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化年間天象屢屢示警,時常有流星長時間劃破天空,而且拖着長長的尾巴,或有小流星相伴,帝國的南北皆見,天空中的各星位皆被衝撞。這似乎不是好兆頭,古人通常將此種天象跟皇帝失德聯繫起來,我們的見深同志也面臨着壓力。
每次星相之變都能在帝國掀起***,皇帝下罪己詔,文官們相互彈劾,有人上位,有人下位,爲非作歹之人收斂,淫糜之人素寡度日,整個帝國一片哀悼,一切娛樂活動停止。
成化十二年(1476年)正月,朱見深率領文武羣臣前往京城郊外祭祀,天地間突颳大風,沙塵遮蔽了天空,燭火被吹滅,氣溫驟降,當場有人凍死。據說這是後來的江南才子祝枝山祖父親眼所見,這不是一個好兆頭,按古時說法有妖人做怪。實際上據《實錄》記載昨日夜間就起了大風,這應該是天氣不好的原因,或者是北方固有的沙塵天氣原因,而當場凍死人則有可能是祝枝山的祖父誇大其詞,但在祭祀的時候突發此等事件無疑給衆人心頭上籠罩上一層陰霾。
此事剛過了幾個月,京城中又傳言有黑色的動物夜間出來傷人,弄得整個京城人心惶惶,人們皆白天睡覺,夜裡勞作。後來此物竟然跑到宮中,雖經幾番捉捕,終是無獲。此時的成化王朝已步入多事之秋,外有邊患、內有流民、君臣離心、宦官佞人橫行,每次出現異相都能令朱見深惴惴不安。如今京城出現怪獸,朱見深一面派人去土地公公那裡禱告,一方面又下罪己詔,這樣過了幾月事情竟也漸漸平息下來。那麼這個黑色怪獸究竟是什麼動物,筆者認爲是外籍人士帶到京城的某犬類動物可能性爲大。
這件事情沒過去多久,京城又盛傳有狐狸精出入。京城人趙靈安在出城經商的時候,碰到了一個美女,據說模樣美不勝收,所以不得不戴了個面紗。後來這個女人被趙靈安帶進了府裡,第二天府裡的人全部死個精光,就連府裡的狗、魚都沒有一條活着。所有死去的人和動物都沒有傷痕,而那個美女卻沒了蹤影,所以京城裡就開始流傳是狐狸精做怪。接着,人們到了夜晚不斷看見一個美女在外間遊蕩,後來又死了人。“妖狐夜出”的神秘案件就這樣流傳開來,據說當時還有一份關於這個案子的檔案,現在被保存在故宮,但是沒有展出。
怪獸事件剛剛過去,現在又冒出了狐狸精,皇帝急了,便命人徹查,妖狐沒查出來,倒真查出來一件事。山西有個妖人名叫侯得權,化名李子龍,自稱有不世出秘法,侯得權與宮中宦官取得聯繫,由宦官引入宮中。侯得權本身沒有入宮中傳奉官名冊,只是被宦官私匿,此事被偵知後,皇帝懷疑是侯得權在搞鬼,便將侯得權和庇護他的宦官殺了。
京城和宮中連發怪事,已經鬧的是人心惶惶,可更詭異的事情還在後面。不久皇宮中每到夜間都傳出金甲撞擊、兵器相搏的聲音,還伴有吶喊聲,就好像有人在搏鬥,這種聲音朱見深親耳所聽,想來既令人心煩,更令人毛骨悚然。宮裡的江湖術士捉不出來鬼,也許就是他們自己在搞鬼,以騙取自己對靈異事件的信任,朱見深感覺到前所未有的不安全感,所有人都不可靠了。宦官不可靠,錦衣衛不可靠,東廠也不可靠,就連自己信任的江湖術士也不可靠,他們的法術實靈實不靈。在這種情況下皇帝想到了一個人,他叫汪直。
