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留醉和花非花回到仙靈谷,急切地尋找阿離的下落,不知他是否真去了京城。誰知果不其然,公孫飄劍一見兩人便說阿離走了。花非花細問動手過程,公孫飄劍遂繪聲繪色地描述阿離脫身的情形。
“他的無行劍氣煞是厲害,以指作劍,變招尤快。我和二哥聯手仍被他逃去,真是丟臉。”
說話間瞪了南無情一眼,南無情恍若未聞。子瀟湘插嘴道:“給他逃去,不知道要惹出什麼禍事來。”
花非花婉言道:“師兄的劍氣名叫‘靈蛇’,變幻多端,你們敵不過情有可原。”
公孫飄劍面色一白,吃吃地道:“師兄?”江留醉點頭,道:“這位正是歸魂,名叫花非花。”三人一聽她是歸魂,又與江留醉神情親密,均是吃驚不已。公孫飄劍想到阿離真是失魂,被他逃脫也是自然之事,立即心安理得。子瀟湘兀自唸叨不已,俊秀的臉上眉頭深鎖,活似個小老頭兒。
江留醉遙想阿離丰采,恨不得再見他一面。本該就此北上追隨而去,卻因擔了心事,想讓師父告知往事,便讓花非花在谷中游覽,自己帶了三個兄弟去尋仙靈子。
仙靈子在滲痕臺的居所凝神打坐,四人候了半個時辰,方等到他出關。仙靈子勸勉了兩句,話剛說完,江留醉突然道:“師父當年收留我們,說我們無父無母,原是流落在外的孤兒,被您老人家隨手撿到谷中,是也不是?”
他突然提起身世,仙靈子固然驚異,南無情等三人情知必有緣故,不覺洗耳靜聽。仙靈子肅然道:“不錯,你們小時我是這麼說的。”江留醉道:“可昨日我從個外人口中知曉了身世,意外離奇。”
仙靈子沉吟半晌,江留醉見他不答,又道:“師父當年不肯說出來,是怕我們年少衝動,一旦想去尋親生父母,惹出事端。如今我們年歲已長,師父有什麼心事儘可說給我們知道。”
仙靈子道:“你想知道什麼?”
江留醉道:“師父一定認得我的父母,是不是?”
他這樣一說,仙靈子避無可避,當下輕輕嘆息。江留醉心情激動,見南無情等面面相覷,忽然靈光一閃,指了他們道:“師父一身武功,當年在武林中大有來歷,收徒絕不會草率。二弟、三弟、四弟他們和師父有何淵源,請一併告知。”
仙靈子沉默不答。公孫飄劍心急,一下給仙靈子跪下,道:“若是師父知道徒兒們的身世,請師父開恩明示!”子瀟湘見他跪了,也一併跪好。南無情不說話,只凝視仙靈子。
仙靈子長嘆一聲,道:“事已至此,師父若不說,你們都不心安。起來罷。”
江、南、公、子四人忙低頭聆訊。仙靈子沉吟道:“前朝的情形你們都知道,武宗好武成狂,窮兵黷武,加之奸臣當道,民不聊生。等天泰爺起兵處州,我等在杭州聽聞,莫不歡欣鼓舞。那時我剛學劍歸來,和另外四個知己好友終日議論國事,一心想掃蕩妖氛,還天下一個清平世界。”
公孫飄劍插嘴問:“師父也參加了義軍?”
