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凱回到監室,高掛在牆上的石英鐘,時針正好指到十點的位置。
三名老犯一起圍上來。羅彪似乎是給了肖凱一隻塑料碗,就顯得跟熟人一樣,套熱乎地靠近一些,而張明祥和謝榮飛還是有些膽怯,站在肖凱三米之外。
“亮哥,所長是不是提起昨晚上的事?”羅彪有些不安。
“沒有。”肖凱反問:“你不是說,監控器是關的嘛?他怎麼會知道?”
羅彪憤憤地說:“所長哪裡不知道?昨晚那個協警是他的狗腿子。如果沒有所長的授意,他哪有那個膽。我們也不會對你那樣。”話裡好像是爲了解脫自己負罪之心。
“亮哥,你是外地人,凡事需小心。鄧天那人鬼得很,陽奉陰違。弄不好,什麼時候被他整了你都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張明祥上前一步,悄聲說。
謝榮飛也走近一步,友好地建議道:“但有一點,如果你有錢,就給他點好處,或者利用自己的背景託個人說情,到時你的日子纔好過。就像羅彪一樣。”說罷,看了羅彪一眼。
羅彪點點頭,表示他說的沒錯。
“我之所以能夠在這監室呆了六個月,都是我老婆每個月定時託人送給他一條軟中華煙。要不然,我早就下去搞生產了。”
羅彪進一步證明謝榮飛說那話的真實性。
“真有這等事?”肖凱不相信。又問:“那關在這六監室又有什麼好處呢?難道就有像昨晚你們那樣優待我?”
羅彪不急着回答,他擡手示意大家不要說話,然後移步到已經閉實的鐵門旁,用耳朵測試外面是否有人偷聽,又用眼睛在兩扇鐵門邊緣的縫隙上瞅了好一陣子,確定沒有人在外面偷聽後,才折轉回來,再靠近肖凱一些,儘量壓低聲音。“我們監室好處有三。一是不參加生產勞動;二是負責管新犯;三是不背監規。”
肖凱笑道:“這算什麼好處?如果有煙抽纔算是好處。”
“肯定有抽的啦!只要你有煙,可以隨便抽。”謝榮飛說。
肖凱故意神秘地說:“我說的不是你們平時抽的那種煙,是另外一種煙。白麪的那種。”
張明祥打手勢不讓肖凱說下去,湊得更進一步,用蚊子似的聲音警告道:“這種話千萬不要亂說。等有新藥鬼來了,你就知道了。”
肖凱只是點到爲止,不再打聽這事。聽到隔壁監室傳來“噠噠”“咚咚”的敲擊聲,便轉移話題。“這是什麼聲音啊?”
“磨紙啊!磨給死人用。每人每天兩千張。完不成任務,沒有飯吃。”謝榮飛說罷,擡手指了指本監室木板上一堆錫皮紙和黃皮紙。“就是把錫紙貼在黃皮紙上,然後放在那塊綠色的塑料板上磨平磨緊就算是一張。”
張明祥緊接着說:“這是鄧天的私人企業,所裡的人都有股份。磨出一張紙,加工爲成品,批發價五毛,純利潤不低於八分,收入可大了。”
一張純利潤八分,這看守所月平均最少關押三百人,一天獲得純利潤收入二萬四千元,一個月下來就有七十二萬的純利潤收入。我十年的工資都不如他一個月的收入,這的確是暴利。肖凱心想。
“不可能吧?你們是犯人,怎麼知道這些呢?鄧天不可能讓你們看收入帳本啊?”肖凱依然不相信他的話。
“這是千真萬確的事,我們搬貨上車的時候,是進貨老闆親自說,不會假到哪裡去。”尖頭謝榮飛的話說得十分肯定。又說:“即使進貨老闆不說,只要想想就明白了。在你們那邊市場上,但凡遇到春節、清明節、鬼節等節氣,應該有賣死人用的壽衣、壽褲、壽鞋之類吧,一件批發價一般都在五角以上,一張紙就做一件,除了成本,一件能賺八分算是最低的了。從表面上看,是賺不了多少,但這裡每天都有三百多人給他們幹活。這三百人的概念是什麼?那是一天二萬以上的純利潤啊。要不然他能有錢去買地皮炒房地產嗎?”
肖凱吃驚地睜着大眼睛問:“那姓鄧的還有錢去買地皮炒房地產啊?”
