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州城外,一間警備森嚴佔地闊大的牛皮軍帳,便是圍城的金軍主將,固山額真伊爾根覺羅。阿山的中軍大帳。
時已深夜,阿山猶然未歇,兩根粗如兒臂的碩大燈燭映照下,已脫了精鋼盔甲,身着一身湖藍色緊身箭衣,面容粗豪,虎目炯炯的金軍大將阿山,猶在神情專注地觀察着,那掛在牆上的寧錦地形圖。
他久久地凝視着地圖上的錦州二字,眼中露出貪婪之光,下意識地張了張嘴,彷彿想把這錦州一口吞入肚中。
阿山發自內心地,想把這座給他帶來太多不快往事的錦州城,一舉拿下。
說起來,阿山有三次來到過錦州城下,卻每次都是在血淚與屈辱中離開。
第一次,是天命末年,阿山和其兄阿達海、其弟噶賴,因對其旗主代善不滿,遂率族人投明。奴爾哈赤派貝勒阿敏追殺,一路追殺到錦州地界,阿山一雙兒子,皆被阿敏射殺,親族亦多死亡,後來好不容易纔擺脫追兵,來到錦州城下,卻被錦州守軍疑爲探子而拒絕入內,最終只得無奈返回後金。後被老奴赦免罪行,並將他們從正紅旗改派到正白旗中。
第二次,則是崇禎二年,因爲其兄阿達海,其弟噶賴皆因悖亂之罪,被皇太極所殺,時任三等副將的阿山大懼,恐皇太極接下來就要殺自已。遂帶領兄子查塔、莫洛渾,弟弟噶賴的兒子塞赫,一同逃明,結果好不容易來到錦州城外,卻被時任錦州知府的丘嘉禾拒絕入內,並還派兵追殺,阿山等人沒有辦法,只得又如上次一樣,折返後金,後來僥倖被皇太極赦免。
第三次,是崇禎六年,已晉升爲固山額真的阿山,率軍擄掠錦州地界,卻被時爲廣寧中屯所哨騎隊副隊長的李嘯所激,與其單挑對戰,結果阿山不敵敗北,還不得不釋放了600名被俘的明國百姓,威望大損,回返後金後,又被副手佟養性暗中參劾,說他不顧大局,率性私鬥,最後被皇太極斥責,並罰銀七千兩。
想到這些不快往事,阿山感覺心裡壓抑得慌,他狠狠地一拳砸在一旁的桌子上,震得桌上純銀酒杯驚跳翻倒,殘餘的酒水溢流一桌。
這時,正掀帳而入的漢軍總兵官石廷柱,正好見得阿山擂桌,不覺大驚,還以爲發生了什麼大事。正欲發問,阿山見他看到自已失態之狀,忙搶先用言辭掩飾。
“多鐸貝勒獨率五千女真軍馬,前往寧遠搶掠,卻徒留我部二千女真兵馬與爾部三千漢軍,在此假裝攻城,以嚇阻敵軍出援,這般拘束,實是令人氣悶。本將想到此事,一時憤恨,方有此失態之舉,沒想到卻正好被石總兵官看見。”
時年三十六歲的漢軍總兵官石廷柱,其實本不是漢人,而是女真人,老姓瓜爾佳氏,其祖先有名布哈者,爲建州左衛指揮。布哈生阿爾鬆阿,嘉靖中襲職。阿爾鬆阿生石翰,移家遼東,遂以“石”爲姓。
石翰生了三個兒子,石廷柱排名老三,後來當了廣寧的明軍守備,在老奴攻陷廣寧後,率其部投降,隨後因其出生女真的身份,步步高昇,直至去年被擢拔爲漢軍烏真超哈三等總兵官。
見得阿山是因被強令圍城,而不得肆意搶掠而發火,石廷柱鬆了口氣,忙說道:“阿山大人,不必生氣,這段時日我金國大軍侵襲,錦州各處村堡,基本皆被搶掠燒燬,百姓和牲畜亦被大批搶走,收穫已然多矣。現在縱然要再去錦州附近四下搶掠,卻亦難有所獲。估計不日,貝勒大人搶掠完寧遠地界後,我軍便可順利班師了。”
阿山搖頭道:“咳,這鳥仗打得不過癮啊,每次我軍到來,這班褲襠裡沒卵子的明軍,便只會憑城死守,竟難得與我軍野戰一次,真他孃的一班慫人。”
石廷柱笑道:“大人,不是前天才消滅了那從廣寧右屯衛來入援錦州的劉應遠部明軍麼,我軍斬了劉應遠,還將那遊擊曹得功給捉了,滅了他一千多步兵和500精騎,這般大勝,亦是足爲可觀呀。”