仙靈子點頭,又道:“這三五知己中,除了一位是現今的康和王酈伊傑外,另外三位名叫李玉山、魏秋羽、何無忌,你們在密室中都已看到,那三個靈位被我故意減了一字。我們五人當時結拜兄弟,發誓有福同享,有難同當。他們三人和康和王一樣只識些尋常拳腳功夫,可文章見識卻是上上。我們一心闖番事業成就,揭竿而起與天泰爺南北相和,聲勢逐漸席捲兩浙,待康和王和空幻宮柴青山結交後,越發如虎添翼。”
江留醉心知那日在酈王府看到的花匠定是師父無疑,只是他的用意仍參詳不透,不知他會否談及。而他一提到柴青山,江留醉心下一暖,對長輩們那時惺惺相惜的結交不由神往。
“後來燕陸離揮兵江寧,詹友師枕戈巴蜀,英麒麟佔據湖湘,中原更被數十方兵馬割據,天下陷入分裂之局。等燕、酈兩家加上天泰爺三家合勢,吞併湖廣、結盟巴蜀,再北上關中,大局初定,各方人馬陸續投奔,這其中艱難我也不說了。直至破了京師城門,逼得武宗投湖自盡,天泰爺登基即位,我們五人也都身居高位,榮耀一時無兩。”仙靈子頓了頓,憂然嘆息,“誰知禍事纔剛開始……”
仙靈子的聲音低沉下去,吸了吸鼻子,前事仍是不堪承受。這一段掌故江留醉四人都知道,卻不曉得師父竟是開朝的風雲人物。回想那戎馬崢嶸的日子,現今仙靈子隱姓埋名,必有難言的慘烈往事。
江留醉忽然想到胭脂所說的許貴妃,師父會談及她嗎?如提到她,又會是怎樣的肝腸寸斷,傷心欲絕?還有那三個人,他尚記得《寶靖見聞錄》上說是削職抄家。到底出了什麼事,令到榮華不保,傾家皆覆?以康和王之尊貴又爲何救不得?
仙靈子默然沉思間,南無情忽然開口道:“那三人是不是我等親生之父?”他聽聞酈伊傑與仙靈子結交,知道那死去三人就是寶靖年間被處決的三位大臣,五內如焚。
仙靈子一驚,眉眼陡然蒼老了幾年,怔怔看了南無情清俊的臉不發一言。公孫飄劍被南無情這一說,斂了所有嘻哈神色,慘然嘆道:“生死有命,師父只管照實說來,如今我們都長大成人,不會想不開。”子瀟湘死死揪緊前襟,一味低頭忍氣聽着。
“我三個義兄當時都做了御史臺大夫,他們敢於直諫,心直口快,對雍穆王和金氏子侄的一些作爲不以爲然,時常上書天泰爺要求懲治。先帝因爲王朝初立,不欲動搖根本,總是寬恕爲上,不料卻因此跟雍穆王結下大梁子。天泰帝駕崩後,雍穆王隨便拿了樁事,便把他們三人想法兒賜死,三家全部抄沒……”
江留醉等記得南無情曾說過:“這三人原與太后有隙,天泰帝駕崩後又得罪了權傾當朝的雍穆王”,與仙靈子所說頗有出入。但這先後順序並不緊要,關鍵是這三人得罪了金氏,才慘遭滅門之禍。
“他們當日被抄家,十二歲以上男丁皆被處死,其餘婦孺流放嶺南。千里征途,我雖遙遙護送,卻不能保得萬全。唯有將三位兄長之子救出,好生撫養他們成人。此後多方打聽,才知三家百餘口人初入嶺南中了瘴毒,蠻荒僻壤之地缺醫少藥,殆半不治。餘下的人經這十幾年風雨,業已不剩什麼人。”話說到此,仙靈子肅然悲聲,嘆息無話。
如此直陳往事,公孫飄劍不禁痛哭流涕,與子瀟湘相擁而泣。南無情面容慘白,想到家人悉數罹難,親人皆不可見,不由掩面失聲。江留醉心下淒涼,望了仙靈子苦笑:“我的爹孃究竟是誰?師父適才不住嘆息,到底有什麼話不能對徒兒說?”
仙靈子遲疑片刻,緩緩搖頭,江留醉忍不住直截了當道:“斷魂之妹胭脂告訴我,我娘是先帝元配,敕封貴妃,而師父又是暗中護衛她的絕頂高手。可惜冷劍生一心要勝過師父,爲逼你出手放火燒了孃的寢宮,終令娘身亡。這樁事對不對?”