羅彪也插話道:“亮哥,這是真的。這裡是看守所,來了就走,走了又來新的。一般也就在這裡關押兩三個月,沒有哪個犯人去想那麼多。一年半載以上的也就我們幾個人,所以我們見得多,也就懂得多。”
肖凱似乎明白了什麼,但他的表情告訴他們,他還是不怎麼懂。
“六監室專門負責教新犯學會磨紙,背記監規,特別是要學會乖。”羅彪故意轉回話題。
“學會乖?什麼意思?難道是用拳頭讓他們聽話嗎?”肖凱感覺這看守所裡的人性化管理原來是這麼回事。
羅彪答道:“就是啦。這裡是鄧天的天下,誰也改變不了的事實。”
“爲何要有這般感慨呢?”肖凱追問。
羅彪看了張明祥一眼,又看了看謝榮飛,然後才說:“不瞞亮哥,我們三個看你是一條漢子,也不是一般的人物,所以纔跟你說了這些。在這看守所的三百多人裡,除了你,他們都是被我們訓乖的犯人。”
這時,通風堂的欄柵鐵門被人梭拉開。開午飯了。
四個人排成一隊,肖凱排在最後。
一人半個磚頭大的白米飯,然後舀一勺白菜湯直接澆在飯上。
說是菜,其實都是湯。湯上面飄着幾滴黃央央的菜油和幾片帶着斑點的菜葉,這就是犯人的中餐了。
輪到肖凱時,那個戴眼鏡的胖個子給他先裝了一份飯,然後一隻手從小窗口伸進來。手上提着一個塑料袋,半友好地說:“這是鄧所長對你的好意。”
肖凱一看,裡面是萵筍炒肉片,應該是剛炒不久,塑料袋口還冒出熱氣。
新鮮了,怎麼單獨給我這份菜呢?肖凱心裡納悶。
肖凱遲疑了半天,再看看鐵門外那胖子。
那胖子也看出了肖凱一副疑惑的表情,解釋道:“這是幹部餐,鄧所長特意留一份給你。懂得意思了吧?”
肖凱說了一聲“謝”,然後把菜接過來。心中搗鼓:我又不認識他,怎麼無緣無故的就給我一份特殊的菜?管他呢,不吃白不吃,反正他不敢下毒。這麼想着,就把菜分給三個老犯一起享用。三個老犯連聲說“謝”後就分散在各自喜歡的角落美滋滋的吃了起來,還不斷地向肖凱投來羨慕的目光。
剛吃好飯,隔壁監室又傳來了“噠噠!咚咚!”磨紙聲。開始聲音還有些稀稀拉拉,後來越來越密集,這就是這看守所裡所謂的生產勞動改造了。也就是鄧天,以及他的同夥們額外的收入來源。
“他們中午不休息嗎?”肖凱問羅彪。
羅彪一邊把洗好的碗筷整齊地擺放在牆櫃上,一邊說:“兩千張的任務啊!有些人要磨到晚夜呢,哪個敢休息?完不成任務,要遭處罰。這是坐牢啊!”
兩人正在說話當間,鐵門又“哐當”的被打開,隨即又有兩名新鬼被推了進來,接着管服務的兩名老犯把他們的囚服、被褥、洗漱工具以及兩份午餐也一併送了進來。洗漱工具中有肖凱的一份。
剛進來的兩名新鬼,其中一位瘦得只有一層皮,皮下面凸露出一副可怕的骨架子,一進門就捲縮在一個角落瑟瑟發抖,雙眼直直的發呆,嘴角扭曲得十分的難看,雙手抱着兩肩,嘴裡還不斷地發出痛苦的**聲。而另外一位則蹲在一旁狼吞虎嚥地吃着他的那份午餐。
肖凱對那瘦個子不忍心看下去,拿出自己那半份萵筍炒肉片遞到他面前,說:“是不是餓了,用我的這份菜吧。”
那人搖搖頭,表示不想吃,眼眸裡露出絕望和乞求目光,雙手仍然緊抱着雙肩,更是抖得厲害,接着轟然倒在地上,雙腿還在不斷地抽搐,嘴裡頓時吐出一口的白沫,還不停地邊哼邊喊:“給我打一針吧!打一針吧!......”
