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158:沈如故的答案
“這位姑娘,我實在不知你在問什麼……”
婦人還未說完,南昭突然激動的將她的手一把揪起來,質問道:“一個普通的戲子身上,爲何會有幻香,你告訴我?”
“你說什麼?”婦人明顯有些心虛。
周鳶在旁疑問:“幻香是何物?”
“幻香是施幻術之士所用之香料,它能帶人進入施術者希望他進入的境界!”正如她所說,這位被人稱爲何姨的戲班子老闆身上染着幻香,而這種香,普通人聞上去卻是無色無味,如何中了幻香都察覺不了,便被施了幻術。
而南昭之所以能發現,是因爲在她嗅覺中,幻香的味道十分濃烈,想忽視都難。
“幻術?”周鳶吃了一驚:“難怪這樂國戲班子每場都客堂滿座,令人回味無窮,並非是他們的戲有多精彩,而是他們對看客使了這幻香?”
“我這極樂戲班所到之處,無不受百姓喜愛,你有何證據,證明我用的幻香?”婦人突然從方纔被無故牽連的普通戲子搖身一變,是江湖上摸爬滾打數載之人,該有的老成之相。
南昭不是到此來追究她是否用了幻香,她是認定,這個極樂班一定與沈如故有關,不然爲何他們偏偏演的戲,就是聞曄前世的戲?
那戲何處來的?
爲何每日都重複演這一出?
是爲了讓世人都唾罵靈女惡毒?歌頌媚與聞曄的愛情嗎?
“證據?”南昭甩開對方的手,激動的朝後臺堆放的雜物快步走去,“我這就給你找證據!”
她混亂的翻找着那些雜物,這一刻,她腦子裡混亂不堪,好片刻連她自己都不知自己要找些什麼,她像要宣泄出所有不甘與怨恨一樣,將那些隨手拿到的物體全都拿起來扔得遠遠的。
旁的戲子一部分被她的瘋癲模樣嚇壞,有一部分持着手裡的傢伙,惡狠狠的圍着她。
周鳶也覺得南昭這遭有些過分了,守在她面前,小聲的勸道:“南昭,別鬧了,你到底在找什麼啊?”
她根本不聽,衝到一面梳妝檯前,將上面堆放的胭脂水粉掀開,再將旁邊架子上的戲服給撥開,嘴裡大喊道:“沈如故,你他媽出來見我!你出來啊!”
周鳶這才知道,她在找沈如故。
可這兒怎會有沈如故呢?立刻過去強拉住她,苦臉求道:“我的姑奶奶喲,你這時候發什麼瘋?我們今回出來,可一個人都沒帶……”
正在她說話間,余光中,戲班子裡那些五大三粗的男子已圍了過來,她感覺到這些人將對他們不利,立刻擺出架勢說:“你們別亂來哦,我是……”原本要報出自己身份,可想到是偷跑出來,不想將事情鬧大,最後強調道:“我可是鎮國公的親戚!”
聽到她自報身份,這些人都嘲諷的笑起來,“鎮國公的親戚?老子還是當今皇帝老兒呢!”
從前她是走到哪兒,不願透露身份,也到處都是殷勤的人,這還是頭一回這般被人嘲笑,又憋又氣!
“大膽!敢對皇上不敬,信不信我割了你的舌頭?”
別人根本不懼她說什麼,已一起向她二人撲上來,因爲南昭打爛了戲班的東西,作勢要將二人拿下賠償。
周鳶沒帶長武器,身上就只有一把短刃,那是她九哥贈給她防身用的,上回她就用這把短刃刺殺南昭,這會兒看這麼多人撲上來,她急得跳腳,摸出短刃在面前胡亂比劃,別人也看出她是繡花枕頭,輕易就抓住她胳膊,一用力,短刃就落到了地上。
“南昭救我!”發現危險,她大喊了一聲。
南昭原本背對着她,還在與那些戲班子裡的雜物過不去,聽到這麼一聲叫喊,終於回了頭來。
“放開她!”她快步走過去,握住那個抓着周鳶胳膊之人的手腕。
對方以爲她與前面這丫頭半斤八兩,根本沒將她當回事,不過既然她送上來,左右立刻就有別的人來抓她,手纔剛從後面碰到她的肩膀,便被她奮力掀開,重重摔在地上。
“奶奶的——”他們就還不信了,這麼多人,搞不定兩個小丫頭,又重新從地上爬起來,南昭手中的劍未出鞘,只用劍鞘擊打上來的人,來一個敲一下,來兩個,腳與手並用,無不被她打傷在地。
不一會兒,她腳邊一圈已躺着七八個人,吃痛哀嚎。
周鳶見此,又驚又喜,兩隻眼睛都鼓圓了,她撿起自己的短刃握在手中,耍起威風來,將一人踩在腳下,對後面的何姨說:“看到了嗎,這是我的貼身侍衛,還有誰要來找打,我通通滿足他!”