仙靈子啞然半刻,不勝震驚,過了許久方道:“她這樣說?此事還有誰知道?”南無情等三人原已不勝其悲,聞言大爲驚異,竟把愁容壓下兩分,呆呆望向這師徒二人。江留醉悲憤地道:“師父爲什麼不早點說出真相,隱瞞我們至今?”
仙靈子斂了悲情,淡淡地道:“那已經不是寢宮,而是一座冷宮。那些往事,任誰鐵石心腸也不想觸及,你早些知道又有何益?”
“這麼說是真的了。”江留醉喃喃自語,他一直不敢深信,等師父承認了,越發覺人世變幻猶如浮夢一場。他擡起頭,“我孃的墳埋在靈山,師父若有心,替我把孃的骨灰掘回仙靈谷好生安葬。”
仙靈子一聽,情不自禁“呀”了一聲,從椅上跳起,顫聲道:“你找到她的墓了?在靈山何處?”
江留醉點頭說了地方。仙靈子的神情從未如此關切,對他娘顯是一往情深,可惜終究無用。江留醉心下嘆息,怔怔出了會神,又道:“我想回京城。”
仙靈子想了想,搖頭道:“你的身世被人知道,去京城是最壞的打算,只怕性命堪虞。”他頓了頓,見江留醉還有話說,又道,“你想認祖歸宗,重回皇室正統?只怕以金後擅專弄權之心,容不下你這真正的嫡長子,你回去做什麼!學師父這樣歸隱山林,漁樵耕讀豈不快哉?”
江留醉本意並非爭什麼名分,聽了這話只是冷笑。南無情蹙眉道:“此事若傳揚出去,大哥性命堪虞。”江留醉冷笑道:“有事我自是一人承擔,決計累不到你們。”公孫飄劍聞言罵道:“說哪門子屁話!你我一般傷心,莫要借苦耍瘋,算不得英雄好漢。”
江留醉心下氣苦,被他一罵,略清醒了些,想到和花非花說過的言語,到底只有她明白他的心意,便道:“我看非花去,有事以後再說。”甩手出了門去。
南無情最爲沉着,當下不及思慮自家恩怨始末,對仙靈子道:“皇帝小子如知道大哥的身份,必不會放過他,到時我等雖然避世一隅,只怕躲不過朝廷耳目,須籌劃出一招金蟬脫殼,保住大哥纔好。”
仙靈子神情疏落,意興闌珊,道:“若這個世外桃源都保不住他,天下有何處是樂土?”公孫飄劍道:“我們這藏身之地只有阿離和花非花知道,這兩人不消說都該口緊,想來不會幫着皇帝。”子瀟湘想到他們一個失魂,一個歸魂,稍覺安慰,道:“真要出事,靈山也可躲一躲,管叫人找不到大哥。”
江留醉奔到前廳不見花非花,再往院後花徑中走,見她去了蒹葭園,對了一坪山花野草出神。這園子滿目芳菲,加之有花非花素裝相襯,江留醉心中頓時一快。他停在一方奇石前,定了定神,且把先前的事都放下了,才向她走去。
花非花聽到聲響,回身笑道:“我瞧見不少寶貝,若有爐子燒幾丸藥帶走,豈不妙哉?”
江留醉心情一爽,身世恩怨在她面前煩惱偕忘,當下笑道:“我家有爐鼎丹房,你這假仙姑要想昇仙求道,一定盡全力襄助。”花非花抿嘴輕笑,宛若天人,江留醉心中一甜,想若是守着她終老山間,不論江湖風雨,未嘗不是一件美事。
江留醉絕口不提適才見師父的事,花非花心中有數,想來胭脂所言被仙靈子證實,知他不想面對煩難,便道:“既是如此,不要只說不做,趕快給我準備丹房。你是想要益壽延年的養命丸呢,還是增進功力的長效丹?”