阿山笑道:“咳,這不過是瞎貓碰到死耗子罷了,那劉應遠部,也是算他晦氣,竟突然與我軍遭遇,明軍頓是慌亂不堪,全無鬥志,被我大金軍迅速一舉擊破,實是不足爲奇。只嘆我軍縱橫寧錦地界多日,卻無一股明軍尚可一戰,如何不讓本將鬱悶。”
石廷柱笑道:“寧錦各地明軍,見劉應遠部如此迅速就被全部消滅,又見大人這般悍勇,早就都被嚇得尿了褲子了。現在他們在城中龜守尚且膽顫不已,如何敢出城與大人一戰。況且,我軍此次來侵掠寧錦的目的,本來就是牽制遼西明軍,不讓他們西援大同與山西。現在戰鬥目的已達到,便是大大的好事,大人你也別多想了,就等着回盛京受賞吧。”
兩人大笑起來,又閒談了許久,石廷柱方告辭回去。
次日上午,阿山正騎着馬,和石廷柱一起,在一衆護衛的陪同下,檢看軍兵圍城情況時,突然有哨騎來報,說在錦州東南方向處,有三百多名明軍騎兵過來,似乎與前日的劉應遠一般,準備去入援錦州。
阿山臉上,閃過一絲驕橫的笑意。
“這股明軍,可曾發現爾等。”阿山喝問。
“稟將軍,這股明軍騎兵隊形散亂,旗幟歪斜,似乎只顧趕路,卻並未發現我等。”
“好,這羣明軍算他們倒黴,傳我軍令。率我軍600女真精騎,前往邀擊,務必將這股明軍一舉消滅。”阿山喝道。
“大人,這股明軍來路不明,卻要小心有詐。”相比急欲出發的阿山,一旁的石廷柱,卻是一臉疑慮之色。
“咳,有什麼來路不明的,還不是與那不開眼的劉應遠部一樣,想躲入錦州城麼,若讓這股明軍行近,發現我軍正在圍城,勢必會掉頭逃跑,那可就吃不到這到口的肥羊了。”阿山滿是不耐煩之色。
石廷柱不好再加勸阻,只好對阿山說道:“大人,不若你把全部的女真二千兵馬一齊帶上,凡事多加小心,總是好事。”
阿山用一種蔑視的眼光看了他一眼,想了想,似乎不好駁石廷柱的面子,便淡淡地應道:“好吧,本將就聽你之言,帶上全部女真兵馬前去,這邊圍城之事,就由石總兵官一應負責。”
石廷柱拱手應道:“謹遵大人之令。”
不多時,600名女真騎兵,1400名女真步兵準備完畢,一身甲冑齊全的阿山,躍馬揚鞭,對石廷柱大聲喝道:“廷柱,你這多心的傢伙,就等着我軍大勝而歸的消息吧。”
石廷柱忙笑道:“奴才恭迎大人凱旋。”
二千後金女真軍兵由阿山親自率領,同時帶着已故兄長的一雙侄兒查塔、莫洛渾二人,帶着鐵流滾滾,一路折向東南方向,向那數百名似乎全然無備的明軍騎兵掩殺而來。
阿山自已的兒子,早在天命末年,便被大貝勒阿敏所殺,故他將亡兄阿達海留下的一雙兒子視若已出,基本上每次出征,都會帶在身邊。
在離這些明軍騎兵約半里多外,那些正埋頭趕路的明軍騎兵,發現了對面正浩蕩而來的後金兵馬,立刻驚叫起來,紛紛掉頭逃走。
阿山一臉漲紅,大聲罵道:“操,這石廷柱染了漢人習氣,就是膽小,若不是帶着這些步兵,拖慢了行軍速度,老子早就追上這些明軍騎兵了。”
他遂扭頭大聲喝令:“查塔,你與我一齊帶着600精騎,立刻追殺這些潰逃的明軍騎兵,任由莫洛渾率領步兵後面趕來。”
“嗻!”
身材粗壯,一臉橫肉,眼中閃着野獸般貪婪光芒的查塔,大聲拱手應命。
查塔迅速傳令下去後,便與阿山一起,嘴中發出長長地尖嘯,率領着600名女真騎兵,疾速地向遠處的明軍騎兵猛追而去。
眼見得前面那些騎術不精的明軍騎兵越跑越慢,漸漸被自已趕上,阿山與查塔二人,臉上皆滿是輕蔑而得意的笑容。
這羣肥羊,跑不掉了。
又追了約十來分鐘,眼見得前面的明軍騎兵,快跑到前面一個小山坡處時,隊形已是更加散亂,人人拼命逃命,阿山心下的喜悅,愈發難以遏制。
“各騎準備,放箭追射!”