汪直本是瑤族人,是韓雍在成化三年大藤峽之戰中被俘的小孩,後被閹割進宮當了太監,侍奉萬貴妃。汪直聰明伶俐,很討憲宗喜歡。成化年不僅文官與皇帝之間不信任,就是皇帝與宦官之間也不是那麼親密無間。成化年間的知名宦官懷恩、尚銘不一定都買皇帝的賬,有些旨意沒到內閣在司禮監就被駁了回來,皇帝想到了汪直,他曾經命汪直外出刺探,汪直跟皇帝都是單線聯繫,在整個帝國皇帝已經無法找到這樣的人了。但汪直職務卑微,皇帝無法讓他統領東廠,所以只能採取權宜之計。
皇帝設立了一個新的機構,由於該機構在皇宮以西,並以宮中的舊灰廠爲治所,便名曰西廠,由汪直挑選了一百多人的錦衣衛校尉負責,西廠建立後汪直的能力很快體現出來了。
三楊中楊榮的孫子和曾孫在福建家鄉鬧出人命案,被人告到刑部,刑部打算嚴懲此事,誰知楊家人進京活動,就在此案要被壓下去的時候,汪直知道了,汪直深挖此事,將楊氏父子處死,跟此案有關聯的官員也受到了牽連。楊氏一案使得汪直和他的西廠名聲大噪,這件案件辦的令任何人無話可說,它保護了民衆的權益。後來的事實表明這只是一個開始,汪直不僅監視文官,他也監視宦官。
歷史走到成化年,社會風氣已經有了很大變化,官場貪腐已是公開的秘密,從宦官到文官無不靠倒騰食鹽、物資賺些外快,人們對於這些事情都是習以爲常,偏偏汪直較起真來。南京鎮守太監覃力朋是個位高權重的人,他在回京途中搞了近百船食鹽沿着京杭運河招搖過市。船隊行駛到了山東武城縣的時候,武城縣的典史要攔截船隊檢查,覃力朋一耳光打過去,打掉典史的兩顆牙齒,又將典史身邊的一隨從射死。此事很快被西廠偵知,汪直彙報給了朱見深,見深本就對司禮監不滿,正要將此事當作對付司禮監的典型。一番惡鬥後,覃力朋終究是被司禮監保了下來,但覃力朋從此也退出了宦官的舞臺。
從這件事情可以看出,如今汪直和他的西廠已經不是跟東廠的矛盾了,而是跟整個宦官集團和文官集團的矛盾,小小的汪直已經得罪了整個帝國,但這絲毫不影響他在帝國的威力。
接下來有更多的人因爲走私、受賄、通姦、妖書此類事情而被抓,或被西廠訊問,從中央到地方所有的官員都膽戰心驚,人們不知道自己的身邊是否有西廠的特務,終於在成化十三年(1477年)五月,也就是西廠剛成立四個月的時間裡由內閣首輔商輅聯合內閣萬安、劉珝、劉吉上書要求廢除西廠。對於文官的這種舉動,朱見深早在意料之中,帝國發生這麼大的事情沒有阻力是不可能的,但此次上書司禮監和內閣產生了聯動機制,司禮監掌印太監懷恩和內閣首輔商輅不惜一切也要扳倒汪直,商輅更是暗示羣臣會廢黜見深的帝位來威脅,面對這種形勢,憲宗只好採取以退爲進的策略,廢黜了西廠,貶黜了汪直。
從內閣給皇帝的上書中我們就可以看出汪直的威力究竟有多大。內閣在彈劾汪直的奏書中說道:“由於皇帝重用汪直導致‘人心洶洶,各懷疑畏’,文武重臣不安於位,百司庶府不安於職,商賈不安於市,行旅不安於途,士卒不安於伍,庶民不安於業。”雖然這些詞語未免有誇大之嫌,但汪直和西廠的作用可以時見一斑。
朱見深正是希望汪直和他的西廠如此行事,如今豈能就此罷手。僅僅過了一個月,一名南京的御史上書替汪直鳴冤,要求重開西廠。這是一件舉朝皆驚的事件,人們紛紛猜測是不是這個御史受到了皇帝的暗示,不管上書的御史有沒有受到皇帝的暗示,聰明的人都知道汪直倒臺的日子遠遠沒有到來。
西廠很快復設,汪直官復原職,汪直開始向攻擊他的官員反攻倒算,內閣首輔商輅被迫致仕,受牽連的還有兵部、戶部、刑部尚書,各部侍郎、都察院御史共計幾十人。從此,汪直面前再無障礙。