江留醉歪了頭,左思右想,笑道:“你就不會都配製些個,讓我全嚐嚐?”花非花啐他一口,道:“煉藥與練功一樣,不能三心二意,你所學太雜,所貪又多,難怪武功老不長進!”江留醉道:“誰說的?你師兄教了我劍法之後,我可好得多了。”
兩人談談說說,江留醉漸忘了所有不快,只恨日頭西斜,天欲暮色,不能將光陰留住。
那夜,南無情摸進江留醉所住的謫仙樓,獨自在黑暗裡坐了。江留醉沒睡着,聽見聲響起身,見是南無情默然靜坐,想起他自幼生性孤僻,不愛多言,今日聽了師父說起往事,必是滿腹傷心不知說與誰。四兄弟中南無情也只與江留醉說上兩句貼心的話,這會兒進了房一言不發,胸中苦悶可想而知。
江留醉掀開被子躍下牀,坐到南無情身邊。南無情啞了嗓子,說道:“大哥若去京城,不知能否尋了當年三家被害者的骸骨,我們想好生安葬。”話到後來聲音微細。
江留醉心想,他們可能埋在京城外的南山亂葬之地,又想酈伊傑可能會保住三家的骨灰也未可知。可惜以康和王的權勢依舊救不了結拜兄弟,便知雍穆王當年多麼權傾朝野。
他嘆氣道:“你想找雍穆王報仇?”南無情搖頭道:“他作惡多端,少不了自取滅亡,王爺的高位雖位極人臣,天下能保全榮華富貴到終老的又有幾人?”他自幼誦讀佛經,知道因果報應不爽,聽聞身世後並沒想到報仇一說。
江留醉怔怔地道:“是啊,人都死了,報仇有什麼用?”按說金敬、太后、冷劍生皆是殺他母親之人,可仔細說起來,先帝娶金要兒、貶他母親進冷宮卻是肇始。罪魁禍首實是生父。他想去京城,不過是想與出生地離得近點,至於是否認親、是否歸宗,心下亦是茫然。
想到歸宗,江留醉道:“師父有沒有告訴你,你是姓李、魏,還是姓何?”南無情搖頭道:“一來師父當年救得匆忙,記不真切。二來我們三人都覺姓什麼沒分別,師父給我們取了名字,我們就是好兄弟。”江留醉點頭嘆息。
南無情道:“大哥,不論你是誰,我只認你是我大哥,我一生也只得你們三個兄弟。”
江留醉聽了,眼淚幾乎要流下來,恐南無情想到身世更添愁思,忍住了淚笑道:“好兄弟,即便天下人都負了我,你們仍當我是兄弟,這個道理我早明白。”
次日清早,江留醉和花非花辭別仙靈子和兄弟們出谷。江留醉欲往京城去見酈遜之,花非花知道他的意思,也未說破,兩人決定先順路去杭州見酈伊傑。酈伊傑既是仙靈子結拜兄長,又始終身在朝廷,於往事想必比師父更清楚。他存了這個心,不便跟花非花說明白,只說是思念義父。
兩人出了雁蕩,僱好馬匹往杭州飛馳,過了幾日抵達杭州。富庶的杭州城仍沉浸在新年的熱鬧氛圍中,笙歌動天,花燈遍地,滿目一片喜色。
江留醉和花非花直接驅馬到了杭州酈府,門房認得他,據實相告說嘉南王府來人相請,王爺剛剛前往江寧。既是嘉南王府的人,江留醉放下心,問明路向。並託門房送信給柴青山請安,言明無暇拜訪,殊爲遺憾。
兩人出了酈家,上官道一路追趕。剛走了沒多遠,江留醉忽地想起,就問:“到你家了,是否要去拜會你家裡人?”花非花搖頭。江留醉想到她在家的古怪情形,便也罷了。
不知酈伊傑是否有意隱瞞行蹤,江留醉和花非花追了大半時辰竟未趕上。沿途奔波,天猶冷寒,江留醉瞥了一眼花非花,笑道:“我餓得緊,不如先尋地方吃點東西墊飢?”花非花知道他怕她累了,點頭應了。
兩人騎了一陣,遠遠看見官道旁有處茶棚,江留醉大喜,縱馬趕去。
買了糕點,喝了茶水,正想上馬之時,一騎飛馳而過,座上人神情焦急,拼命喝打坐騎。江留醉心中一動,道:“煙色如意紋,是酈府的衣飾。”花非花凝目細看,那人行得遠了,只背影依稀可辨。江留醉當即躍上馬,招呼花非花同追。
兩人轉眼追至跟前,江留醉在馬上喝問那人:“你是康和王府的人?”那人一身家丁裝束,約莫三十來歲年紀,狐疑瞪他一眼,警惕地夾緊馬腹,跑得更快。江留醉忙叫道:“在下是酈遜之的結拜兄弟江留醉,特意來杭州尋康和王。兄臺怎麼稱呼?”