見到逃跑的明軍,進入弓箭射程,阿山一邊大聲喝令,一邊快速從背上取下弓矢,便立刻掂弓搭箭,弦張如滿月,冰冷銳利的青色箭頭,馬上就要朝一個離自已的明軍後背****而去。
這時,從身後一片嘎嘎響的的拉弓弦聲中,阿山卻聽到了混雜其中的怪異聲響。
準確的說,這怪異聲響,是一種沉悶的隆隆聲,卻不是馬蹄聲,倒彷彿是有人在推行重物時,與地面的摩擦聲一般。
這個聲音,是從前面的小山坡上傳來,隨着胯下坐騎的迅速跑近,阿山定睛一看,卻見有數十架奇形怪狀的木製機械,被大批的明軍從另一側,搖搖晃晃地推上了小山的頂端。
接着,在山坡的山腳位置,大批盔甲鮮明的明軍軍兵,從山坡另一面涌出,隨即迅速在山腳下,擺出一排整齊的槍盾戰陣。
而在槍盾戰陣的兩側,各有一羣與自家的白擺牙喇兵一樣,穿着厚重盔甲,手執諸如虎刀、虎槍、長柄挑刀、厚背軍鐮等重型武器,有如機甲戰士一般的奇異明軍重型步兵,無聲地靜立在那裡。
阿山驚訝到不可置信的臉上,立時一陣輕微的抽搐。
旁邊的查塔等人,臉上亦滿是震驚之色。
天啊,在後金軍連戰連捷的情況下,竟還有明軍膽敢在此設伏,這簡直是太陽從西邊出來了!
阿山稍一回神,發現前面的明軍騎兵,已趁自已分神之際,快速繞行到山坡後面去了,他不得不十分遺憾地收起弓箭。
現在看來,石廷柱的擔心十分準確,那些明軍騎兵,確是誘餌,目的就是引自已來到這設伏地。卻是自已貪功,一時大意,才中了敵軍誘敵之計。
“阿牟(叔叔),現在該麼辦?”旁邊傳來了查塔焦急的聲音。
是啊,現在既已中計,那是戰是退,確要阿山緊急拿個主意。
難道,要就此撤退麼?
阿山迅速而緊張地思考。
他觀察到,除了那些退入山坡後面的騎兵,現在山坡上的明軍,總共不過五千左右。
在阿山印象中,二千精銳的女真兵馬,若要擊敗五千遼東明軍,實在是手到擒來之事。很多時候,哪怕是面對四五倍的明軍,只要悍勇的女真軍兵一個衝鋒,明軍便立刻崩潰,接下來,後金軍要做的,僅僅只是毫無懸念的追擊與屠殺。
況且,若這般灰溜溜地回去,那石廷柱,定會在背後暗中譏笑。這種被人羞辱的感覺,是阿山所不能忍受的。
瞬間,阿山擡起頭來,目光之中,滿是兇狠之色。
“傳我軍令,全軍止步,就此等候步兵到來,然後一舉消滅這股不知死活的明軍!”阿山冷哼一聲,大聲傳令道。
“嗻!”
在阿山率領着後金騎兵在此停步,等候後面的步兵趕來之時,他前面的明軍,似乎發現了他的企圖,原本佇立不動的槍盾戰陣處,傳來一聲長長的喝令,嘩的一聲,全體的槍盾戰兵,以一條筆直的直線,向自已的600騎兵緩緩壓來。
兩側有如機甲戰士般的明軍重甲上步兵,也隨着槍盾戰陣的步伐,緩緩向自已行來。
而此時,山坡的背面,又傳來了隆隆的馬蹄聲,阿山等人一看,從山坡的一側,涌出了約五六百騎的明軍騎兵。
其中,約有近三百騎的騎兵,人馬俱着重甲,迅速擺成楔形戰陣,遠遠看去,有如一根巨大銳利的黑色尖刺。
另有一批亦是約三百之數,身着精鐵甲的輕騎兵,則簇擁着一名頭戴銀亮的鳳翅盔,身着精鋼鎧甲,繫着一領鮮明披風的雄健將領,跟在那些重甲騎兵後面,緩步從山坡後面繞行而出。
因爲距離相隔甚遠,阿山看不清那名明軍的面容。只不過,不知道爲什麼,曾爲長白山獵人的阿山,心下突然有種說不出的極其不安的感覺。
“呯!”
在離阿山的一衆女真騎兵約二百來步遠的位置,對面的明軍停住腳步,重新擺成筆直的槍盾戰陣。
這樣筆直森嚴的戰陣,阿山及手下一衆騎兵前所未見,那在一面面大盾上面,閃着的森寒冷光長槍槍頭,給一衆女真騎兵一種強烈的心理威壓。
戰場上,陷入一陣短暫而奇異的沉默。
尚在思考明軍葫蘆裡賣的什麼藥的阿山,耳邊忽然聽到了,上空中,傳來一陣輕微的響聲。
是一種快速飛行的物體,劃破空氣帶來的呼嘯聲。
驚訝的阿山舉頭張望,卻看到,半空中,約有七八個黑點,以越來越大,越來越顯眼的模樣,向自已的位置,呼嘯而來!
阿山瞬間明白了。
“快快散開,明狗子投擲震天雷了!”
阿山厲聲大吼,率先猛磕馬肚,向一旁狂逃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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