自己的人被人這樣撂翻在地,何姨自然生氣,不過面上卻剋制得很好,她冷笑道:“你說你是鎮國公的親戚,我可聽說鎮國公是位深明大義,公正無私之人,若你真是他的親戚,這般無名打砸,無法無天,他老人家一世英名,估計都被你等敗壞完了!”
周鳶並非張揚跋扈之人,被這麼質問後,也覺失理,就沒再開口。
“我知道你一定知道些什麼,你告訴我,我就罷了!”卻是南昭不肯罷休,她伸手一拽,將旁邊一張椅子拖到身邊,一派威儀坐下,反倒是站在旁邊的周鳶更像公主身邊的丫鬟。
“南昭!”周鳶深知她因被沈如故拋棄,爲追尋結果極端妄爲,且之前她九哥就擔心這樣,才讓人嚴加看管着南昭,是她幫忙纔將南昭帶出來,並不想惹事生非被九哥責罵,才小聲勸道:“你莫要這般了,那沈如故早就走了,怎會與這樂國來的戲班子有何聯繫?”
南昭卻深信不疑的說:“他絕不會無故出現在此,他與這戲班的人,必然說過什麼,我這樣打砸,他們都無人出來說話,一定是想隱瞞什麼!”
“哎呀!”周鳶都快哭了,“可這都是你的猜想,沒有證據,若是你錯了呢?”
錯了?
她眸中失去了昔日的柔和靈動,死水般毫無波瀾回答:“那就由着它錯下去吧……”
何姨方纔對旁邊的人輕聲交代什麼,回過身來,對她威逼之言並不無所動,她竟開口勸道:“姑娘,你今日這般到我這裡來鬧,不惜打傷數人,只爲尋這名叫沈如故的男子,看得出來,此人乃姑娘所愛之人,現在人去無蹤影,姑娘許是傷心過度,偏激了些,不過姑娘,聽我一句勸吧,他既離開你,必然是不愛你了,你這般癡狂並非是不放過他,而是放不過自己!”
周鳶聽到這句話,直點頭,因爲對方說出了她一直想說的話。
那沈如故都已經走了,這樣的人,就算再將他找回來,又有何意義,不就是徒增傷悲嗎?
南昭身子依在椅背上,面上淒冷回答:“再如何,我也是他拜堂成親、明媒正娶的髮妻,我不管他前生是誰,這一世他要離開,就必得與我言盡,就算要走,也留休書一封!”
在場之人這才差不多知道了她的故事,紛紛小聲議論道:“原來是與她結髮的夫君離他而去了,嘖嘖……”
“她這麼兇,是我,也要躲她遠遠的!”
“就是!那位公子一定是受夠了她才這樣不辭而別的!”
從前早就將這些刺耳的話當耳邊風的南昭,卻無法再讓自己冷靜聽之,她突然拔出手中長劍,指着那些個議論她的人,殺氣騰騰的喝道:“你不是他,你怎可代替他說話?”
周鳶真怕她一衝動鬧出人命來,忙伸手將她往回拉,對方見她被人拉住了,才壯着膽子小聲回了句:“幸虧我不是他,不然早被你這惡婦給砍死了!”
正在裡面吵鬧不休時,戲班子外面疾步走進來一隊巡邏的州府兵。
州府兵屬民兵,與雲州軍這種正規軍不同,他們受州府管控,平日負責城內安全,雲州的州府兵有兩千人,東南西北四城各設城衛司,各司有州府兵五百人,正副司長兩人,分數十個小隊,每隊任隊長一人。
這極樂班能在此處紮營撘臺,沒少跟這些城衛司好處,所以一聽說有人鬧事,立刻就調來了附近三個小隊,帶隊的正事東城衛司的正司長黃有勇,人稱黃司長,他腰挎一把大刀,橫跨大步地走進來,問道:“是誰?誰敢在本司管轄區域鬧事,報上名來!”
站在南昭旁邊的公主本尊看驚動了州府兵,再隱瞞身份下去是脫不了身了,立刻拋出自己名字道:“周鳶!”
“周鳶?”黃有勇一副輕視之態站在兩人對面,手握刀柄,以示威儀的說:“姓周?挺熟悉一姓啊!”
他身後的小兵立刻上前殷勤的補充道:“周是國之大姓,咱們大炎皇族便是周姓氏族!”
黃有勇聽後,指着周鳶道:“是否與皇帝老子同一姓,你個小妮子就可在我黃司長地盤上亂來?”
堂堂公主又一次被輕看,周鳶氣不打一處來,同樣指着對方道:“黃司長?你個小小城衛司司長,即非軍籍又無官位品級,不過是個後勤打雜主管,連與我提鞋的資格都沒有,看見本公主不下跪請安,竟在此對本公主大呼小叫,你可知罪?”