俗話說“趁熱打鐵”,做任何事情都要講究個火候,一旦過了那個火候再做就不會那麼順利。雖然西廠復設,但已經不是一個月前的光景了,官僚集團對西廠的打擊是巨大的,復設後的西廠失去了往日的衝勁,汪直也對偵緝、辦案失去了興趣,他將目光轉移到了帝國的邊疆,那裡有更雄壯的舞臺等待着他。
成化初年,建州女真在傑出領袖董山領導下開始強大起來,加上遼東地區長期對建州女真的欺壓、不公平貿易、索賄等因素,終於導致明廷跟建州女真的第一次大的衝突。對於建州女真問題,一是爲了防止潛在威脅,二是邊將爲了邀功,所以明廷制定了嚴厲打擊的策略。
成化二年明廷將董山以及一百多名女真部落首領誑騙到京城處死,接着開始命大軍征討女真各部。成化三年九月朱見深命左都御史李秉、武靖伯趙輔率大軍糾集朝鮮軍隊從撫順出邊征討建州女真。十月份邸報傳來,女真人被殺1700餘人,少壯皆被處死,老幼被俘,房屋被焚燬,家畜等財產被洗劫一空,餘者逃至深山中才得以存活。經過這一役,建州女真遭到了沉重打擊,從此一蹶不振。爲了防止女真人報復,明廷又修築了邊牆,將女真各部與漢人居住區隔離起來,從此民族的隔閡更加拉大。
明朝與建州之間的摩擦並沒有因爲成化三年的屠殺而結束,反而在以後的十年中摩擦不斷,而邊將爲了邀功不僅殺良冒功,更是對邊事誇大其詞,以慫恿朝廷派軍進剿,而遼東巡撫陳鋮就是這樣的人。
成化十五年,受陳鋮的慫恿,汪直和陳鋮率領大軍向建州女真部進發,這是成化年間明廷對建州的第二次征討,此時的女真各部還沒有從上次戰爭的厄運中恢復過來,災難又一次降臨。女真各部的年輕人只好向深山中逃竄,留下老弱婦孺被明軍斬殺,此役殺人七百,俘虜五百。雖然此戰純粹是沒事找事,欺負弱小,但皇帝還是給了汪直封賞,其他人也跟着汪直沾光。
欺負弱小的女真汪直覺得沒意思,他覺得應該找蒙古人打打。成化年朝廷跟蒙古的戰爭也持續不斷,尤其是在河套這個地方大小仗打了幾十次,而恰巧此時鎮守西北掛兵部尚書銜的王越上奏詐稱蒙古人入侵了甘肅靖遠縣,並勸汪直來西北轉轉,此事正合皇帝和汪直的心意。成化十六年(1480年)正月,朝廷命保國公朱永爲總兵官,王越提督軍務,汪直任監軍,調動京城、宣府、大同的駐軍赴西北進攻蒙古。
王越從情報上得知潛入河套的蒙古人駐紮在威寧海子後,便和汪直率輕騎直向威寧子海撲去,蒙古人被打了個措手不及,明軍斬殺四百多人。塘報傳來,憲宗大喜,王越被封爲威寧伯,其他人俱各封賞。
此時汪直榮耀到了極點,一個小小的太監竟然成了大明王朝的寵兒,整個天下都在爲他喝彩。而此時的汪直也不回京了,便在邊關鎮守下來。
汪直駐守邊關,那內地的肅貪問題怎麼辦?各位讀者不用擔心,因爲內地有個假汪直。有個江西人叫楊福,在崇王府裡當過內使,他在南京遇見一個熟人,熟人說他長的像汪直,接着又吹噓汪直如何神勇,兩人越談越投機,最後乾脆讓楊福假扮汪直試驗一番。兩人打着“欽差總督西廠官校辦事太監”的招牌開始南下,兩人從安徽到南直隸,接着從南直隸到浙江、福建,就這樣沿途巡視下來,一路上的府、州、縣皆是風聲鶴唳,衆官員如迎天神。跟各級官吏形成鮮明對比的是,沿途百姓皆歡呼雀躍,訴狀紛沓涌來,而這位假汪直竟然就地處理訴狀,當場宣判,一些倒黴的地方官吏和士紳們被處理。到了福建,這位假汪直竟然檢閱士兵、盤查當地的糧庫起來,看來真的把自己當成了汪直。兩人好景不長,很快被福州的鎮守太監識破,就地抓了起來。
