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上歸魂峰!”奔走了半晌,江留醉突如其來冒出一句。花非花一愣,接着笑道:“怎想得去他那處?”江留醉道:“你仰慕的總不是壞人。失魂被害,或許他可救我們。”心下想的是,阿離既是歸魂的手下,看起來歸魂絕不會見死不救。
花非花低頭道:“不錯。”江留醉道:“事不宜遲,就往那個方向去,歸魂峰該沒什麼陣法,容易走些。”花非花道:“你記得失魂那些仇敵曾跟蹤歸魂,卻找不到他究竟何處,恐怕我們不能輕易找出他來。”江留醉道:“唉,我想的只是找個安全地方避上兩日,再看有沒有機會查出斷魂是否涉入此案。眼看事情已有眉目,不能未辦完便畏難滾下靈山。”
花非花微笑:“酈遜之囑託的事,你倒認真得緊。”江留醉道:“那是,他是我兄弟……小心!”忽然伸手,替她抓牢一根迎面戳來的枯枝。花非花側身避過,繼續疾走。江留醉又道:“何況你想見歸魂,帶你過去尋尋他看,有奇遇也未可知。”
花非花停下,嘆了口氣:“這是你說的,要去那裡。”江留醉奇道:“怎的,怕我中途拐賣了你?”花非花撲哧一笑:“我們走了兩處都頗古怪,這一處你若再遇上什麼危機,可別惱我。”江留醉道:“那是自然,我出的主意,有事我背。”心下卻暗想,非得打起十二分精神,這一回不能再讓花非花救他了。
歸魂峰藏於失魂、斷魂兩峰之後,地勢最爲雄峻高險,更有若干飛瀑當空掛下,吃那陽光一照,雲蒸霞蔚,七彩斑斕。江留醉指點峰頂給花非花看,道:“此間山勢危奇,巖嶂疊生,猶如銅牆鐵壁難以攀援。又因多水,雲霧繚繞,時常山下望之晴,入山卻是雨。即便找不到歸魂,也可藉機避開胭脂。”
花非花道:“好主意。你對靈山竟有幾分認識。”江留醉道:“我畢竟住在雁蕩,也算是半個鄰居,多少知道些。”不由想到阿離,那一路跟他攀談,問了不少歸魂的事,雖無把握找到歸魂,卻知此峰亦多幽深難尋的巖洞,想辦法解決了口糧,便可安穩躲上幾日。
兩人轉道歸魂峰。行了一枝香的工夫,晴空不再,微雨沾衣,清新的氣味使人一爽。周遭景物朦朧,江留醉轉頭看見花非花髮梢帶露,恍如踏夢而來,心下不由醉了。被羈押的煩悶一去不回,唯願這並肩同行的路兒再長些纔好。
花非花的神色鬆弛許多,嘴角一絲頑皮的笑容藏伏着,不經意便偷偷流露。她跟在江留醉身後,腳步輕快,有時看兩眼他的背影,兀自不可捉摸地笑着。等他回過頭時,卻又若無其事。
兩人默然走了幾裡,江留醉忽然笑道:“怎麼不說話?”花非花道:“我等你說。”江留醉摸頭:“我說多了,你要說我像女人,不如聽你說。”花非花笑道:“我說的你多不愛聽,不如胭脂會說。”說完才覺出失言,怎顯得這般小氣。
江留醉想起那回他想試探幫酈伊傑的神秘人,胭脂鼓勵他去做,花非花卻是反對,他到底聽了胭脂的,不由說道:“我有時分不清好壞,你可怪我?”
花非花想了想,道:“人皆愛以己度人,你心地善良,把他人全想成好的,這也無錯。”頓了頓道,“若你步步爲營,事事機先,必經歷太多磨難方纔修來。那般性情,未必比如今快樂。”
江留醉心下感動,她是懂他的罷,又想到胭脂,嘆息道:“胭脂雖然關住我們,其實一直以來,何嘗不是被怨恨鎖住了自己?”花非花道:“說得是,你比我明白她。”江留醉仔細瞧她的神色,見她沒有不快,放下心來,道:“畢竟她待我算是客氣……”話說了一半,又忙道,“也許,我真有她可利用之處。”
花非花愣神道:“是啊,你究竟有什麼好,能讓這個假失魂另眼相看。”她說到假失魂,人又恍惚了一下。
“失魂是不是你的仇人?”江留醉忽然問。
“你說什麼?”花非花吃驚道。
江留醉直視她:“每次提到他,你都不自然,即使想瞞着我,依舊能看出來。”花非花坦然微笑:“你錯會了。他是歸魂的師兄,在我心裡他是天下第一高手,我絕不想與之交手的一個人物。”江留醉道:“那他居然被胭脂殺了,你信不信?”
