
仁帝口中的澀氣越來越重,他眼角的笑意已經淡去,隨意嘆息一聲:“飛鳳,這杯‘沉魘’能讓你了卻俗事安然入睡,就這樣吧。”
他輕輕離開那梨花凋落的院落,直到最後,他的女兒仍舊掛着那微妙的笑意,輕輕閉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