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白天行路,晚上便在驛站內歇息。早有驛驛館的人,準備好熱水熱食,鋪好乾淨舒適的被褥。畢竟他一個堂堂王爺,雖去做一郡郡守,但地位之尊,那是這些小小官員能比的?
可是兩日後。楊浩的臉色越發沉重起來。
他並未坐轎,而是一路騎馬。和東都洛陽的繁華相比,這裡,實在是人間地獄。官道邊,無數隆起的墳墓,如山丘般,一望千里。他忍不住下馬前行,走到一處墳堆前,只見土色尚潤,顯是新蓋而成。幾個孩子,一個婦人,衣衫破爛,哭聲悽悽,一根青幡,遙寄的是無數的相思苦楚。
“呀——呀——”幾隻烏鴉難聽的叫着,從樹上飛到一座墳前,圍成一圈。
耳邊的哭泣聲越發的淒涼,他拿出一錠銀子,嘆了口氣,輕輕的放在婦人面前。他直起身,看着一排排的墳墓,他忍不住落淚。他的心中,已經堅定了想法,他向前行去,留下那婦人千恩萬謝:“恩人哪,恩人哪,祝您多福多壽,快,孩子,謝謝恩人!”
幾個孩子甚是乖巧,聽了婦人的話,跪在地上,磕頭不止:“謝謝,謝謝恩人!”聲音稚嫩,其中有着無數的傷心苦楚。
身後的小喜早已是淚水漣漣,她上前扶起孩子,揉着孩子的額頭,愛憐的摟在懷裡。她的弟弟,如果還在的話,也該這麼大了吧。可是,一切,都已經回不去了,回不去了!她至今清晰的記得,那些凶神惡煞的土匪山賊闖進他家,將他家近百餘口親人全部殺死,然後搜刮了金銀珠寶,揚長而去。若非她的母親,死死按住她藏身的柴堆,她也是凶多吉少。可是,母親的鮮血,滴落在柴堆上,流到她的心中,很痛很痛!
她看着楊浩慢慢的走遠。
舊墳上,野草離離,不知道何時,他們的親人已經沒來打掃。或許,他們的親人已經不在這裡;或許,他們的親人已經去天國和他們團聚。或許,在這個時候,在哪裡纔是幸福的吧。
新墳上,紙錢紛飛,他擦擦已被淚水打溼的臉頰。淚水,使他看着是那麼的模糊。他雖未親身經歷,可是他的心裡明白,比任何人都明白,這種喪夫喪父之痛。他雙拳握緊,一聲低喝,頓時驚走烏鴉無數,飛到更遙遠的地方,連連尖叫。
他擦乾淚水,翻身上馬,狠狠一抽馬兒,馬兒吃痛,向前方奔去。而他,絲毫不知道,有兩個人,已經對他越發好奇了。
越是往北,這種情況越是頻繁。楊廣數次東征高麗,河北、山東等地,徭役甚重。故河北、山東農民起義纔會風起雲涌,層出不窮。然而,某些人,起義之初,四處搶劫,殺戮無數,更增添了無數冤魂。
此刻的他,深刻的理解了張養浩的那首《山坡羊·潼關懷古》,可謂興,百姓苦;亡,百姓苦!百姓又怎能不苦?楊廣登上帝位,建東都,修運河,北擊契丹,西征吐谷渾。後又三徵遼東。是的,皇上有大志,他要做大事,可是用民過重。他那裡知道,僅一個大運河,動用五百萬餘民工,死者十之七八,更有殘疾無數。更不用提諸次征伐,勞民傷財,致使國力大衰。這些百姓,辛苦勤勞,只望兩餐溫飽,子女孝順,一生平安快樂,便足以了此一生。要求是如此的簡單!大隋皇帝若能珍惜民力,僅憑隋文帝攢下的財富,又豈能二世而亡?可是,若只是做一個碌碌的守成之君,那又豈是楊廣!他,是一個進取的君主,可是……
小喜也是沉默不語,她心中的傷痕似被牽扯,勾起她的痛楚,可是她又能怎樣?
時間,能夠帶走我心中的哀傷嗎?時間,能夠撫平我心中的傷痕嗎?