雖然帝國鬧了一場假汪直的醜聞,但他使人們都看明白汪直的威力究竟如何,一個假的汪直都能攪動整個東南,那麼真的汪直豈不更厲害。朝中大臣開始醞釀除掉汪直,這件事情仍是由內閣和司禮監聯手進行,一個內閣,一個司禮監,這兩個平日裡勢同水火的中樞機構竟然因爲要對付共同的目標攜起手來。有了上次失敗的教訓,此次便不能採取直截了當的方式,而應採取更隱晦的方式。
皇帝經常在宮內聽戲,不僅有一般的戲曲,還有小品,有個叫阿醜的民間藝人善於演小品。一天,朱見深照例興致勃勃地在底下看戲,阿醜扮成一個醉鬼躺在地上耍酒風不起來,旁邊配戲的一個人喊道:“皇上來了”,阿醜不起來,那人又喊道:“汪直來了”,阿醜連忙站了起來。那人又問道:“爲什麼喊皇上你不起來,喊汪直你卻起來了?”阿醜答:“世人只知汪直不知皇上矣。”
臺下人皆笑,皇上也是尷尬的笑了笑,這個節目雖然很敏感,但是對於君主來說並不能起到太大的作用,因爲皇帝知道這些人想栽贓汪直。但接下來的表演卻觸中要害了。
接下來的節目中阿醜打扮成汪直模樣,一手拿了一隻鉞上得舞臺來舞動,鉞是古代一種斧狀兵器。旁邊配戲的又問道:“你拿兩隻鉞幹什麼?”
“我帶兵就靠這兩鉞。”阿醜答。
“哪兩鉞?”配戲的人又問。
“陳鉞、王越。”阿醜答。
底下觀戲的人又是鬨堂大笑,但皇帝的臉色此刻卻慢慢陰沉起來。
阿醜的回答終是觸動了朱見深敏感的神經。陳鉞和王越皆是文官,由於純粹的武將統兵會帶來很多問題,比如欺壓軍戶、剋扣軍餉、軍紀渙散,但將文官參雜進去則可以一定程度上避免這些問題,所以此時的大明朝已經漸漸的讓各地的巡撫提調監督軍務。汪直作爲一名宦官他跟朝廷到地方的一些文官保持了良好的關係,這些文官都支持汪直,其中陳鉞與王越更是跟汪直保持了親密的合作關係,陳鉞的升職和王越的封伯都是拜汪直所賜。但宦官結交文官對皇帝來說是很忌諱的事情,皇帝本來寄託宦官制衡文官,如今宦官卻結交起文臣來,而且還是手握重兵的封疆大吏,曹吉祥的教訓仍是歷歷在目,如今的汪直跟曹吉祥比起來有過之而無不及,在這種情況下,皇帝有什麼想法也是順理成章的事情,即便皇帝認爲演戲的受人指使栽贓汪直,他也認爲他們說的有理。
成化十八年,敏銳的士大夫們已經捕捉到皇帝對汪直失去了信任,內閣首輔萬安上了一道奏書請罷西廠,萬安的奏書得到了皇帝的批准,西廠被廢。成化十九年汪直被貶到南京任御馬監太監,汪直和他的西廠榮耀了六年,此後就像流星一樣從帝國消失。
在明代的宦官羣體中,汪直的確是一位了不起的宦官,他主政西廠的時候大概只有二十歲,屬於剛成人的年紀,但他卻敢清查官員、整頓吏治、帶兵出征,的確令人刮目相看。汪直不僅敢對利益羣體開刀,而且還敢去觸碰一般人不敢得罪的宦官羣體,他靠的大約便是年輕人的那種衝勁,那種不懂一切,卻敢幹一切的精神。但汪直畢竟昧於人情世故,在***中他還顯得很稚嫩,他只知道一股腦往前衝,卻沒有捉摸帝王心術,西廠復設後他卻一直在邊疆,跟朝廷、跟皇帝之間漸行漸遠,當有人設計陷害他的時候,他卻失去申辯的機會。汪直在成化年間的確是一位值得關注的人物,小小年紀竟然能令整個官僚集團擡不起頭來,如果能給他一個更穩健的平臺,如果他不是一名宦官,他也許能做出更多的事情出來。
無論如何,汪直和他的西廠,以及此種行事風格都不會長久,它只能短期性的爲帝王提供一種服務,令皇帝更加安穩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