袂清淺剛剛從白雲城歸來,她已經好幾個夜晚都沒有睡好,只要閉上眼睛,她似乎就能看見,漫天的火把,滿地的鮮血,人們的求救聲……
這是她第一次如此直面自己造成的後果,袂清淺不是一個好人,她自己十分清楚。
她原本就只是出生教坊,這輩子她能夠幹什麼,在臺上跳一輩子舞,供人玩樂,等到人老珠黃,也許嫁入商賈之家,也許繼續在這教坊裡面當一名女教頭——
五陵年少爭纏頭,一曲紅綃不知數。鈿頭雲篦擊節碎,血色羅裙翻酒污。今年歡笑復明年,秋月春風等閒度。弟走從軍阿姨死,暮去朝來顏色故。門前冷落鞍馬稀,老大嫁作商人婦。商人重利輕別離,前月浮樑買茶去。去來江口守空船,繞船月明江水寒。夜深忽夢少年事,夢啼妝淚紅闌干。
這就像一場噩夢,袂清淺不想這樣過下去,那麼,她就只能成爲有用的人。
於上位者而言,他們生而高貴,天生就有命令的權利,這就是封建王朝的等級制度,鮮明又殘酷。
她卻選擇了最艱難的一條路。
她剛到這裡之前,真沉迷劍三,所謂快意恩仇,劍指冰心——七秀似乎成了她的執念。在這個有時候連她都分不清是真實還是虛幻的世界,七秀於她是一種寄託,甚至隨着時光的流逝,漸漸病態。
公孫大娘一曲劍舞名動四方,唐玄宗下賜憶盈樓,而後改名七秀坊。
在她不斷回憶這段歷史的時候,這句話深深地紮根在她的腦海裡。最後,她投靠了皇帝,就算她知道,那不是和唐明皇一樣的君主。
只有在她真正侍奉了一位君主的時候,她才明白了那些話——
君子一怒,伏屍百萬。
雷霆雨露,皆爲君恩。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普天之下,莫非皇土。
只要一句話,她苦心到如今的七秀坊也不復存在。
只要一句話,伴隨她到現在的那些孤女也都不在。
這個國家,是先有君,再有國。就算袂清淺再清楚制度的落後,她又能做什麼。
白雲城那成百上千的屍體,就是證據。
“坊主,有人找您,”在門外喊門的七秀坊的一個小姑娘,她的聲音很輕快,聽得出,她很喜歡讓她傳話的那個人,“他說他叫陸小鳳。”
“讓他進來。”袂清淺整了整理衣襬,再看去,已又是那個風華絕代、高貴自持的七秀坊坊主。
陸小鳳走了進來,他的臉色不太好,甚至沒有笑,要知道,他是一個很愛笑的人,就算在很困難的境地,他也能笑出來。
“你有事要問我。”袂清淺看了他一眼,便得出了結論,這些事情,她早就知道不可能永遠瞞住陸小鳳,否則,他就不是陸小鳳。
“是。”陸小鳳回答得很乾脆,然後,他就直接坐到了桌邊,給自己倒了一杯茶,這個屋子裡面遊兩個人,他知道,袂清淺是如論如何都不會親自幫他斟茶的。
“你問吧。”袂清淺的樣子很平靜,彷彿知道他要問爲什麼,也一點兒也不在乎他要問什麼。
“你說實話?”陸小鳳並不相信她,要知道,女人最擅長的便就撒謊,當然有時候女人的謊言也是善意,也格外有魅力。
袂清淺微微揚起了下巴,她擡頭給了陸小鳳一瞥:“我沒有必要騙你。”
陸小鳳想了想,第一就話便說:“繡花大盜不是紅鞋子。”
袂清淺肯定了他:“對。”
“這件事過後,我想了很久,你是個女人,薛老太太說那帕子是女人繡的,第一次見我,你就很積極地要同我一路,但是,在我查到紅鞋子的時候,你就不見了,我再見你的時候,金九齡已經拿着‘鐵證’去找上紅鞋子。”陸小鳳一邊說着一邊盯着袂清淺,似乎想找出一點兒的心虛。
“你是說,我是繡花大盜?”袂清淺問道,她的語氣沒有一絲的擔憂或者憤怒,反倒像很有興趣一樣。
“七秀坊建立起來,你還大量的尋找天資好的孤女,這一定需要大量的錢財。而且,你和公孫蘭,你勢必要戰。”陸小鳳沒有正面回答她。
袂清淺甚至點了點頭說:“我有動機。”
“但是,你卻不是繡花大盜。”陸小鳳回答得很堅決。
袂清淺看着他,似乎在等他繼續說下去。
“我又拿到了繡花大盜的那個帕子,我一直在想,爲什麼會有人要司徒摘星來偷那個帕子,又有什麼人能夠讓司徒摘星出馬。雖然我撬不動司徒摘星的嘴,但是,我卻能轉動我的腦子。”
“所以,你又讓司徒摘星把那個帕子給你從刑部存檔裡偷出來了?”袂清淺冷笑了一聲,問。
陸小鳳摸了摸他的鬍子,有些尷尬:“我發現那帕子上,有一處針眼別別處都要大。所以,繡花大盜不是在繡花,而是在拆線。所以,繡花大盜一定不是女人,也一定不是你。”
“那是誰?”袂清淺問。
“你一定知道那是誰,”陸小鳳看着她說,“和你配合得如此天衣無縫的,把計劃進行得這麼順暢的,只有——金九齡。”
“是他,又怎麼樣?”袂清淺這句話說得很囂張。
“紅鞋子那些人卻因爲這件事,全部都被收監。金九齡必須伏法。”陸小鳳看着袂清淺,他還是一個很年輕的人,對這個世界的看法都充滿的愛與正義,相信一切都是美好的,似乎事情也都和他想的一樣,壞人都會得到懲罰,雖然好人不一定會有好報。
“你有證據嗎?”袂清淺問。
陸小鳳搖了搖頭:“所以,我只是一個人來問問你。”
“他現在還是六扇門曾經最有名的捕頭,在武林也頗有威望,而且,在平南王謀反一事中,他不僅沒有被萬歲牽連,還得到了升遷,你現在就算有證據,你又能怎麼樣。”袂清淺看着他問着,她的每一句話都問在他的心底。
“我以爲,你不是那樣的人,”陸小鳳嘆了口氣,“我以爲,葉孤城看人總是很準的。”
她以往總覺得,這個人最然很聰明,但是卻很天真,袂清淺並沒有把他當做對手,就像現在,就算你知道了又怎麼樣呢,我依舊可以讓你一句話都說不出來。直到聽到那個人的名字,袂清淺才鄭重地擡頭,看着陸小鳳,她說的每個字都很清晰:“我雖然握着劍,但是,那不是君子之劍,我長於教坊,人稱三教九流。我和他不一樣,不僅是以前、現在,還是將來。”
袂清淺一瞬間又想起了白雲城的天空,就算鮮血滿地,白雲城的雲,依舊孤高潔白,而袂清淺她自己,只是污泥裡面長出來的花。
陸小鳳沒有回答,他遇見的女子,雖然有些可恨的地方,但都美麗又可愛,突然,有一個人這麼說,還是一位美麗的女子,他都不知從何安慰,他不懂袂清淺,就像他不懂爲什麼葉孤城非要參與平南王謀反,他是浪子,是江湖的浪子。
“那花獨醉呢?”陸小鳳過了很久才問出來。
袂清淺沒有說話,也沒有再看她——
如果,非要說,那個人,就像是七秀坊一樣,已經成爲了她的執念,紮根於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