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大開眼界…”靈均站在通天閣的主廳內看着恢弘的東都上雍,在夜魅精靈的照耀下閃現出夢幻的色彩,“果然仿造的就是仿造的啊,迷靈域畢竟不是真跡…”
姜楚一放下精緻玻璃杯中的“江山第一”,含笑看這麼面前沉入夜色的女兒:“上雍號稱不夜城,一擲千金與輕車肥馬之輩自然是大有人在,更何況我朝陸運海運脈絡遍佈大江南北,波斯的珍貴繡品、南洋的香料皮毛、西域的美酒寶石,簡直灑滿了上雍的每一個角落。就連外出船隻的壓箱品都用上好的瓷器,這些瓷器平時用來壓制風浪,丟棄他們就如同倉庫裡的穀物一般,上雍可以說是富貴極致了吧。”趙國的珍貴美酒“江山第一”被翻新式的點綴上鮮血的紅色,如海綿一般纏繞進清澈液體中,濺出點點波光,那水面上是自己晦暗不明的眼神和陌生的臉。他離開這裡太久,以致於變成了一個與京城完全格格不入的異鄉人。不,自己分明從一開始就是一個異鄉客…
他輕輕啜了口酒:“你剛纔說‘迷靈域’,便是逃出党項那段時間所在之處嗎?”靈均微微垂着頭:“您還記得我說的撒都汨吧,他在兀亞攻擊嵬名之時,曾經在兵荒中和我抵過一個眼神,那是在尋求交易。其後我靠着零碎的書籍記憶找到迷靈域,與他們交易後才得以回城。”姜楚一輕輕把弄着酒杯,狀似不在意的看着透明的邊緣:“你爲什麼每次都不想要告訴爹爹這段經歷呢?”
“爹咱們明天有什麼計劃啊。”看着女兒似乎隱藏着什麼的明媚笑容,姜楚一微微苦笑。怎麼女兒這次回來總像是隱瞞了些什麼。日漸成熟的姿態資質卻反而令他無所適從,如果女兒一直不長大,他似乎可以享受一直被依靠的感覺。女兒太過依賴自己,他怕她嫁人後難以獨當一面;女兒這樣獨立,他又想要唉聲嘆氣。自己真是…
靈均輕輕的拾掇着衣物,忽然清凌凌笑了起來:“喲,外面飄起來雪花兒啦!”輕盈的雪片從高空中慢慢灑下,似乎有感於上雍的燈紅酒綠,漸漸融化的越來越小,等窸窸窣窣的飄到人臉上時,已經變成點點雨水了。靈均伸出白皙指尖,感受着雪精靈的冬日輕舞:“上雍簡直要變成一個小火爐了,和戍城那種鵝毛大雪差距太大啦!”她轉轉眼睛,似乎想到了什麼有趣的事情,露出了細白的小牙兒。
姜楚一看着女兒這小惡魔模樣,知道她又起什麼歪心眼兒了,不由得撐着嘴巴哼笑:“又要幹什麼去?”靈均撲閃着霧濛濛的桃花眼兒,嘟着嘴脣:“聽小二說上雍最大的妓館‘千秋歲’有好多漂亮姐姐跳舞,各地的舞女爭奇鬥豔,女兒可是感興趣的很吶。”
姜楚一想起另一個張牙舞爪的麻煩女人輕嘆一聲:“蘇州的曼苑還沒呆夠,偏偏又想要來逛京城的妓館麼,都是女羅把你教壞了,我讓她有空教教你祀舞,卻不知道她到底教了些什麼奇怪的東西給你。”
靈均可憐似的癟癟嘴:“姜家所有的女孩子都要學祀舞,偏偏還用不上,真不曉得有什麼大用。祀舞不過是先代姜齊時代作爲諸侯之長代周而祀的遺留嘛,周朝都滅亡這麼久了,現在的樂曲比鄭衛之音還要繁複□□,哪裡還用的上清心寡慾又厚重的祀舞嘛。”
姜楚一看着屋外那亂眼的繁花,眯了眯眼睛:“秦失其鹿,而天下共逐之。若非大唐之亡,姜家尚有供職於宮中的巫女。可惜亂世再建國,姜家又進入了風流雲散的時代,連昔日春礿、夏禘、秋嘗、冬烝的樂譜都流散不少了。豈止是樂譜,你可知道那位枯雲前輩爲何提出‘滅文’一事?”
