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負罪者
負罪者楚澤紹在很長一段時間內都渙散了意識,他墜入了一個半窒息的夢境中。
夢裡他驚恐的掙扎呼救,然而身體四肢都失去了控制,他隱約的知曉自己是要死了,因爲眼前已經顯出了地獄的景象。
不知經過了多長時間,他依稀覺察到了光線的存在。
有人在呼喚他,他睜開眼睛呆滯的望向上方,看到了一張青年的面孔。
他神情木然的凝視着來人,良久才辨認出那是鮑上校。
又度過腦中轟鳴的片刻,他在逐漸降臨的清涼感覺中聽到了鮑上校的呼喚。
鮑上校的聲音裡滿含欣喜,幾乎帶了哭腔:“老天保佑,您總算是醒了!”
楚澤紹被鮑上校扶起來,隨即又被一個小兵用勺子餵了兩口溫水。溫水被他含進嘴裡,又順着嘴角流了下去。
小兵愣了一下,端着水杯又餵了他一勺。這回他極力的控制了自己的牙齒和舌頭,調動喉部肌肉,用了拼命的力量把那點水嚥了下去。
溫水好像強酸一樣,在他的體內向下燒灼出一條通道,他覺出了自己那胃腸的存在。
擡眼望向鮑上校,他嘶啞着喉嚨開了口:“我要吃飯。”
吃下一碗粥,他在下意識的擦嘴時看到了自己的手。
他很驚異的瞪着眼前這隻手——蒼黑枯瘦,手背上的皮膚皴裂着皺起來,說它是一隻爪子更爲合適。
他沒敢照鏡子,只暗地裡摸了摸自己的身體,發現自己至少瘦了有四五十斤,已經從一名魁梧大漢變成了一具裹着黑皮的骷髏。
“是詛咒。”鮑上校站在他身邊,語氣憤慨的進行着彙報:“您已經昏睡了十多天了,是咱們城內的崗欽喇嘛來救了您。穆世居然連這種手段都要用,真是卑鄙惡毒的好像蛇蠍一樣了!”
楚澤紹還無力起身,只得強自在牀上坐直了身體:“我要見見我的這位救命恩人。”
鮑上校領命而去,不一會兒就將崗欽老喇嘛帶了進來。
老喇嘛本來就老,經過了二十多天的辛苦鬥法,更是憔悴的有如風中之燭一般。楚澤紹掙扎着在牀上給他磕了頭,道謝之後就詳細詢問起這樁詛咒的來龍去脈。老喇嘛慢條斯理的一一回答了,末了他告訴楚澤紹道:“楚主席,實不相瞞,嘉措喇嘛的法力很高強,他下的詛咒,我是無力破掉的。我只能把魔鬼引開,引到您府上的其他人那裡去。”
楚澤紹聽到這話,忽然心中一驚:“誰?”
“我不知道,總之是和您有血緣關係的人。”
楚澤紹那吸進的一口氣頓時就堵在了嗓子裡——和他有血緣關係的人,天底下就只剩一位楚小姐了!
他不能指責自己的救命恩人,可他絕不想用妹妹的性命還換自己的生存!
他憑着那一碗稀粥的熱量,開始懇求老喇嘛想辦法再救楚小姐。可是老喇嘛很乾脆的拒絕了他:“我沒有那個力量了,我本來也不是嘉措喇嘛的對手。”
當天下午,老喇嘛疲憊而又毫不留戀的啓程離去了。
楚澤紹開始一日七八頓的吃吃喝喝,極力的要讓自己在最短時間內恢復元氣。他要立刻攻到穆家大宅,在詛咒應驗之前找到那個嘉措喇嘛,逼他放過自己的妹妹!
鬥法是個雙方的事情。老喇嘛那邊一有舉動,穆家大宅內的嘉措喇嘛就覺察到了。
嘉措喇嘛在主持了十餘天的法會之後,身心俱疲;當時如果老喇嘛的法力足夠高強的話,幾乎可以趁此機會對他進行致命的痛擊。可惜老喇嘛只會抵擋,卻不會找到他的弱點來主動出擊。
他不大瞭解楚澤紹的家事,不過他曉得自己放出的一支箭被風吹偏了方向。到底吹到哪裡去了呢?他也不清楚。
他自知一個人的力量是有限的,此次雖然沒能讓楚澤紹徹底歸西,可也幾乎要了人大半條命,這就令他比較滿意了。穆世卻是很失望,因爲他在爲嘉措喇嘛準備貢品時又犧牲了十幾條無辜性命——白白作孽而沒有回報,這真是竹籃打水一場空了!
