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六
車上沒有異樣,周寶璐只是認識那個聲音。
這個人,上次在舅舅跟前,周寶璐也提到過,那是看起來紈絝、不知上進的謝家二少謝章,雖然不知道謝章與蕭弘澄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但周寶璐相信自己的判斷,這絕對不會是謝章因爲兄弟的原因與蕭弘澄偶然碰到。
而這個時候,謝章喬裝出現在這裡,還故意說話叫她聽到,意味着什麼……周寶璐的心在砰砰的跳。
馬車走的平穩,途中並無絲毫異樣,從大公主府出來,漸漸聽到大街上熱鬧的聲氣,說話嬉笑、叫賣聲聲,然後周寶璐聽到謝章大呼小叫:“前頭董記停一停,小姐說夫人最愛這家的棗泥糕,要親自買一點孝敬夫人。”
然後馬車踢踢踏踏往前走去,一些熱熱的香甜氣息撲進車廂裡,好像真的是一個點心鋪子,熱騰騰甜蜜蜜的點心剛剛出爐,周寶璐的車還沒停,先聽到繁雜的背景聲音中,蕭弘澄說:“小鹿,你先別動,我錯了。”
周寶璐果然坐在車上不動,心裡情緒複雜的自己都分不清,痛苦憤怒悲苦難過……不一而足,當然也有不容忽視的喜悅,然後這些情緒最終都演變成了怒火,在心中突突的往上升,壓都壓不住。
然後車簾子掀開來,一個長相陌生的男子坐進來,周寶璐依然一言不發,外頭謝家二公子的聲氣大聲吆喝:“好了,走。”
蕭弘澄見周寶璐的大眼睛裡全是火氣,目光灼灼的瞪着他,一國的皇太子都不由的摸摸鼻子,心虛的訕訕的說:“小璐。”
“你是誰?”周寶璐慢吞吞的說。
雖然在看到他的那一刻,她失去的一半靈魂已經重新回到了她的身上,可是這失去的日子到底在她身上留下了印記,她依然慢吞吞的說。
完蛋了,蕭弘澄心說,看周寶璐的樣子語氣,他還真沒見過周寶璐氣成這樣的時候,以前她不管遇到什麼事,都是笑嘻嘻的,性格生就的大方,便是生個氣,也兇不到哪裡去,哄一兩句,轉眼就有笑影子了。
這一回,蕭弘澄摸摸鼻子,只得老老實實的說:“我是蕭弘澄,小璐,我知道你生氣……”
周寶璐毫不客氣的截斷了他的話:“原來是皇太子殿下,既然做的一臉鬼鬼祟祟不敢見人的樣子,怎麼不藏好些,居然敢到我跟前露臉。就不怕我嚷出去,壞了你的好事?叫我說,你索性找個洞藏着,一輩子別露面纔好。”
原來小鹿發火的樣子是這樣子!大眼睛亮晶晶,臉頰氣的紅紅的,居然語調還是軟軟的……好、好可愛啊!
蕭弘澄星星眼,笑着說:“嗯嗯,你說的對!”
周寶璐氣死,這個混蛋,到底聽到自己在說什麼沒有!周寶璐用力瞪他:“那你還不快點走!跑出來幹什麼,回頭我不懂事,不明白大局,都給你說出去了,看你怎麼脫身!哼,你不是就怕這個嗎,藏着掖着,鬼鬼祟祟,叫我哪隻眼睛瞧得上!好像真有人稀罕你是的,別說你這麼藏着,就是你都湊到我跟前來,我也懶得看你一眼……”
“是,是啊,都是我的錯!”蕭弘澄眼睛裡含着笑,只是歡喜的看着周寶璐,實在看不夠!他的媳婦,又聰明又大方,還會罵人!真能幹……
可是周寶璐更委屈了,她氣了好多天,哭了那麼多場,還殫精竭力替他奔走,可是這會子發起火來,卻像是往常裡嘮叨個沒完,一點兒力度都沒有。
好委屈……根本不應該是這樣嘛!
可是蕭弘澄好好的出現在她跟前,那種喜悅卻是騙不了人的,更哄不了她自己,歡喜的情緒完全沒處藏,就好像一股清泉從天而降,就把原本想好的怒氣沖天兌成了軟軟的嘮叨。
周寶璐都覺得自己太溫柔,想到自己受這麼多委屈,還這樣心軟,頓時就委屈起來,眼圈紅紅的,不嘮叨了,扁了嘴,眼看就要哭出來的樣子。
蕭弘澄這才慌了手腳,先前周寶璐罵他,他倒是聽的一臉笑,半點兒也不惱,還頻頻點頭:“嗯嗯,對!就是……都是我的錯……我再不敢了……”這會子周寶璐不罵他了,只是大眼睛紅紅的看着他,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樣,蕭弘澄笑不出來,連忙去拉她的手解釋:“小鹿,是我不好,我知道你委屈。但我真的不是存心瞞你的,事發突然,我們要順着事態走,臨時部署,頭緒很多,涉及很廣,不僅是趕着時辰,也要做的機密,我自然是信你的,可是事急從權,當時,一時也分不出可靠人手來跟你說。那一日,有的人爲了遞信,連命也搭上了……且我們的事,雖未張揚,卻自有有心人知道,靜和大長公主府是有人監視的,我自然不能爲着我的私情,冒這樣的險,寒了弟兄們的心……我相信,你定然會明白的,我一個字也沒有,你也會明白的,是不是?”
