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變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陛下,我們之所以如虎狼般前跋後疐,受困於西遼乃至党項,歸根結底仍舊是因爲我趙國自十幾年前檀溪之戰後便經濟實力大煞。如今南方新近暴民剛平,可是又起風波,歸根到底,我堂堂中華,竟然有人貧窮到易子而食、捻草爲生。在臣開來,只有再興變法,整頓吏治,方能回覆清明啊。”
仁帝望着那久不見開口的鬱家青年鬱鶴津,只是懶懶不願說話。鄭家的一衆文武官卻忽然羣起發聲:“眼下丞相人選未定,這纔是當務之急。所謂變法純粹是在危言聳聽,陛下難道忘記當年趙朴子意圖謀反之事麼!打着變法大旗,其實皆是以權謀私!”
仁帝忽然綻開笑意,他的面色越發明寐不清,宮中屢屢有謠言傳聞,說皇帝中了前宰相支道承在丹藥中的毒,可誰也不敢問,誰也不敢猜。
他的面色一如既往的泛着青灰色,誰也不知道皇帝到底有沒有中毒,整個前朝後宮都陷入了猜測的疑雲中。
丞相的空位就在這樣的疑雲中僵持了幾個月之久。
每每二公主手中的棋子聲嚴厲色,太子手中的棋子便四兩撥千斤。他們都有足夠的時間在此撕扯浪費。
仁帝嘴角神秘的笑意始終未曾離去:“鬱鶴津,鄭家的大人們在問你,你說要變法,那丞相的位置怎麼辦。變法變法,總有一個人要主持大局。”
鬱鶴津淡淡拜過衆人:“若是人亡政息,怎麼稱得上是維繫國家的法度?法就是萬古不可更改的規律,在臣看來,變法與丞相是誰、甚至有沒有丞相皆是無關。微臣惶恐,對此事不甚在意。”
仁帝便指着他闔然大笑:“你看這個人多狡猾,他不想要參與爭論便將一身干係脫下去,老老實實的搞他的變法!你們啊,真的當朕死了不成,你們背後的主子無論廢立與否,與你們沒有干係。”他的面色忽然陰沉下來,好似一個臨近收網的獵人:“無論是任何人的意見,在朕的面前都是作廢的!丞相的位子,還輪不到你們任何人來決定!”
衆人顫巍巍的跪倒在地,誰都不敢忤逆這位真的認真起來的帝王,一旦他不想要再看戲。
仁帝面色威嚴沉重:“河東道的季退之、季勉之也是三品,既然你們爭論不休,那朕來做決定。
你們以爲他是支道承的人?他永永遠遠是朝廷的人!明日立刻擬詔,召季氏回朝升任宰相!”
鬱鶴津應聲而奏:“既然宰相大位已立,請陛下速速決定變法之事!”
“哦?你們倒是很不甘寂寞。鬱鶴津,你是不鳴則已、一鳴驚人。你一向沉默寡言,今天朕就聽聽,誰能擔得起變法大事。你說出一個人來,滿朝文武看着你吶!”
鬱鶴津跟着大喊一聲:“姜靈均!”
寂靜的朝堂中忽然升起鬨堂大笑,簡直如耳聞笑話一般。這個名字消失的太久,讓衆人內心深處的記憶慢慢浮現。笑着笑着,那聲音忽然有些發顫。
他們忽然想起,這個年輕女人,曾經讓太多人笑不出來,太多人下了地獄,那種無言的折磨,提心吊膽的日子,實在令人膽戰心驚。
仁帝的臉上露出很微妙的表情,微妙的難以捕捉:“你們真是抓住一把劍不放了,你們也真是要把她置於死地了。”
鬱鶴津倒是絲毫不懼:“臣建議立刻提小姜大人升任參知政事,淮南盜賊新又而起,前有姜大人平定南方之亂,女繼父志,既能平定叛亂,又能亂後變法,這豈不是天衣無縫之策?”
仁帝忽然悶聲輕笑,繼而大笑出聲:“在這種時候做這樣的選擇,該說你們是聰明還是蠢呢。齊維楨,你和她關係匪淺,人人都說你們二人是一對世間無雙的男女,朕要知道你怎麼想。”
隱在暗處的齊維楨絲毫不懼周遭審視的目光,只是淡聲輕言:“臣也覺得奇怪,所謂人言可畏、衆口鑠金。人們總愛將最簡單的君子之交變成最污濁的肉體交易,這也許就是臣一直親賢人而遠小人的原因罷。臣對她並無任何看法,就像對着一面漂亮的鏡子,儘管欣賞她的美麗,卻並非要去佔有她、乃至打碎她,改造她。”
鬱鶴津言語清淡:“世間之事並非她才能做,只是唯有她無慾無求,無門無派,正如他的父親一樣,他們一個顯於忠貞,一個顯於理性。”
仁帝忽然輕輕莞爾:“如果她的理性會觸碰到朕的底線呢?”