花非花茫然道:“我信,又不信。但他若還活着,怎能允許失魂宮被人盤踞,允許紅衣他們四處惹事?”江留醉心知她說得有理,一時想不出更好的主意,道:“看來只能求我師父破例出手,挽回殘局。”花非花笑得燦爛了兩分,問:“你師父何許人也,竟有把握對付斷魂和紅衣?”
江留醉自豪地道:“天下能與失魂匹敵的,不過數人而已,而我師父仙靈子正是其中之一。”花非花道:“你說破例,可見也不順當。”江留醉愁眉苦臉道:“他吩咐過,外出歷練絕不許惹是生非,我卻讓他插手此事,非捱罵不可!”花非花道:“凡事靠自己。酈遜之也沒想過要搬他師父做救兵。”
江留醉凝視她道:“在你心中,酈遜之比我強甚,是不是?”花非花愣了愣,見他說得自然,便道:“他夠謹慎,卻不見得精明。”江留醉嘆氣:“若論精明,我從小就被三弟算計,出門不懂防人,幸好運氣不差。”
花非花被他勾起回憶,出神道:“或者傻人有傻福。就算是芙蓉,跟你同行也捨不得害你。”她提到芙蓉藍颯兒,江留醉想起去十分樓結識的藍衣少年,不知是不是花非花,心虛道:“怕是跟胭脂一樣,別有用心罷了。”
花非花見他臉色微紅,故意岔開話題道:“你看,那雲多好看!”江留醉顧着和花非花聊天,哪理會得風景,此刻撇頭看去,頓時驚住——
原來他們已到半山之上,山下羣峰點點,在雲霧中若隱若現。更妙的是那各處陡坡懸崖處或絲絲縷縷、或滔滔莽莽傾瀉而下的雲瀑,煙煙漫漫,瀰瀰散散,悠悠淡淡。既似千層水花泛起的星星點點,又似萬堆白雲激盪的茫茫然然,疑幻似真,如濤如帶。江留醉癡癡呆望,再看花非花,佳人如玉靜立一隅,心下一陣衝動,極想擁她入懷。
花非花此時瞥他一眼,俏面飛紅,低頭便走,道:“上邊的景緻可能更美……”語聲細如蚊蟲,微不可聞。江留醉心中沒來由地高興,歡喜地跟她繼續前行。
又行了一陣,那路突然斷了。雲霧遮得嚴實,到跟前才發覺無路,山頂竟似一寬闊平地,邊沿處雲遮霧擋。江留醉奇道:“這山峰這麼矮?”花非花不語,四處察看。江留醉急了,把各邊盡頭走了一邊,發覺真是絕路,嘆氣道:“莫非我們行錯了路,連一處巖洞也未瞧見。”
花非花道:“霧氣溼重,想是錯過了。”江留醉搔頭:“這躲到哪裡去纔好?”他一時想不出,索性盤腿坐下。花非花叫道:“溼氣太重,你……”江留醉道:“我不礙事,你都鎮住那毒了。”花非花終不放心,過來搭脈,江留醉笑說:“全好了吧?”花非花臉色大變,顫聲道:“不妙!”
江留醉見她不似說笑,迅速運息一週天,沒發覺有異,道:“沒事啊。”花非花道:“那解藥服後不能運功,是我不好,適才讓你出手。”她眉間有隱憂。江留醉道:“怪不得你。”花非花沉吟道:“那銷筋挫骨丹是滯氣之毒,需儘快給你服些行氣藥物,可此間……”
“此間除非歸魂親來,否則你們還是隨我回去——”胭脂悄然現身,斜依一塊巨石,在不遠處冷冷地道。
江留醉拉花非花倒退兩步,看胭脂的神情中充滿戒備,滿腹的話不知說什麼好。胭脂見了,心下竟有些難過,移開目光落在來時路上,幽幽地道:“要麼跳下山去,要麼跟我走。你們選哪一樣?”