“哈哈哈哈——”對方一聽她自稱公主,不但不害怕,竟笑得前仰後翻的,“就你?公主?我們雲州何時有公主啊,我怎麼沒聽說過?”
周鳶是隨州仰來的雲州,並不在外走動,不知她也正常,她立刻從袖中摸出一塊令牌來,比在對方面前說:“這是我父皇的青龍令,你可識得?”
人家還沒看清楚,她就收了回來,“想來你也認不得,你這種打雜主管,連州府大人的腰牌都難得見一次,怎可能認識我父皇的青龍令?”
黃有龍被她這架勢給震住了,剛纔是不信,現在半信半疑的,爲怕得罪的真是公主,立刻跪下去請安道:“小的不知公主殿下駕到,公主請恕罪。”
他後面一衆州府兵也拿捏不準,老大都下跪了,也紛紛跪下去請安。
見此,周鳶有些得意的捂嘴對南昭細聲說:“怎樣?我這架勢足吧?那玉佩就是我的佩玉,根本就不是什麼青龍令,哈哈哈!”
現已穩定了局面,周鳶就直接指着人羣裡的一個人,命令道:“你!走出來!”
何姨從人堆裡緩慢走出來,似乎也信了她公主的身份,不卑不亢地行了一禮。
周鳶就直問她:“她剛纔問你的話你可聽清楚了,你可知那位叫沈如故之人的下落?”
何姨回答:“公主殿下,民婦確實不知那位公子的下落,他只是我們戲班子一普通的看客而已……”
“你說謊!”南昭的聲音。
對方啞口了一時,後又開口道:“若一定要說個關聯,便是他確實外貌不俗,來過幾次,我們戲班子裡的人都記得他,不過他每回只看戲,看完之後,都朝東邊而去,我們戲班子裡有個丫頭因傾慕他的顏,有次似乎悄悄跟隨過他,發現他去的是地王廟。”
她質問道:“爲何剛纔不說?此刻才說?”
“民婦確實沒與他有過交集,誰會將這種事時時記在心上?還不是她咄咄逼人,民婦纔想起這遭!”
南昭幾乎都未聽她將話說完,已收劍回鞘,大步從後臺出了去。
那些人紛紛將她視作隨時能砍人的瘋子,無不畏懼的給她讓出一條路來。
後面的周鳶追出來,喊道:“南昭!南昭!你等等我啊!”
黃有勇等人更是一臉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就這樣完了?
南昭出了極樂戲班,一路往東,朝那地王廟尋去。
她從未去過地王廟,但她知道雲州有座地王廟,裡面供奉的是一地仙,據說此仙仁慈愛民,保一方百姓平安。
於是每年都有不少信衆到此來祭拜,另外還會將自己的心願牌掛在地王廟前面的心願架上。
許多心願牌上都繫着一個小鈴鐺,這般日復一日後,心願牌掛滿了木架。
夜已深,地王廟空無一人,二人邁步進入,只有心願牌上的鈴鐺,隨着夜風搖出清脆的聲響。
周鳶第一次見到這樣多心願牌,驚訝得半張嘴,一邊往前走,隨手拿起就近的一塊牌子讀着上面的字道:“願他在他鄉平安,信女彩雲。”
“此生我與君共結連理,不負初心……”
“望雙親安康長樂,萬壽無疆!”
“待我金榜題名,榮歸故里,報效家鄉……”
這一塊塊心願牌上,皆是屬於他人的期盼,每一個字都充滿了善意,連身在皇家中的周鳶也似乎感受到了平常人的平樂之求,是這世間最真普之物。
南昭卻無心在這些牌子上,她正視着前方地王老爺的神像,輕聲道:“這便是他每日看完戲以後,都要來的地方!”
說完,她朝神像走過去,雙膝跪下去,拜了三拜,虔心道:“地王老爺在上,靈女南昭求見!”
周鳶正被心願牌上的那些願望吸引,聽到身後傳來這句話,沒給嚇死!
“你……你……你求見地王老爺?”
南昭未回身,依舊跪在那裡,雙手合十胸前,目光望着前面的神像。
“地王老爺在上,靈女南昭求見!”
周圍除了輕微的風鈴聲,毫無變化。
南昭不肯放棄,她站起來,攤開手心,那手裡的靈花本在大傷後失了色,但這兩日她身體逐漸恢復,紅色的靈光已漸漸回染。
她走到神像旁邊,將手掌撫在神像上,再此求道:“地王老爺在上,靈女南昭求見靈身顯靈!”