那人聞言將馬速慢下,打量他良久,又看看了花非花,方道:“小的叫酈雷,剛接到公子爺從京城八百里加急送來的密函,要稟呈王爺親拆。”江留醉道:“你家王爺不是被嘉南王府請去江寧了麼,走的應是這一路,只是竟去得急了些,我們也追了很久。”酈雷蹙眉道:“糟糕!”
前方黑點一閃,江留醉警覺甚快,一鞭揮去把一支偷襲的箭打落在地。那箭正對了酈雷,他不慌不亂,撥動馬頭往旁邊一躲。江留醉縱馬護在他身側,沉聲問道:“康和王就在前面?”酈雷道:“是,王爺走了沒多久,應能趕得上。除非……”
花非花突然道:“來了!”就聽見前方道旁樹叢響起噠噠的馬蹄聲,十數騎快馬轉眼奔出,座上人黑衣勁裝彎弓激射。江留醉飛身而起,飄然躍上其中的一匹馬,一鞭打向騎者的頸椎。那人身體前傾,反手揚鞭,勁力甚猛。江留醉左手一掌揮下,卸去鞭上力道,就勢一拉,把對方拖下馬去。另一邊花非花長劍出鞘,氣勢如虹,爲酈雷撥去漫天飛舞的箭矢。
對方眼見一擊不中,驅策馬匹集成一隊,齊齊拉上勁弓。“譁”的一聲,箭雨突臨,都奔了三人的駿馬而去。江留醉見勢不好,一掌打在另一騎者的腰間,拆下他的腰帶臨空捲去,他這一下捲走七、八支箭,剩下的被花非花輕鬆擋過。酈雷馬術甚佳,居然僅靠了調度馬匹行進方向就躲過三支利箭。
爲首的黑衣人嘬了一聲,有人翻身下馬扶起受襲兩人,其餘人在旁掩護,等衆人全上了馬,竟迅捷地往來處退去。他們來得快走得急,訓練有素,隊形齊整。酈雷只瞥了一眼,立即駕馬急行,絲毫不受剛纔伏擊的影響。
江留醉和花非花駕馬追上他,江留醉思忖黑衣人的身手,道:“這幫人行動一致,倒和老哥的身手有幾分相似。”他說完,怕酈雷誤會,忙道:“我是說一般的驍騎矯健,迅疾不凡。”
酈雷點頭:“你看他們周旋進退無不如一,就知道必是哪一營的武騎之士。”江留醉悚然一驚,酈雷所言令他有不好的預感。花非花道:“閣下眼光老到,也是酈家軍所屬?”酈雷道:“凡酈家子弟均在軍中呆過年餘,小的不才,稍微懂點行軍的道理。”
江留醉顫聲道:“你起先說,是公子爺從京城送來八百里加急?”酈雷道:“是。”江留醉回首看花非花,一臉焦急,沉聲道:“只怕京城有變,我們一定要截住王爺,絕不能讓他先到江寧!”
