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木了,麻木了,麻木了……”他心中默默唸着。雙眼已經殺得血紅,腦袋中臨死前戰士痛苦的哀嚎,一聲聲響起。手臂像機器一樣無意識的揮舞着。一個、兩個,黑壓壓的黑衣劍士用手中凌厲的快劍襲來,他心中已經是絕望,只是看着染着血紅的柳絮墜下,一瞬間好像墮回了家鄉那輕紗似的夢。
海東青的眼睛注視着一切,盤旋長空,復又落在男人肩頭。男人搭臂一箭,一股強烈的氣波劃過空氣。他看到面前的將軍在垂死掙扎,不由得惡意大笑,“哈!周將軍真是條漢子,圍城糧絕,自己守着眠州的屍體戰了一天,”他騎馬走近,示意黑衣劍士停止進攻。卻發現對方已經無法停止揮舞雙臂,萬籟俱寂,只剩他那疲勞至極的喘息聲。
“周乾將軍,被自己人拋棄是不是感覺很不錯呀。我們党項人向來的傳統就是,對待絕對的對手,就要毫不留情的折磨。可惜你離真相只差一點了。”男人悠閒的笑了笑,鷹隼一般的雙眼直視着面前的周乾。
倏而他臉上頓了頓,轉頭低語,“本以爲是圍困獵物的大好時機,沒想到這麼快就到了。”只見前方的副統領齊爾木折回,飛馬上前報道,“木都,打頭陣的步跋子剛要衝上陣,卻發現牆上有燒熱的滾油,看來是援軍到了。”木都的臉頃刻面無表情,“你倒是告訴我,城內的援軍不是死絕了麼。”齊爾木似乎很是焦急,咒罵一聲,“他媽的齊家軍,神出鬼沒的,不知道什麼時候摸上城去了,角門的探子也被捉住了。…木都,不能再耗着了,這樣會拖累後面的頭翼部隊。”
他心雖焦急,卻深知這位頭領最厭失敗,只好看着木都的臉色。木都指了指周乾便回馬快走,身邊的海東青似乎感受到氣氛乎變,汗毛豎起,飛到齊爾木肩上。步跋子軍便提起奄奄一息的周乾,跟隨主將絕塵而去。
“眠州眠州童不眠,白頭積血紅豔豔。西邊一個廢物王,冬青獵馬埋骨殘…”大戰過後,只聽得見幾聲烏鴉哀叫和喑啞的童謠聲,屍骨累累,腐氣熏天。
已經立秋將近入冬,小東子身着薄薄的單衣,哆哆嗦嗦的在屍骨堆中摸索着。太陽馬上就要下山,殘陽映下來好像在這羣死人屍體上灑了更深的血。只擔心奶奶因爲天寒無衣穿,他便想着從這些死亡將士身上扒下幾件棉衣來。棉衣雖然輕,可惜他到底年歲小,走起路來不免搖晃。他又冷的厲害,只好口中哼着歌謠就這呵氣取暖。
眼看要到那個平時那個沒有戍士的狗洞,小東子搖搖晃晃剛要鑽進去,卻被這堆棉衣壓垮了身子。小東子大腦一空,雙眼一閉,以爲自己便要摔個跟頭,未成想一雙溫暖的手將他帶進了懷裡。
他懵了兩下,張眼一看,是一個姑娘在看着他。小東子愣了兩下,心裡卻想,好漂亮的仙女姐姐呢,她的臉兒白得和蛇瓜花一樣,兩個嘴兒卻像鄉間的紅朱果一樣,不過這個姐姐好像抿着嘴不太高興的樣子呢…
小東子還在想這漂亮姐姐爲何生氣,卻猛地被一個彪形大漢拉了起來。這大漢怒斥着他:“哪裡來的小伢子,竟然私自溜出城來!來人,把這小子交給宋副官教訓一頓!”說着便隨手一扔。小東子體型幼小,經不住他的力氣,早就已經嚇呆,卻沒料想顫巍巍的身體又回到了那個柔軟的懷抱。他許是嚇怕了,下意識抱着這漂亮姐姐不敢撒手。
空氣彷彿一滯,隨後只聽得這女子不緩不慢的開了口:“大戰在即,本來城內便氣氛滯塞,趙將軍輕傷稚兒,恐怕不是明智之舉。”她年紀不大,但是聲音不似一般女子柔弱,自有一股光華沉穩之氣。
趙無咎曬得黝黑的臉鐵青了起來,他是祝融營中的老將,跟隨齊家軍多年,卻被衆目睽睽下落了臉,自然不忿。“我奉勸姜小姐不要越俎代庖!監軍的是姜祭酒,可不是姜小姐!”他心火怒起,揚手便要教訓眼前女子,手卻被人施以巧勁盤旋。
衆人回頭一看,是一位挺拔的少年郎。趙無咎一見是少將齊維楨,臉上不由得青白交加。他堂堂一個大老爺們兒,居然被少將軍看見欺負女人小孩兒,要是讓同僚知道了,他這輩子的老臉可就丟盡了。趙無咎趕緊抽回手,咧開大嘴尷尬的笑了笑,“少將軍,我……”