“哎喲!”一個白鬍子小老頭從神像裡跳出來,好像是被她的靈花給紮了一下,有意避着她的靈光道:“我說丫頭,白日裡四面八方的信徒前來,老頭子年歲這般大了,每日都得聽他們許的各色冤枉,耳朵都快聽聾了,累得靈骨也要散了,你這大半夜還吵吵還不讓入覺,這地王廟給你坐算了,我看你比我能耐!”
南昭知道他是一方百姓供養的神仙,尊敬的說:“打擾地王老爺休息實屬不該,但我有一執念,地王老爺許能爲我作答!”
地王老爺似乎知道她的來意,直接問她:“真相早已擺在眼前,你不放下此執念,得到結果又如何?”
她微埋着頭,眸子灰暗神淡的說:“如何我不知,但若不求到那個結果,我餘生都不會放手!”
“哎!”地王老爺見過這世間多少人的悲歡離合,面對她的執念,依舊長嘆出聲,然後揮着神袍道:“罷了罷了,既你一定要看這結果,就自己去看看吧!”
音落,他已跳回自己的神像裡去了!
南昭聽到身後的神架那邊有一道不同的聲音,立刻轉身尋去,見一塊嶄新的許願牌落在地上。
周鳶還在好奇一件事,追在她身後問:“剛纔地王老爺真的顯靈了嗎?他長什麼樣子,有多高?多胖?”
她沒回答,快速過去,將那塊許願牌撿起來,握在手裡,當她看清楚那上面熟悉的筆記寫的八個字以後,整個人都癡愣在那。
周鳶瞧她盯着一塊許願碑發呆,立刻貼過來,一邊看,一邊念出了上面的字。
“與曄重逢,不離不棄。”
與曄重逢,不離不棄……
南昭將這塊許願牌捏在手中,由於不斷力道加深,那上面繫着的鈴鐺輕輕響着。
一道身影出現在地王廟對面的街角,因爲天色太暗,周鳶並無發現,但南昭卻感覺到一道熟悉的氣息在附近,她立刻回身看去,便見那人身着白袍,站在屋檐下的陰影處。
對方似乎也知道被她看到了,轉身欲離開,南昭立刻追上去。
她在後面跑,那人卻只是快步前行,她幾乎都快追不上了,眼看他在無人的街巷中越來越遠,她衝着那熟悉的背影喊道:“沈如故!”
聽到她的聲音,那個人腳下停步,背對她站在一顆開滿花的芙蓉樹下。
他的白衣不染一塵,與背上所散青絲一同,隨着夜風飛舞。
她向前、向那人走去,每一步都走得如踩在冰面上,生怕腳下踩空了……
“南昭。”他也叫了她的名字,不似曾經每一次叫她,這一聲裡充滿了訣別的冷意。
南昭聞聲止步,停在離他十步之遙,可以清楚看到他微微朝後側起的臉,她咬了咬嘴脣,開口問:“爲何離開?”
“答案——不是已在你手中了嗎?”
他背對着她,卻知,她對手心裡那塊自己親手寫下的許願牌越發用力。
她的手心肉在那塊許願牌邊緣割的生疼,可她卻不肯放手,哽咽問道:“所以……你當初娶我、說我纔是你之良配是假的?”
“是!”
“那在善德廟前執手對我所說的承諾呢?你說除非你死,絕不會放開我的手……”
“不過隨口一說,我早忘了!”他清冷回答。
忘了?她眼淚積在眼眶未落下,不甘的問:“那你陰人路上相救、與我說生死永存的話,通通都是假的?是嗎?”
他沒有一絲猶豫的回答:“是,假的,全是假的!”
“那既皆是假的,爲何你要騙我如此之深?莫非真如那些戲中演的一樣,我前世欠她聞曄的,你要用此來羞辱我爲她報仇?”
“戲中有真有假,你可以當真,也可以不信,但本公子——從未愛過你!”
本公子從未愛過你……
那些積累的眼淚大顆大顆滑落,好像瀑布傾瀉,南昭彷彿聽到了自己心碎的聲音,她不願接受,不停搖頭,否認道:“不!不!你在騙我!若你從未愛過我,爲何要教我如何在這條黑暗之路上行走?又爲何要幫我收集靈花之魄?”
“因爲你不開靈祭,她無法復活,那些靈花之魄,也並非是爲你收集的,只不過暫時在你那罷了!”
她聽到這個答案,哭着失聲笑起來,“哈哈哈!哈哈哈!”
沈如故不再說話,安靜的聽着她那悲哀的笑聲。
她笑夠了,也不哭了,面孔凝上一層波冰,自當日在青雲山上,被八大道觀的人插那十二根封骨針後,她再無一次如現在這般心如死灰。
原來不需要到冰天雪地中,也能感受到這刺骨的涼意……
她冷聲問:“所以,我南昭是你爲聞曄重生所養的一株靈花,只等她復活歸來,便連根拔起,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