三匹馬飛奔縱馳。誰知一路趕至午時辰光,仍不見酈伊傑一衆的行蹤,酈雷詢問驛站,得知酈伊傑一行並未經過。江留醉聞言便道:“既是如此,我們兵分兩路走不同岔道,看能不能追得上。”
花非花遲疑了一下,道:“或許王爺沒我們走得快,再趕也白費力氣,到前路上等他不是更好?”酈雷沉吟道:“事不宜遲,我沿河道北上,兩位請往他路攔截。有勞!”江留醉和花非花匆匆拜別酈雷,上了一條小路。
兩人在路上疾奔,花非花見江留醉神色不安,忍不住道:“京城有變,你猜酈遜之會遇上什麼事?”江留醉道:“遜之押了嘉南王進京,若是嘉南王與失銀案有關,此刻嘉南王府家將請了康和王去,不會是好事!”
花非花秀眉一蹙似乎有話想說,卻又咽下。江留醉看出她心思,道:“非花,你不想轉道去江寧,是嗎?”花非花遲疑一下:“是,我想直上京城見大師兄。”江留醉苦惱地一低頭,慢下馬來:“我也知京城情勢危急,但康和王有難不得不救,你陪我一起可好?”
前方眼見就是岔路,兩人不覺停下馬來。
花非花道:“大師兄去了京城,你那皇帝弟弟恐怕更加可危。”江留醉沉吟:“你是說,阿離會刺殺皇帝?”花非花茫然搖頭:“我不知道。師兄行事非常人可度,要說他會殺皇帝並不出奇,或是突然保護皇帝,亦不出奇。何況紅衣、小童和牡丹、芙蓉都在京城,變數太多,我怕酈遜之應付不來。”
江留醉也覺有理,卻捨不得與她分道揚鑣,兀自躊躇。花非花道:“你救了王爺,安頓好南方的事,終要去京城,我先行一步如何?有我去助酈遜之,你當放心。”江留醉見她拿得起放得下,以大局爲先,只得點頭:“那——你一路小心。”心裡萬語千言,生生嚥下。
花非花笑道:“好,我去了!”灑脫地一拉繮繩,掠上官道。
江留醉望了她英姿矯健的背影,悵然若失。自識得她之後,這回別離的辰光將最爲漫長,萬分的不捨只能強自按下。
江留醉一路沿德清、湖州,自長興、宜興往江寧而去,半夜宿於溧陽城外。次日清早,城門一開,江留醉急急過關上路,過了溧水,再到江寧。
江寧城富庶繁華,北有玄武湖,東有燕雀湖,南有秦淮河,西有白鷺洲。嘉南王燕陸離的王府修建在城南鳳凰臺附近,自嘉南王府出南城門,沿長幹橋,就可到達城外的聚寶山,爲燕家軍練兵之所。再往西北二十多裡,則是翔鴻大營、雲翼大營的駐紮地。
江留醉從南門進城,拉過一個城門守軍,遞上幾兩碎銀,笑道:“這位軍大哥,我在康和王手下行走,聽說嘉南王派人請康和王入城,可曾見着?”那守衛詫異地道:“康和王來江寧了麼?沒瞧見呀!真要有來,準從別門進了。今日沒聽兄弟們說起,莫非還在路上?”