齊維楨淡淡的看了他一眼,“趙叔,這城牆的暗角竟然不知道什麼時候多出了許多暗洞,你知道該如何做吧。”趙無咎雖是粗狂武人,但是頗通探子之術,便點了點頭。隨後卻默然盯着齊維楨欲言又止。齊維楨拍了拍他的肩,復又開口,“知道你初來眠城,覺得前任守軍不利,齊家軍卻往往給人善後而心中不忿。你只需記得,主帥心中自有溝壑,不會讓自己陷入困境。…不過軍人安身立命,全靠百姓,不要總是凶神惡煞,改改你那毛躁性子。”
趙無咎心中雖然鬱悶,但是也只好罷了,便微微拱手,帶領士兵回城。齊維楨轉過頭,看着面前的女子臻首低眉,挑了挑眉毛,“姜小姐敢在猛士手下救孩子,卻不敢擡頭看我呢。”姜靈均直直的擡了頭,看到齊維楨那張年紀輕輕卻面無表情的臉,不由得腹誹,有他這張沒什麼波動的臉在,爹再也不用說她面無表情了呢。
姜靈均袖子下一緊,卻是被手中的孩子緊緊攥了一下。她平穩說道:“稚子無辜,因爲天寒想偷幾件棉衣,還請將軍勿責。”齊維楨面色如常,“這樣的事情我只希望發生一次。眼下正是腥風血雨之時,姜小姐隨軍前往已經是特例,請不要讓祭酒大人爲子女之事分心。”姜靈均微微頷首,便將孩子交給了軍士,送回家內。
她並未注意到齊維楨那雙黑洞洞的眼睛,便緩步回城,腦中卻思索着趙無咎那張緊張的臉和這幾日初入眠州之戰。她神情忽然,低頭看着自己的白色錦靴,莫不妨肩被人輕輕一拍。她凌厲回手輕輕一抓,已經制住了那腕的死穴。靈均擡眼一看,是一張及其好看的臉,但是臉上細細的眉毛重重皺着,盯得她心裡發毛。
“啊,阿爹…你幹啥子嚇我嘛…”姜靈均暗道自己這個死竅門,只要一被她爹抓包,說話就不利索。姜楚一邊提着她的袖子邊一陣風似的往前走,那端正的聲音像魔音入耳一般傳到姜靈均的耳中,“告訴過你多少次了,在我面前不要說川話。你去那邊不過幾個月,倒是學了個不少,上次去東洛,又學了一口東洛話,還學東洛那隻藍嘴鸚鵡說鳥語,不知道你是想考我記憶力還是學習能力……”
姜靈均是被一路拖到邸站的,一進屋子她就頓覺解脫了。父親有一個習慣,只要新去一處,必定要蒐集城中奇花異草,奇聞異物。這屋子中藤蘿蔓絡,屋子只有幾束幽光交錯開來。姜楚一見姜靈均隨意的靠在窗邊,不由得輕嘆一口氣,“也許是我老得太快,真是不知道現在的年輕人想些什麼。要你學的你總是學不精,告訴你切勿‘博論而散’,你倒是對一些雜七雜八之術感興趣。讓你出去遊學不是去玩兒的,你倒是養出了一個愛管閒事的毛病。”
姜靈均聳了聳肩,心道她爹真是當爹的命當孃的心,比起她更像個大家小姐。“阿爹你在姜水那邊還挺出名的,聽說年輕的時候也放浪過,現在嘛…不像,真不像。”她好像老學究一樣的晃了晃腦袋。姜楚一也不回答,只是啜了口茶,緩緩說道,“還真以爲齊三公子是碰巧爲你解圍呢,若不是三公子身邊的侍衛探到城下發生爭執,也不會特意前往。眼下党項人一定要啃下眠州,我沒有功夫太多留意你。只告訴你一句:“雖無老成人,尚有典刑”。你給我好好的學,什麼叫守。”
姜靈均垂下頭,密睫輕掩蓋,“你從來只會要我學習守兵、逃命、逃跑,卻從來不想讓我正面對敵。”姜楚一心中一酸,“你以爲在戰場上殺人很爽快嗎,等你的至親之人將死,等你體會那種等待凌遲的感覺,你就會知道活着多可貴。就像我和你娘…”
“我娘?!”姜靈均不由得低呼一聲。
姜楚一極少提到她去世的孃親,似乎在周遭親朋的認知中,她僅僅是一個身世相貌都不可考的女子。父親只是說她是江湖遊女,偶然相逢,但是生產她去世。可他有時候卻總是不經意提起,或是露出懷戀的微笑。她直勾勾看着姜楚一,指望着他多說一句,卻見他手指附在脣上,示意安靜。
剎那間便有敲門聲響起,“姜祭酒,將軍有請。”
作者有話要說: 大家好啦,這是某靈一直想寫的戰爭愛情~
特此聲明:1、架空文雖有一些歷史考證,但是作者也虛構很多。某靈很喜歡和大家各種交流~
2、本文獨家發表晉江,禁止任何人以任何形式轉載~
3、文中出現很多歷史典故以及詩文,很多引用典籍,索引麻煩就不一一列出來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