距離這個名字已經太遠,靈均幾乎忘記了這回事:“我曾經在汲古閣和天一閣翻遍典籍也未見所謂‘滅文’一事。”
姜楚一手中搖擺的酒杯微微一頓,瞬間露出微妙的表情:“十年前左右曾經有過一次黨派株連,滅文令在那時也被一些學宮子弟廣泛流傳。令中曰‘凡天下文明開化皆起源於文化,是以文化盛而國家盛,而禽獸異邦多剽竊我中原文明才以國,初師心自用,再學而從之,後從而僭之。若今日不滅異族之文明文化,他日我中原正統必將久屈居人下。’”
從夏到趙,中原一直爲世間正統,可是時代鮮血積攢的禮儀文明既慷慨施捨給蠻夷異邦,卻又被對方學習反掣肘中原,這豈不怪哉?趙朴子曾經求學西遼,卻更早比人看清這些,即便他已經身亡,他的滅文令卻成爲後世遺韻,又攪弄起多少腥風血雨。
靈均輕皺眉毛:“我同意卻也不同意。”姜楚一頗感興趣的看着她:“怎麼?”她想起在迷靈域那既刺激又不願回憶的奇特經歷。那裡流放者一羣三不管地帶的人,他們是流亡的貴族、自由狡黠的商人、毫無道德感的騙子、野蠻的兵卒,變成一羣三教九流、文人流氓共存的局面。他們聰明、大膽、充滿野心,但也充滿了迷茫、頹唐,乃至自甘墮落。而最初建立迷靈域的人,卻是一位中原逃亡的官吏。令人不可思議吶,這個人的初衷僅僅是因爲有趣而已。即便是翦滅文化又如何,異族最初所憑藉的,並不是禮儀教誨,而是殺人如麻的鐵騎。更何況…“孔子曾說楚人失弓,而楚王認爲楚人得之不妥,應該是人得之,這便是幼稚了。就似如今一般,若是趙國的戶口典籍被西遼得到,那可是遏制咽喉的利器,所以若滅文得當。但是如今漢人可謂都是楚才晉用,無論西遼、吐蕃、党項,卻又有殺不盡的漢人爲他們效忠賣命,這些活的中原文明,難道能屠殺殆盡?”她其實還並未明說,迷靈域的藏書量更是令人歎爲觀止,那裡儼然已經成爲一個獨立的小王國,周圍的大國幾乎將它當做一個不敢言明的跗骨之蛆,卻不敢提它的名字罷了。
姜楚一嘆然打量着女兒:“真是一代新人換舊人,以往覺得你旁學雜收,現在卻開闊更多了。罷了罷了,看在你今天提供給我一個可心的答案,我就陪你走一次‘千秋歲’罷了。不過——”姜楚一笑眯着桃花眼,“給我換上男裝!”
上雍第一妓館果真名不虛傳,同肉紅軟綠的江南諸妓相比,千秋歲果真是天都氣象。亭臺樓閣高聳,建築精美大氣,竟更像是縮小版的皇宮一般。“瓦舍、茶館、弄堂…還真是什麼都有,呵,隔壁竟然是邸報館子,這是妓館還是書齋啊。”姜楚一莞爾一笑:“自我當年在時倒是更加繁華了,這千秋歲便是取自‘人生不滿百,長含千歲憂’,主人只恨不能做御座上的千秋萬代的帝王,便要做脂粉堆中的帝王,因此網羅三教九流、文武商匪,無所不用其極呵。”
靈均歪着臉打趣:“難不成這裡有什麼天機不成?”姜楚一幽深雙目神秘一閃:“年輕氣盛可是容易吃虧的,要曉得,妓館是京中消息最靈通的地方。”
兩人落座點了些茶點,只見三三兩兩初初扎堆鬨鬧着,妓子侍者穿梭其中,個個忙碌不已,倒像是些精明強幹的管家一般。
東邊迅速爆發出一陣嘈雜,一個先生模樣的中年人說書式大喊:“諸位諸位!先別急着鬧吵,聽我細細說來!上回說到這齊家軍星火飛至戍城打援,你說這其中還有一位了不得的人物,你道是誰咧,就是那個曾經在瓊林宴上飛箭攜花卻震驚鷹揚宴的文探花姜楚一。這個人可是了不得了,他身在草野,卻心繫廟堂,對陣西遼之時,都有此人青衫對敵的身影,直打的那些蠻子是退避三舍。姜家生的好女兒,其女靈均在小沛是飛身救父,又飄落在塞外多月歸國獻兵防圖,恰似西漢緹縈救父,是一家滿門忠烈,正是草莽英雄!”下面的起鬨的一羣年輕半大小子大笑:“姜家父女出國再歸,豈非是‘歸正人’!皇帝怎麼能再提攜他不成?我看啊,不砍他頭就不錯了!那個趙朴子,不就是因爲曾經求學西遼被砍頭嗎?”
說書先生眯着眯縫眼兒輕輕的噓了一圈:“咱們說的戲,都是編着玩兒的,咱們天子腳下,莫談國事、莫談國事啊!”
靈均嗤嗤的笑:“我算是開了眼了,戍城隔着千山萬水這麼快都編成平話了。看來這天子腳下的妓院消息倒是通暢的很,四處都有賣他們消息的。這說書先生倒是不如寫史去,連父親您當年的奇聞異事都能扒拉出來呢。”
“哦?!那你不如給我們講講,那個姜靈均是怎樣學緹縈救父的!”跋扈的女聲囂張的響起來,朱衣錦繡的女子瞬間吸引着衆人的目光。
作者有話要說: 心累,但是還是拼命種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