江留醉沉吟,康和王若從杭州府而來,必從東、南兩門進。當下謝過守軍,往東門去了。在東門依樣問了一回,仍舊未見着康和王。暗想一人看不住兩處,康和王如果真沒到,不如去嘉南王府守着。
在嘉南王府門口守了半日,日落西山,猶未見酈伊傑車駕的影子。江留醉心想,莫不是自己趕得太快?只能在近處尋了館舍,歇過一晚。
次日一早,江留醉梳洗完畢,在嘉南王府附近的街巷流連。街頭巷尾,時見練武臺穿插坊間,此地的父老子弟無論年紀長幼,都好武成癡,頗有全城皆兵的意味。江留醉忽然想到,燕陸離在此聲望如日中天,若皇帝真定了他的罪,不知會否激起江寧一地民憤。
他不覺在一座青石橋上駐足,眼望着水波瀲灩,靜靜向遠處流淌,這一派祥和景象若是被燕陸離的反叛無情打破,該是多麼可惜。
眼前忽地一花,胭脂穿了紅綿窄袖襖子,靚麗地站於他面前。自靈山逃出她掌控以來,兩人有幾日未見。此刻胭脂眼中殊無敵意,烏黑的青絲長長披於胸前,淺淺微笑,像極了坊市裡清純天真的少女。
可惜江留醉明白,胭脂不過收起了一腔的抱負,她是入鞘的一把劍,隨時會鋒芒畢露。他別過頭去,暗退了一步,握起了拳。
胭脂瞧出他周身戒備,委屈地一嘆氣:“你不想見我?”江留醉澀聲道:“你想見我,並非真的要見我。”他這話大有深意,胭脂搖頭:“莫非在你心中,我只是個利慾薰心的女子?自從我揭破身份,你從沒有正眼看過我。”
江留醉擡頭,撞上她一雙如水明眸,猶帶了一腔哀怨,咬脣望着他要哭出來似的。他心中微微不忍,想到她的身世不由有幾分憐惜,嘆道:“你我志向不同,沒法走同一條路。”胭脂忽然道:“若我肯丟下一切隨你呢?”
江留醉大窘,胭脂俏臉微紅低下螓首,說不出的溫婉秀慧,全無了先前覬覦天下時的殺氣。他一下不知說什麼好,傻傻笑了笑,又覺尷尬,憋出一句話:“我心上已有了人。”
四周行人如織,這句話蕩在風中,吹至無聲無息。
胭脂挽起耳鬢秀髮,慢慢地道:“那也無妨,反正我從小便無專寵。我哥哥寵的是他的暗器機關,我師父寵的是其他師兄妹,你肯留我在身邊,我就心滿意足。”話雖如此,她神情悽婉,楚楚動人,一雙眸子紅得更厲害了。
妙音如歌,聽得江留醉目瞪口呆,心中泛起不忍,吃吃地道:“我不值你如此。”
胭脂哽咽道:“我已低聲下氣,你還想如何?”
江留醉只覺這事奇怪之極,胭脂如肯丟下她的野心,跟了他也無什用處,因他不會去認回皇子身份。聽胭脂一說,他又慌了,見她紅了眼圈,險險要大哭一場,連忙道:“我一直把你當朋友看,你對我太好,反不習慣。”
自靈山以來,兩人是頭回毫無敵意地敞開心胸說話。胭脂破涕一笑,指了他道:“我就是喜歡你沒機心的樣子。”她笑完,心裡也在問,真是喜歡他這個人,而不是他背後無比尊崇的身份?她想要什麼就要得到,頭一次把自己放得那麼低,是否因爲不甘心?
她眼中山河變幻,日光照到的地方無處不是紅豔如花,江留醉便如在羣花中佇立,遙遠朦朧。
她的笑令人微醺。江留醉想到花非花,胭脂肯爲了他低頭,花非花大概不會。他有點悶悶地覺得,花非花雖對他另眼相看,卻始終不像其他女子那樣動情,她或許是太清醒,少了幾分爲情所陷的癡纏。
胭脂看他發愣,嫣然一笑,拿過他的手往手心裡一放。
“你不必想如何收留我,我先帶你去逛逛江寧的山水,散散心如何?”