鬱鶴津聲音漸冷:“那就要讓陛下自己來判斷了。”
仁帝似嘆似惋,似愛似恨,終於下定一紙詔書,一紙將朝廷攪得天翻地覆的詔書。
“你害怕嗎?害怕她這把無所懼怕的劍會傷到你的權威,害怕她會像我一樣。因爲我們單純、所以我們不願意欺瞞,因爲我們活的無所畏懼,所以令陛下您覺得恐懼了。您討厭、害怕任何聰明女人的挑戰,您總覺得我們要掠奪您的權力。陛下,您也害怕那個女孩子嗎?”
仁帝坐在中宮空蕩已久的殿內,那擦得乾淨清爽的鏡中映出了主人的模樣。她依舊是單薄而清麗,她的頭上頂着那頂她永遠都不屑一顧的鳳冠,以凌人的姿態睥睨衆生,睥睨着天下至尊,她的丈夫。
仁帝漸漸走近那鏡子,看着鏡中虛無縹緲的影子:“星兒,世界上爲什麼總是有這樣的女人,不滿足於世間的榮耀,去反抗高高在上的君主呢?朕已經給了你、給了她們最好的一切。”
鏡中的符堯星忽然捂住嘴角,單薄的眼角拉扯出凌厲的弧度,漸漸發出令人毛骨悚然的笑聲:“把我們當成工具、當成蠢貨。我的丈夫欺騙她的妻子、不信任他的妻子,所以我和我們,永遠不會屈服!爲了蝸角之利將大好河山開疆拓土放置在一旁,這樣的人才不配成爲帝王!”
仁帝輕聲柔腸,細聲婉轉的盯着鏡中的人:“那麼我不配,你配麼?你想要皇位,還是你的兒子想要皇位?告訴我、告訴我呀!爲什麼不告訴我!告訴我!”
那鏡中的女人忽然露出一絲哀傷的神情,她嘆息一聲,消失不見:“你說是,那就是吧…”
仁帝癱倒在一旁,周遭的檀香已經燒去大半,翩眇的香氣趁着鏡中那已經消失的身影漸行漸遠。符堯星糾纏着他,直到她死了多少年,她仍舊不放過他。她是他心中的一道疤,是他夢中的一片魘,永永遠遠不會消散。
“星兒…”
“陛下、陛下!臣妾不是星兒!陛下,臣妾是馨兒啊!陛下!”他睜開眼睛,掌心觸摸到一片細膩的皮膚,那不是符堯星細瘦乾燥的指尖。面前的女人通身珠翠雍容華貴,更像是中宮真正的女主人一般。可是在他心中,中宮已經在十幾年前便封鎖了。
鄭貴妃斂去眼中的仇怨,重新擡起頭來做出一個完美的微笑:“您怎麼來到這裡了?這裡多年廢棄塵埃充斥,未免污染聖體。”
仁帝的雙瞳幽幽看着她,更像是無聲的審視:“可是這屋中就連銅鏡都是乾淨的一塵不染,那麼一定是有人在強烈的渴望着它。到底是誰,如此深愛中宮的御座呢。”
鄭貴妃面上堆起笑意:“也許是哪個舊日的奴婢吧,皇后去了這麼多年,總有些人是戀舊的。陛下不是說今日去十三皇子處驗書嗎,他許久不見父皇可是想的很呢。”
仁帝淡淡瞥了她一眼,隨身走出了中宮之門。
沒人能成爲符堯星,他也不會令任何人成爲第二個符堯星。
百足之蟲死而不僵,留有一足均分八段。
大家族中的想殺手段往往是致命性的,爭權奪利似乎成了一種流行的愛好。即使是鬱家,靈均心中仍是瘮瘮。
鬱家太安靜了,不同於齊家那種充滿着規則與秩序的法門,鬱家的靜就像一面波平無浪的鏡子,枯寂的沒有一絲水花。
就像大公主這個人一樣,靈均有些失禮的想到。
按照大公主此種絲毫不遮掩的說法,鬱家是一個極其奇怪的家族,他們看似遠離喧囂塵世的外表下還隱藏着一顆狂亂到隨時有可能爆發的心。
和你們姜家很像的,大公主笑眯眯的說,“所以到最後,我根本不知道,到底是他們選擇了我,還是我征服了他們。”
靈均迷迷糊糊的跟着鬱鶴津走在彎彎繞繞的鬱家,這裡簡單、乾淨,樸素程度比起齊家更甚,可以說絲毫看不到半點裝飾的痕跡。
這樣的家族更令人感覺可怕,一旦他們連最簡單的榮華富貴都不追求了,那麼只能說明他們心中有更難以言說的野心。
在趙朴子不明不白死了十幾年之後,竟然是沉寂的鬱家打開了變法的缺口。
她正想着,便撞上了鬱鶴津忽然回首的胸膛。鬱鶴津是個令人無法直視的青年,並不是說此人凶神惡煞,只是他周身的棱角、嘴角的弧度,都令人感到一種無法破壞的堅硬感。
靈均冷眼看着他嚴肅的面容,這個人身體中散發出來的氣色非常不好。
那是她熟悉的、死亡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