就連來整,心中也是有些傷感。他本是鐵血的人,多年隨父征戰,早就鑄就了他鋼鐵一般的意志。沙場上,不是你死就是我亡。除卻初隨父從軍時,他尚有些惶恐害怕,後來,隨着他身邊的兄弟接連倒下,他早就對殺戮已經麻木。可是,如今,看着數座村莊,青壯年男子均是化成了舊墳新墓,只餘下老弱婦孺。百餘里內,均是哀聲一片!
夕陽下的天空,幾許悲涼,幾許哀愁。
可是,皇上錯了嗎?或許,他沒錯。那麼,百姓錯了嗎?可是錯在何處,錯在何處!?
來整握緊了手中的玄鐵槍,他的指節因用力而顯得泛白,他的臉變得通紅,他咬緊了牙關,才忍住,沒有讓淚流下。
“殿下,過了館陶便是清河了。”一名侍衛打探路途後,回報道。
“嗯,下令大家全速前進,今晚在館陶歇息。”楊浩下令道,他看着天色已是昏暗,如今河北盜賊並起,晚上行路可不安全。
“是,殿下!”那人回答,轉身向前,大聲宣佈着這一命令。
頓時車速加快,戌時,終於趕到館陶。
衆人到了驛館,早有一名驛站官員笑嘻嘻走上前來,“殿下,熱水已經準備好了,還請殿下先清洗一下風塵,下官已經準備好了美食。”
“哼,美食?”楊浩心中微怒,他將繮繩遞給一名親衛,冷哼道:“本王恐怕消受不起。”他擡腳進了驛站。絲毫不管那人一臉的尷尬驚慌。只見驛站內,爲衆侍衛準備的食物已經端上,他揭開一看,香噴噴的蹄髈,精緻的菜蔬,白白的饅頭、米飯盛在一旁,正冒出熱氣。
他的腦海中,忽地閃現出白日的一幕,哪又是怎樣的一幕!真可謂路有凍死骨,朱門酒肉臭哪!他楊浩怎能吃這頓飯,怎能吃下這頓飯!他怒氣衝衝,拔腳便走。留下一臉驚訝的驛站官員。那廝拍馬屁不成,頓時一臉媚笑,看着小喜。
小喜卻是冷哼一聲,自顧去尋楊浩去了。
那官員轉向來整,來整喝道:“你們都先吃點飯吧。”說着,他拿起饅頭,啃了起來,卻是不動那些菜蔬、蹄髈。他知楊浩心意,可是他身負重任,卻不能不吃。縱使楊廣很是防着秦王,可是畢竟是一家人,若是楊浩出了什麼意外,他一個小小的武賁郎將如何擔當的來?
衆侍衛也是隻吃饅頭、白飯,並不動其他。那官員在一旁,臉色青了又紅,紅了又青,站在原地,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深夜,晚風微拂。楊浩倚在窗上,看着繁星點點,心中忽地嘆了一口氣:“媽的,作秀不好受了。”他腹中卻是感到了飢餓。人是鐵,飯是鋼,一頓不吃餓得慌哪。
“小喜,小喜!”楊浩喊着。
“啊,殿下!”小喜不知從那裡出來,嘴角鼓鼓的,看見楊浩一雙含笑的眼睛,不由面色一紅,道:“殿下,奴婢有些餓了。”
“好了。”楊浩笑道:“和我出去走走吧。”
他帶着小喜走出門,幾名士兵正想跟着,卻被楊浩止住。只是出去走走而已,沒必要興師動衆。
館陶縣春秋時爲晉國冠氏邑,西漢初年方置縣,大業二年,廢州改郡,隸屬於武陽郡。館陶縣不大,但走在街上,相比白日看到的死骨累累,總算顯出了一些人氣。而縣城兩邊,居然頗爲繁華,兩人踏着步伐,各懷心事,都不多話,靜靜的走在街上。
街上,四處都有買着吃食的人,他不知名的各種餅子,還有面食,散發出香味。他聞着香味,忍不住肚子咕咕的叫了幾聲。
小喜卻是嘻嘻一笑,跑上前去,道:“大爺,來兩碗麪。”說着,又笑着道:“殿……公子,來吃碗麪吧。”
楊浩滿意的坐下,看着來來往往的人羣,或喜或悲,他問道:“老丈,日子還好嗎?”