江留醉抽手苦笑:“康和王生死未卜,我怎有心思?”胭脂笑道:“以康和王的智謀,根本不用你這傻子擔心。先去遊山玩水,如果他有事,我一定幫你救他,管叫他少不了一根毫毛。”
江留醉苦惱地道:“以你之能,或可令江寧翻雲覆雨。但今次如果燕、酈兩家真的翻臉,燕家軍留守江寧的兵馬達十萬之衆,叫我如何去暢遊山水?”
胭脂凝視他看了一陣,見他憂心不已,悠然笑道:“既然你那麼想救人,我們就先去嘉南王府遊山玩水吧!”伸手一拉他,施展絕世輕功飄然而起。
江寧嘉南王燕陸離的王府和京城三大王府一樣,出自靈山斷魂的手筆。積黃土爲山,堆江石爲臺,府中池泉溪澗,幽花異木,爲江南苑囿之最。江留醉上回住嘉南王府匆匆來去,僅偷闖了一回挽瀾軒,已覺其中機關奧妙深不可測。這次與胭脂同來,不由想起當日花非花相伴在旁,愁思又起。
胭脂帶了江留醉掠過嘉南王府的高牆,江留醉驚疑地看着腳下,分明有機關相候,卻一隻箭不曾發動。胭脂漫不經心地道:“別忘了,這是我哥哥制的機關。”身輕如燕,幾下飄至嘉南王府正中大廳屋頂,拉了江留醉坐下,“在這裡賞鑑王府風光如何?”
王府侍衛立即發覺兩人蹤影,腳步聲叫喊聲跌宕而來,弓箭手轉眼間把兩人列在射程之內。江留醉不知胭脂打什麼主意,見她好整以暇,也鎮定坐了不動。
胭脂滿意微笑道:“果然有帝王之風,臨危不亂。好,我們且下去吧。”手突然掀起兩片瓦,頓時屋頂劈啪裂響,竟有數十片瓦直直往下落去。
侍衛們大聲驚呼,無數利箭射上屋頂,有人奪路向大廳衝來。
江留醉立身之處不穩,正想提氣躍出,孰料胭脂纖手伸來,拉了他一同跌進大廳。她咯咯一笑,像小孩子捉迷藏,提了裙角拉着江留醉一路溜進垂花門,穿向後面的堂屋。
“喂,我們要去什麼地方?”
“嘉南王府戒備森嚴,你以爲是在防我們?我帶你去找監禁之處。”
江留醉臉色一變:“你是說康和王已經到了江寧?”
“燕家軍行動有素,自然比你腳程快。我先前都見着啦,他們把康和王塞在轎子裡,直接運到府裡來。城門守衛怎敢盤查嘉南王府的車隊?可憐康和王做了階下囚,根本不能堂堂正正地從城門進。”
江留醉停步,怒道:“你爲何不早說?”
“怕什麼,酈家軍裡能人甚多,我纔不替康和王操心。本想候着看熱鬧,瞧瞧姓酈的人馬幾時來救人,誰知道會撞見你。”
“嗖”,一支箭擦了兩人而過,追兵已至。胭脂一笑:“哎呀,居然有跟屁蟲。”甩手飛出一片“千里黃沙”,身後頓時“哎呀”哀鳴一片。江留醉想到當日芙蓉曾用過此物,心神一陣恍惚。
兩人乘隙轉進堂屋,胭脂關上房門,飛快地溜了一眼地面,數到一塊磚,手按了上去。江留醉聽到“咔”的一聲,似乎有什麼門被打開了。兩人飛奔到屋後,過了穿堂,又上了一條小徑。
江留醉眼看越走越深,王府侍衛的呼叫聲越來越大,頗覺不安。他手上一用力,把胭脂拉近了,道:“罷了,你我行蹤暴露,今日救不了康和王,先退回去再說。”
胭脂美目流轉,笑道:“哦,你過其門而不入嗎?”忽地一努嘴,兩人眼前峰迴路轉,竟出現一處小門。
“最適合監禁的牢房就在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