江留醉想也不想:“跳崖也不跟你走。”胭脂一笑,頭擡起來,挑戰地看他:“你一定會後悔。”江留醉道:“你不用花言巧語,我不會再信你。”說得決絕堅定,心下卻是無奈。
胭脂道:“不,你非信不可,這是你的命。”
江留醉一震,她果然知道他所謂的身世來歷?不,他不能被她脅迫,不能再相信她。花非花淡淡地道:“你做決定,我聽你的。”江留醉搖頭,忽然牽起她的手:“我們不會分開,我也不會讓你受苦。”對胭脂道,“你想說的我沒興趣,從此刻起,你我敵對,不必對我留情。”
霧氣越來越濃,三個人無言的心事彌散在空中,目光,穿過這阻隔交集。
胭脂枯澀一笑,向花非花道:“我早該殺了你!”
江留醉忽覺有些不對。莫名的,說不出來,像是遺忘了什麼事,又或者做錯了什麼,令心不安。面前僅胭脂一人。可他清楚,那造成他煩躁的詭異壓力來源並非是她,而是隱藏在霧氣中的某個人。
他是誰?
花非花秀眉一蹙,也有感應。力敵不智,江留醉若再動手,毒傷未清,勢必激發出來,她以一敵二更無勝算。那冥冥中的人,她隱約猜出來歷,越發不想妄動。
江留醉胸口忽又劇痛,輕輕呻吟一聲。胭脂嘆道:“何苦折磨自己!”花非花握緊他的手,柔聲問:“你信我麼?”江留醉看她一眼,點頭。花非花回首絕壁,在霧中,彷彿前方仍有路,有希望。
她毅然走過去,牽着他,幾步往崖外縱下——
濃霧,瞬時吞滅了他們。
胭脂訝然驚呼,忙亂地衝上前,手臂卻被一人牢牢抓住。
“不許去!”
她倉皇看去,那人低低的斗笠遮住了面貌。掙扎了一下,發覺脫不開,不由惱怒道:“放開我!”那人沉聲道:“來不及了。”胭脂頹然,頓時無力,摸住身邊的大石苦笑:“你告訴我,他們沒有死,是麼?”
那人冷冷地道:“你忘了這是什麼地方?”胭脂若有所悟,長長地嘆出一口的氣,濃密的睫毛溼溼的,沾染了水氣,彷彿一眨就會集成一滴不甘的淚。
跳出的那一剎那,江留醉沒有想到死,他心口咯噔一下,想到的只是他和花非花在一起。
無論生死,他們在一起,突如其來共赴生死的感覺,讓他遺忘恐懼。然後,他發現並沒有下墜,相反在上升。可霧氣實在濃重,他甚至看不清她的臉。飛了短短的數息時間,已讓他覺得像一生,一個悠長的美夢。
漸漸地,習慣了雲霧的氣息,他漸漸看清身邊景緻。他們開始往下滑行。
花非花手中居然繫了一根綾制的套圈,繞在一條極長的繩索上。那繩索沒入雲中,不知何物所制,堅韌結實,帶了他們兩人依舊平穩向前,只看不透要去何處。在雲間飛翔穿梭,江留醉沒想到竟有一日真能像飛禽自由翱翔。
耳畔忽忽風過,鼻端悠悠香起,意識到與花非花從未貼得如此近後,他的心忽然停止了跳動。那一刻,天地靜止,唯有這雲端天上,不似人間。
他綺思正稠,“啪——”花非花手一鬆,兩人落到地上。江留醉沒有準備,差點一個趔趄。花非花急忙拉緊他,道:“沒事了。”
江留醉左右張望,此間無霧無雨,清晰地見到兩人身在一斷崖中間,上下皆是峭壁,唯他們站立處多了突出的一塊空地。陽光射下來,照見絕壁上鬼斧神工的一道狹縫,彷彿一線生天。猶如天神一斧劈開,最後力道不夠,震開了一個大坑。那坑卻又往山腹內伸去,盡頭現出一個巖洞來。
江留醉剛擔心走到絕路,發現那巖洞別有洞天,不由欣喜若狂,拉花非花道:“快來,好像很深!”花非花不動。江留醉驀地怔住,是啊,她怎會知道有這條絕處逢生的路?再看那洞口,若隱若現的刻了幾個字,細看去儼然便是“歸魂宮”三字。他是想尋找歸魂,但竟如此找到,令他的歡喜化作了驚疑。
他呆呆望她,容貌依舊不真實,茫然問道:“爲什麼?”花非花直直地盯着他,目光穿透過他身後的石壁,空茫卻堅定:“你不明白嗎?我就是歸魂。”
江留醉不動。哦?剛纔她在說話?大概餓昏了頭,腦裡轟然一片。伸手抓一把,什麼都沒抓到,一定是在做夢。歸魂成名近二十年,怎會是她。胭脂自稱失魂,如今花非花又自稱歸魂。失魂歸魂,他只覺魂魄空蕩蕩在飄,沒個着落。
“那之前的歸魂,是我師父和師兄所扮。爲什麼世人不知歸魂是老是少,是男是女,就是這緣故,只因歸魂這個稱號曾經屬於三個人。”花非花像是看透他心中的疑慮,曼聲解釋。
江留醉看着她的眼睛,就信了。他無法懷疑她。從他握住她的手,走進雲層開始,他對她已摯信不疑。
她是歸魂。
此刻,過往的疑問都有了最合理的解釋。唯有她是歸魂,才能解釋以前那許多不可能:小童爲何那麼忌憚她;柳家莊出手相助的那個蒙面人;和牡丹交手全身而退;輕而易舉纏住紅衣;探到金無憂仍在的消息;破斷魂陣勢的從容;逃出胭脂的手心……他覺得自己很傻。
“哈哈……”他不覺笑出聲來,想想又笑了兩聲。他心底裡自覺無用,堂堂男兒被個女子耍得團團轉,這樣憤憤地想着,另一個念頭又來糾纏他。不,從頭至尾她不曾害過他,不曾害過別人,她甚至一直在救人。是歸魂又如何?隱瞞了又如何?