老者渾濁的雙眼看了一眼楊浩,此時的楊浩已經換了一身平民衣服。老者搖搖頭,道:“哎!都不在了,都不在了。”
這時,一個吃麪的大漢也是輕輕嘆了一口氣,道:“這什麼年頭,就盡打仗了。老人家的四個兒子,全在徵遼戰役中死了。”說着,猶自搖頭不已。
楊浩一陣沉默,他拿起乾淨的竹筷,輕輕攪拌着湯麪,聞着香味,卻是胃口全無了。
這時,又有幾名帶刀的大漢,上前喝道:“老頭,來幾碗面!”說着,惡狠狠的道:“真他孃的累死了。”
忽地,其中一名大漢“咦”了一聲,拉了拉爲首大漢的衣袍,指了指楊浩所在。
幾個眼神交換之後,那幾名大漢頓時紛紛站了起來,包圍了上來。
早有小喜感到了一絲不對,她碰了碰楊浩,但楊浩才一擡頭,只聽四周驚呼聲響起,耳邊風聲呼嘯,他本能的一個偏頭,一柄大刀挾着風聲,閃着嗜血的光芒從他耳邊狠狠剁下。
爲首那名漢子道了一聲:“殺!”頓時幾名大漢撲了上來。
楊浩來不及喝問,他一把推開小喜,隨手拿起老者的撐傘,抵擋着數名大漢的襲擊。可是他雖是多有鍛鍊,但一來臨戰經驗不足,二來沒有趁手武器,在惡徒的進攻下,漸漸不能自保。
“嗤!”的一聲,他的衣衫盡裂,這是又是兩名大漢舉刀砍來,他就地一滾,雖是躲過致命的一刀,但手臂之上,已是鮮血淋漓,他疼得幾乎昏死過去。此時此景,他哪敢昏迷?忙一咬舌尖,這才略微清醒,可是一柄大刀又是劈了過來。
他又是一滾,這才發現已是滾到一堵牆壁邊上,避無可避!
倏地,一聲嬌叱,一個矯捷的身影出現,手中的長劍如風,竟是將幾名大漢紛紛逼退。
爲首那名大漢卻是又驚又怒,看了一眼的楊浩,低聲道:“小姐,你莫要壞了大人的事!”
那女子冷哼一聲,道:“若不是我發現,秦王就死在你們刀下了。到了如今,父親還不悔改嗎?”
“你!”但他尚未說完,只聽一陣腳步聲匆匆傳來,他面色一變,道:“走!”幾名大漢得令,紛紛竄牆而逃。
那女子卻是上前扶起楊浩,看着那張頗爲英俊的臉,心中卻是嘆了一口氣。她阻止了父親的暗殺,而這些人又認出了自己,她又將如何呢?
倏地,她的臉上一涼,黑色布紗已是掉落,一臉壞笑的楊浩拿着黑紗微笑,道:“果然是你。”
女子赫然是宇文漪!
楊浩忍住疼,翻身爬起,這時,來整等人也已經趕來。
來整上前一步,看着楊浩的手臂已經是鮮血一片,道:“秦王,末將保護不周。”
“這事不怪你。”說着,楊浩卻是看了一眼宇文漪,道:“既然來了,就隨我去驛站吧。”說着,他率先走了出去。
到了驛站,早有人請來醫師,微微一診斷之後,楊浩的傷並未大礙,皮肉之傷而已,醫師包紮完畢。楊浩笑道:“你們先下去休息吧。”
“對不起!”宇文漪輕聲道。
“姑娘何處此言哪,若不是你救了我,恐怕我在就和馬克思喝茶去了。”楊浩微笑道。
“馬克思?喝茶?”宇文漪奇怪的問。
“你還要回去嗎?”楊浩問,他的聲音變得輕柔起來,對這個女子,他忽地產生了一絲好感。在宇文府玩樂的日子,宇文漪倒是常常拉着他下棋、看雪,可是當時的他,只想着如何挽救自己的性命,那裡會想到其他呢?如今她奮不顧身的趕來,是不是……他有些胡思亂想起來。
“我……”宇文漪卻是一臉爲難,想了半響,卻是嘆息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