周寶璐奪回自己的手,往角落裡坐了坐,還是不理他。
蕭弘澄知道她懂事,可是憑什麼她就要顧大局識大體,替他考慮,他心安理得的顧不上她,就是因爲知道她會替他考慮。
她當然明白事態不容部署,他身邊的部屬也是瞞着父母,瞞着妻兒,揹負着這些。要成大事,自然要謹慎,從蕭弘澄用這樣曲折的方式來見她,她就知道了,可是……這有關係嗎?她還是生氣,就是要生氣,反正要生氣!
哼!
蕭弘澄笑嘻嘻的摸摸頭,也跟着捱過去,這兩三年的戀愛,雖然不能說相濡以沫,但周寶璐的大致脾氣蕭弘澄還是摸清了的。
周寶璐無疑是識大體顧大局的,但她依然還是個沒滿十五歲的小姑娘,又是這樣尊貴的身份,從小兒被人捧着長大的,再聰慧也無損她有她的小脾氣。
但蕭弘澄願意包容她的小脾氣,他覺得周寶璐笑起來歡喜起來的時候,固然叫人覺得漫天陽光明媚,可她嘟着嘴,發着小脾氣的時候,也很可愛。
本來嘛,他的媳婦,自然是怎麼樣都好的,連發脾氣也很可愛。
蕭弘澄再接再厲的去拉她的手:“小鹿你做的很好,我們明明一點氣也沒通過,你居然就能做的這樣好,就好像我跟你說過一樣,怪不得說咱們是天生一對呢!甚至我手下還有人懷疑我偷偷安排了人去給你送信呢!哼哼,他們哪裡懂得你?我就半點兒也沒有不放心過,知道就算我什麼都不說,也不會出事。”
周寶璐依然哼一聲,要把手抽回來,蕭弘澄卻說:“還有半盞茶時分就要到公主府了,我不得不走了。”
哀兵政策果然有效,周寶璐有一點遲疑,於是就沒掙扎了,叫蕭弘澄拉住了小手不放。
這個順杆爬二皮臉!可週寶璐到底心中是柔軟的,從謝章出聲的那個時候的差點兒失態,到蕭弘澄易容露面的心中陡然鬆弛,心裡頭那種輕鬆喜悅雖然沒有露給他看,可自己卻是騙不了自己的。
周寶璐只輕輕的啐一口:“不要臉!”
然後她氣鼓鼓的問:“既然搞的這樣機密,你這會子跑出來幹什麼?又不怕人家逮着你的尾巴了?”
又說:“反正你都不擔心我給你殉情,你還出來做什麼?”
“殉情?”蕭弘澄眼睛閃閃發亮:“你會嗎?”
立刻就把正事忘了。
周寶璐原本衝口而出,正在自悔失言,偏這混蛋耳朵最尖,聽的清清楚楚,頓時就臉上緋紅起來,雙手捂了臉,差點沒□□起來。
真是隻有對着這個混蛋,纔會出現這種狀況外的情況,肯定是被他氣糊塗了。
可是蕭弘澄喜滋滋的,去扳她的手,周寶璐躲着不肯叫他看到臉,蕭弘澄整個人差點全壓上去,拉着非要看,兩人就較上勁了。
周寶璐又羞又氣,一時惱了,一口就咬在他的手腕上。
“哎喲!小鹿,你屬什麼的啊,牙這麼尖!痛痛痛痛痛!”蕭弘澄似乎不敢大叫,也不知道真的假的。
不過周寶璐還真是又是氣又是急,加上心裡頭原本就有的火氣,不甘,連同這幾日累積的那些擔心難過憤怒絕望種種情緒交織,她從來沒想過自己會做出這樣失常的事來,這一刻,她咬住了就不鬆口,尖尖的牙嵌入他的皮肉裡,淡淡的血腥氣刺激之下,她的眼淚又簌簌的落下來,和他的血混在一起。
感覺到溫熱的淚水灑落在他的手腕上,蕭弘澄僵了一下,輕輕嘆了一口氣,另一隻手輕輕的撫摸着她的頭髮,低聲說:“我知道你難受,其實,我想到你一無所知的擔心着我,我其實也是很難受的。”
周寶璐怔了怔,慢慢的鬆了口。
做出這樣越矩的舉動來,她不好意思極了,又滿臉是淚,還有點血,怎麼想都不能見人,她索性撲到蕭弘澄的肩頭,拉起他的衣服,胡亂的擦臉。
蕭弘澄失笑,伸手拿過她的手絹子,捏着她的下巴,替她慢慢的擦,小圓臉這兩天似乎有點兒消瘦,有了尖尖的小下巴,看起來真叫人心疼。
周寶璐瞪着他看,有點怔怔的,然後嘆口氣,接過手絹,替他裹一裹手腕上牙齒咬出來的傷。
“疼。”蕭弘澄說。
簡直像在撒嬌,周寶璐差點兒沒崩潰,這是什麼人啊!