江留醉被種種念頭纏繞得頭昏。選擇放下自尊還是相信寬容,他掙扎不定。看清心中的無力與矛盾,他越發覺出自己普通和尋常。是了,他是個尋常男人,而她呢?高高在上,始終像救世主,在關鍵時扶他一把,他不知是否還要依靠她在旁?
他想不好該如何面對她,唯有癡癡笑了,用笑聲驅趕內心的疑惑。
他的神情忽喜忽憂,花非花也怔住,見他兀自笑個不停。彷彿嗤笑,彷彿傻笑,又彷彿是透徹的笑,解脫的笑。她微微地綻出一朵笑來,猶疑地停在脣邊,看着這個一路陪她走來的男子。
江留醉瞥見她的笑,那樣的清清淡淡,一如她波瀾不驚的心,他忽而伸出手去,把她拉近。仔仔細細凝視她,眼光由陌生到熟悉,最後像是認得她了,這才停下笑。她就是她,是歸魂也好,是誰都好,看見她心底裡便會蕩起溫柔暖意。那麼她無論是誰,是否強過他,都不重要。
石壁清冷。他瞥了一眼這孤清的歸魂宮,心想,她竟是在此修煉的一個寞寞女子,原以爲在不曾遇上他的日子,她是杭州花家英姿煥發的三小姐,聞着藥香不知愁味的成長。這會兒他想起花家子弟待她落落穆穆的行止,有些明白她黯然的心事。她究竟在靈山待了多久?那不可捉摸的心底裡又隱藏了什麼?他有了更多想探求的渴望。
隨她走進洞中。濃烈的藥草香味安詳寧靜地流淌,燻人欲醉。左方有淙淙水聲傳來,江留醉信步靠近,一尾清泉豁然現出,歡快地在一泓池水中跳躍浮沉。它活潑潑的生命力,令他陡然一振,憶起阿離散淡的笑容。
是了,當日阿離聽得花非花的名字,就知他愛慕歸魂,於是傳他天元功與補天劍。江留醉暗暗感激,他應像阿離那般灑脫隨性,不被世俗樊籬所困。
再走至花非花存放藥物的洞中,意料之中數不勝數的瓶瓶罐罐讓江留醉歎爲觀止,出神看了良久,方纔歎服道:“配這些藥,需花多少時日!”石壁上竟開鑿了數千小洞,如佛窟放置羅漢像一般,各自擺了一尊器皿,或圓或方或扁或長,有藤編,有木製,有瓷燒。乍一看猶如古董店的收藏,密密集了無數心血。
有一隻角,一道白色細線貫穿首尾。江留醉好奇地拿起了看,花非花心情平復,見狀便道:“這是通天犀角,能煞百毒。”江留醉在仙靈谷之乎齋翻閱《毒經本草》曾看到此物,聞言道:“我知道,據說通天犀專食各種有毒草木,故能解百毒,如果湯水中有毒,用它一攪,就會泛起白沫,不再留一絲毒性。”
花非花點頭:“不錯。”江留醉見她眼露讚許,得意忘形,捧起那個通天犀角道:“如此寶物,你平素怎不帶上,以防萬一?”