恭恭敬敬的將嘉措喇嘛送回廟中,穆世自覺着同先前相比,自己現在是愈發的焦頭爛額了。
楚澤紹那邊開始了新一輪的猛攻,駐守的軍隊雖有堅固要塞可以抵擋,但終究不是長久之計;穆致倒是好一陣子沒有消息傳回來了,想必是一切正常,尚可支持。
“爲什麼會失敗呢?”穆世想。
他懷疑是因爲自己那天見到普嘉後想入非非所致。雖然他最終並未做出什麼來,但心動也是一場罪過。
永遠都有罪,行動就是罪。穆世以自虐的方式常年的懺悔,因爲他是個天生的同性戀者。
身爲男子而愛慕男子,這在宗教中被稱爲淫邪;他這樣一位半禁慾了的人物,卻是暗自揹着個淫邪的罪名,進行着不間斷的自我折磨。
他在物質上一向要求不高,除了穿點好衣服外再無其它要求。如今爲了贖那場因心動而犯下的大罪,他在西曆新年的一月份穿着一身單衣,跪在冰冷的地板上成夜的唸經。
楚澤紹憑着那一天七八頓飯,已經飛快的恢復了健康;而穆世憑着那不眠不休的懺悔,也飛快的虛弱消瘦了下來。
恢復了人身自由的楚小姐挺着七個多月的大肚子,前來探望這位久未謀面的丈夫。見了穆世的那種蒼白形容,她被嚇了一跳:“盧比,你生病了嗎?”
穆世癱坐在一把沙發椅內,不知怎的就給人一種感覺——彷彿他那筆挺西裝下的身體已經柔若無骨。
“我很好,邦妮。”他態度平和的答道。
楚小姐捧着肚子在他對面的矮沙發上坐下了:“你的臉色這樣不好。你們的仗……打得怎麼樣了?”
穆世對待楚小姐素來彬彬有禮,可是今天他實在沒有力氣擺出那種紳士姿態了。微微低頭半閉了眼睛,他的聲音像身體一樣軟綿綿:“邦妮,也許我這一方要失敗了。”
楚小姐聽了這話,心中倒覺得高興,只是臉上不肯露出絲毫喜色:“盧比,戰敗也沒有關係的。到時我去向哥哥求情——我們連小孩子都有了,他怎會忍心繼續爲難我們呢?”
穆世點點頭,輕輕的“嗯”了一聲。
楚小姐知道他不信服自己的話,不過現在不相信也沒有關係。楚小姐對自己在哥哥那裡的地位很有信心,她認爲只要自己肯去向楚澤紹賠禮認錯再撒個嬌,那楚澤紹就必定會做出最大的原諒,認下盧比爲他的妹夫。
雙方沉默片刻後,楚小姐以爲穆世已被自己說服,心中正是得意;哪曉得穆世忽然開口說了這樣的話:“邦妮,我很對不起你。以後見到你哥哥,要乖乖的聽話,他總是會爲你好的。”
楚小姐怔了怔:“盧比……你在說什麼?”
穆世自嘲似的一笑:“沒什麼。我只是有些累了,你回去吧!”
楚小姐抱着肚皮費力的站起來:“盧比,你不要亂想,我是不會離開你的。”
穆世把目光射向楚小姐的肚子:“沒想到我也會在世上留下自己的骨血,真希望能看到這孩子的降生啊。”
楚小姐低下頭,滿懷愛意的看着自己那大肚子:“這個調皮傢伙不知道是男孩還是女孩,前一陣子他在裡面鬧的可兇呢,還會踢我;這兩天才又老實下來了。”
穆世笑了笑:“男女都好,可惜我留不下什麼財產給他了。”
楚小姐覺得穆世的話,每一句都別有深意。
她不瞭解外部情形,所以對這些話也難以準確領會。她只以爲穆世是因爲戰敗而悲觀絕望——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