“又是一個藥鬼,活該!”羅彪對那人的屁股就是一腳,嘴裡直罵。
“不要亂來!”肖凱連忙制止。
“亮哥,我最恨的就是這些人。既吸毒又販毒。害了他自己不說,還去害別人。不揍他兩下,心裡就是不爽。”羅彪收住腳,憤憤然。
羅彪之所以被關進來,就是他砍傷了一個販賣毒品的人,那人就是把毒品賣給他的表弟。他表弟目前還在戒毒所接受強制戒毒。
原來他表弟還在讀高中,由於父母離婚,沒有人管,在社會上結交了不三不四的人,後來被人連哄帶騙染上毒癮。毒品不僅害了他自己,還害了他這位善良的表哥。
羅彪的舉動是情有可原,但肖凱還是不允許他這麼隨意打人。
謝榮飛走過來,悄聲說:“彪哥,不然我們摁警報器,報告幹部吧?”並把眼神投向肖凱,也是在徵求他的意見。
羅彪也看了肖凱一眼,見肖凱不作聲,知道也是這個意思,便去摁了警報器。
不久,鐵門再次被打開,一位身着大白卦的獄醫走了進來,身後還跟着剛纔那兩個搞服務的老犯。獄醫看了一下仍然在地上抽搐的藥鬼,嘴裡嘟囔道:“發作了!”然後讓那兩個老犯把藥鬼架出監室。
肖凱望着被架出去的藥鬼,假裝用莫名其妙的眼神看了謝榮飛一眼,問他:“什麼發作了啊?”
肖凱懷疑謝榮飛也有可能與販毒有關,但他只說自己是犯盜竊罪。
“就是毒癮發作了嘛!”謝榮飛答道。
肖凱“噢”了一聲,又問:“獄醫帶他去幹嗎呢?”
不等謝榮飛答話,張明祥搶先說:“等一下你就明白了。”
經張明祥這麼一說,肖凱想起了他先前說過“等有新藥鬼來了,你就知道了”這句話,所以肖凱很想看看,現在新藥鬼來了,能給他知道什麼。
肖凱接着又故意好奇地問:“那兩個老犯是哪個監室的啊?大搖大擺,像警官一樣威風凜凜。”
羅彪說:“是老拐啊,九監室的。他們負責給犯人發放日常生活用品,也是鄧天最信得過的人。”
謝榮飛接話說:“按規定,九監室是關押那些法院判決已經生效,只是等待下隊的犯人,現在已經變成關押有關係犯人了。剛纔那人的偵查材料都還沒有送檢察院,可他就有關係。他們的待遇就是與衆不同,天天可以在外面活動,自由進出警官辦公室。生活上,除了酒以外,吃的菜和飯都與幹部一樣,他們是上等犯人。”
言語間充滿着許多的不滿。
肖凱用調侃的語氣反問道:“這裡的犯人居然還有上等與下等之分啊?”
“絕對有啊!”謝榮飛立刻肯定。“鄧天當了十多年的所長,他是懂得如何管理犯人,更懂得如何讓犯人爲他創造財富。”
肖凱想不到,這尖頭尖腦的謝榮飛,還能有這般見識。
謝榮飛繼續說:“剛纔進來的那兩個老犯,其中高個子的那位,聽說是你們三水人。他原來是給一位大老闆開車,因喝酒駕車撞人,清明節後被送進來。現在他就是這裡的上等犯人了。有錢人能使鬼推磨。”
肖凱心中猛然咯噔了一下,突然想起歐陽光遭遇車禍的事,心想:難道這人就是開車撞歐陽光的那個鄒彬嗎?
在三水市工作三年來,雖然知道有水忠天這個人,也查過他的歷史背景,但從未與其正面打過交道,更不知道他私人駕駛員鄒彬長是什麼樣子。
肖凱覺得事有蹊蹺,自問道:“如果此人真的是鄒彬,爲什麼不關押在三水市看守所?偏偏送到這麼遠的地方關押?”
“那人叫什麼名字呢?”
肖凱正要繼續問謝榮飛,問話聲剛落,監室鐵門突然又被打開。那個剛剛被架出去的藥鬼,上一秒還是一隻快要死了的瘟雞,這下一秒竟變成一隻野猴子來了,自個兒從門外輕快地走了進來,還不斷地對門外的那兩個老犯點頭哈腰連聲說謝。
他手上還拎着一箱紅棗牛奶飲料。一進來,就急忙打開牛奶盒,取出牛奶一人分發一瓶,好像是給大家一個見面禮的客氣。
肖凱見其他人都不拒絕,也就接了過來,插上塑料管,吸了兩口。
“這麼快?好啦?”謝榮飛問他,但目光則投向肖凱。
那目光裡的意思是“我謝榮飛的那句‘等有新藥鬼來了,你就知道了’和剛纔張明祥的那句‘等一下,你就明白了’都是什麼意思,現在該明白了吧?”