大約他從生下來就沒受過這樣的苦楚,周寶璐就有點悶悶的,也有點哽咽,還有點後悔,低聲說:“對不起,我不該咬你,今後不咬了。”
蕭弘澄得了便宜還賣乖,伸手捏她的小圓臉:“罷了,今後若是又生氣,那你還是咬吧,咬過了你就不生氣了,又快又好!簡單方便。”
這人說話怎麼總氣的人肝疼!周寶璐又瞪他,因爲咬了他那點兒不好意思頓時飛到九霄雲外去了,覺得這人真是活該。
可那點不好意思還在,周寶璐不想還在這話題上打轉,就回頭說正事:“你也該謹慎點,這會子跑出來,可別露出什麼破綻來啊。其實你根本用不着自己來的,你叫我聽到謝章的聲音,我就能明白了。”
蕭弘澄卻輕輕笑道:“還有三日就是你的生辰了,小鹿,你就要十五歲了。”
周寶璐一怔,蕭弘澄接着說:“一則三弟在兩淮做的很好,以至於二弟在帝都這些人手不得不抽調一些過去,人力已經不足,二來在帝都他們沒有找到破綻,再下去也沒什麼意思。所以我才能安排今天這出,出來見你。”
周寶璐安靜的聽着。
蕭弘澄繼續說:“我今天晚一點兒就要啓程去兩淮了,現在兩淮纔是主戰場,而且我失蹤之後總得要在兩淮重新出現纔有趣,所以,三天後你的及笄禮,我不能觀禮。但今天我總得見你一面。”
周寶璐說:“其實並不要緊,我明白的。”
馬車還在慢慢的走,在車外市井的吵鬧聲中,蕭弘澄說:“你十五歲了,小鹿,今年父皇會給我們賜婚,所以,這是你最後的機會,你還可以選擇不嫁給我。我……我給你這樣的選擇,你可以選擇嫁給任何人,我都可以做主。”
嫁給你爹呢?周寶璐心裡恨恨的想,這還真是親父子呢,這思維簡直一模一樣,嫁給你是兇險,不嫁給你難道我就真的能平安喜樂一世了嗎?周寶璐是第二次聽到這種論調了,真是好想翻個白眼,真是夠了!
蕭弘澄還想解釋,周寶路便說:“我知道我知道,你的意思不就是,跟着你總是有很多兇險,不划算。是不是,可是沒辦法呀!天下哪裡還有像我這麼聰明的人?你要是不娶我那你娶誰去。到時候娶個蠢貨,總是拖累你,你怎麼辦?就好像這一次。有誰能比我做得好呢!是吧!”
周寶璐的那一套永遠是振振有詞,大言不慚的叫人愛的不行。她憂傷的想,總是想方設法叫我誇自己,這是何苦來!
他的小鹿真是叫人溫暖。蕭弘澄莞爾。
“還是我嫁給你放心點!”周寶璐斬釘截鐵地說。
蕭弘澄笑着拉她的手:“我給過你機會反悔了,今後你就再不能反悔囉!”
“囉嗦!”周寶璐臉紅紅的說。
蕭弘澄笑道:“我雖不能來,但你的十五歲生辰,你的字要讓我來取。”
“好。”知道離別在即,周寶璐總算軟下來了。
蕭弘澄說:“我第一次見你就覺得,你說話特別好聽,笑的也特別好聽,所以,我替你取兩個字,鸝語,怎麼樣?”
周酈語,周酈語……周寶璐唸了兩遍:“嗯,好像挺好聽的,挺好!”
蕭弘澄笑着道:“等我回來帝都,我就去請父皇寫了這個字給你。”
雖然車廂外熙熙攘攘的市井鬧聲清晰可聞,可車廂裡卻如同世外桃源般,叫蕭弘澄捨不得離開。
可是時辰不等人,蕭弘澄只得再面授若干機宜,戀戀不捨的從一個賣紙墨的鋪子下去了。
“啊!這個混蛋!”周寶璐從粉紅泡泡中回過神來,才發現又被他騙了,還說離公主府就半盞茶時候了!過了多少半盅茶了?
明明就是馬車在帝都大街小巷的兜圈子!
周寶璐悻悻的想,哼,又中了他的美男計苦肉計什麼什麼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