肖凱當然懂得。但只懂得這一點還遠不夠。
藥鬼不直接回答謝榮飛的話,而是說:“剛纔真的想死了,這下來精神了。還是感謝鄧所長的理解。”
說罷,用手指了指他身旁的那箱紅棗牛奶。
藥鬼明顯是在暗示:我這裡有關係,請你們不要把我怎麼樣。
“哼!你還真有能耐。”
羅彪對他的話嗤嗤以鼻,根本就不以爲然。說罷,他看了肖凱一眼。從那眼裡,是有話要跟肖凱說。
肖凱此時的心情並不在於羅彪如何看待這隻“野猴子”,也不急於要聽他跟自己說什麼,而是“野猴子”剛纔嘴裡不經意流出的“還是感謝鄧所長的理解”十個字值得好好的琢磨一番。
“理解”?鄧天所長能用什麼辦法,在這麼短的時間內,讓這隻原看上去已是奄奄一息的“瘟雞”,瞬間就變成了一隻活蹦亂跳的“野猴子”來?這“理解”一定有問題。
鄧所長還真是個人物,難怪他連續幾年都被省監獄管理局評爲“先進工作者”。
藥鬼“野猴子”經羅彪同意,脫光衣服,全身裸體,站到水龍頭下衝澡。
這時是下午兩點鐘,監室頂上的太陽能熱水器正是有熱水的時候。
突然間,肖凱被眼前這具正在沖澡的軀體給驚呆了。
這人全身上下,骨瘦如柴,雙眼深陷,下巴尖尖,顴骨高聳。那兩隻手臂,那兩條腿,是紫一塊青一塊。他身上的那一層皮已經不是人皮,比一塊千瘡百孔的土布還要難看。右腿內則的靜脈上,還有兩三處銅錢般大的膿瘡口,應該是注射毒品留下的記憶。雖然已經是一個廢人,但從他目前的洗澡動作和神態來看,人還是蠻有精神。
待他洗好澡,換上囚衣又坐下,肖凱特意靠近並帶着關心的口氣問他:“兄弟,你叫什麼名字?身上的傷是不是被人欺負了?”
“我叫周美。是注射毒品留下的傷口。”他話說得很是坦然,毫無忌諱。“這膿瘡口是打了N次,才引起的感染。”
還“N”次呢?還“才”引起的感染?真是不可思議。這人已經完全變態。悲哀啊!肖凱心中暗咒。
肖凱友好地探問:“剛纔是你自己打的針吧?恢復得真快。厲害!”
“是瞿醫師打。他的手法都不如我。我是龍坪第一針,這不是吹。”他臉上流露出一種莫名的自豪神情。
“在裡面也能打這種針嗎?”肖凱大惑不解地問。
“這是秘密,不能說。你也是因販毒進來的吧?”
肖凱點頭表示贊同他的判斷。但心想,他怎麼知道王亮也是販毒的呢?
肖凱再想,似乎明白了什麼,就不再問下去。因爲他還沒弄清和確定九監室那高個子是不是鄒彬。如何是,想找機會問清歐陽光車禍的事。
肖凱正要找謝榮飛繼續聊鄒彬的事,就在“野猴子”周美起身的同時,突然有一件他眼熟的東西掉了下來,直接翻滾到腳邊上。肖凱順手撿來一看,是一隻木製情侶飾品,也就是楊啓明在水忠天**店裡買到的那種飾品。
他不明白,周美身上怎麼會有這東西。
肖凱把那飾品捏在手上,左看右看,感覺就是與自己車上掛的一模一樣,只是重量上有些區別。
周美伸手把飾品接了過去,動作就像搶的一樣。並低聲對肖凱說:“幸好不掉進水裡,這可是應急用的啊!”
對周美這話,肖凱也不去多想,就當作是年輕人的愛好而已。
肖凱重新又問尖頭謝榮飛:“九監室那高個子叫什麼名字?”
謝榮飛說:“叫鄒彬。”接着把剛纔他說過的話幾乎又重複一遍:“三水市人,原來是給一位大老闆開車,兼私人保鏢,因開車撞人,清明節後進來。他是這裡的上等犯人。有錢人在後面幫他撐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