“防不勝防。”花非花取過他手中的犀角,凝視道,“太過依仗防身之寶,反會失了警惕之心。”
江留醉肅然起敬,暗歎她心志高遠,所遇女子中不做第二人想。他又打開幾個藥罐,裡面存放形狀不一的芝草,不由好奇地問:“這是什麼?”
“這是玉脂芝、這是九光芝、指丹芝、玄液芝、黃櫱芝……服之可輕身闢氣,增長功力。”
江留醉笑道:“難怪你的武功那麼好!”花非花終露笑容:“你中毒兼受傷,還想着玩笑,真作死!”江留醉停下亂翻,乖乖在她身邊立定,道:“我不過是想看你有多少寶貝,日後好出去幫你誇口。”
她也不當真,讓他坐在石礅上,自個從石架上摸出一隻細長的柳葉瓶,打開嗅了嗅,遞給他道:“這是我從前所制,專解銷筋挫骨丹的解藥。”
江留醉道:“用了什麼方子,說來我聽。”花非花道:“你又想學?”江留醉道:“你什麼都懂,我得勤快些。”花非花嫣然一笑,報道:“無非是通天草、雲芩、紫丹蔘、黃鬱金、赤芍、紅花、川芎、白蒺藜、功勞葉、海風藤、白芷……”
她話沒完,江留醉拼命搖手道:“慢住慢住,你說的我只聽過幾樣,看來得從頭教起,急不得。”花非花道:“這方子有六十多味藥,豈是隨便就學得會?我四歲翻閱醫書,在花家偷師多年不算,幸得師父傾囊相授才一窺門徑。雖如此,也不敢誇口輕易解這銷筋挫骨丹之毒。”
江留醉道:“那這方子……”花非花嘆道:“從前師父開了一半,我續下去開,試了無數次,粗見成效。只盼你服下後,能把胭脂給你的藥煞住。”
江留醉乖乖吞了兩口。苦得想咬舌頭,扮了個鬼臉逗花非花笑。花非花強忍了笑,一本正經道:“我特意加了一味苦藥在裡面。”江留醉大叫一聲,問道:“爲什麼?”花非花道:“要你長長記性,下回不可粗心大意。”
江留醉奇道:“你困在牢裡也應沒有解藥,難道這毒對你不起作用?”花非花搖頭:“師門內功名曰‘天元’,可避外息,胭脂來時我已驚覺,她在帳外放離人淚,我稍沾了些,但在往失魂宮路上已逼出。只是想看胭脂究竟玩什麼花樣,纔沒在路上動手。”
江留醉想起她那回任由芙蓉護送燕飛竹上路,也是想引蛇出洞,可惜每次吃虧上當的總是他。而他想引神秘人現身,卻仍是被胭脂牽了鼻子走,這闖蕩江湖的諸多學問,看來還有得好學。
花非花續道:“後來我見胭脂在飯菜中下毒,就始終只喝水,把飯菜都埋了。唯有最後一頓,當着她面稍微嚐了一點,中毒甚淺,傷不了我。”
江留醉突然想起阿離所授天元功,看來是靈山絕技,他練是練了,在關鍵時便全忘了運用,以至白白中了胭脂的毒。他吞下解藥,按下心事,捏了個訣盤膝運功,回憶天元功的要旨。花非花詫異道:“你怎麼……”
她沒來得及問,洞口窸窣微響,一個聲音向內喝道:“什麼人?”
他的聲音說不出的疲倦,但又凌厲如刀。聲響不大,江留醉卻覺耳膜震盪,心中翻江倒海,被這把聲音攪成一團煞是難受,不由得站起身來,擋在花非花面前。
入口處陽光圍繞,一個身影拄着根柺杖,恰恰踏在光芒耀眼處,令人不可逼視。見到兩人目光投來,他原本微躬的背忽地直立,像射出箭的弓猛然繃直。看不真切那人的相貌,他渾身散發的氣勢卻極爲驚人,背後似立定千軍萬馬,待他振臂一喝。
江留醉只覺這人如飛劍,會突然從劍囊中跳出,不由全副戒備。花非花夷然不懼,盯住他看,忽道:“傷情?”
“正是!”
來人竟是六大殺手中僅次失魂的傷情,江留醉知道厲害,怕他一出手即佔先機,立即抽出小劍,劃出一招補天劍法,向他攻去。傷情微微錯愕,花非花措手不及,叫道:“且慢!”
江留醉劍至面前,傷情柺杖一劃,並不上當,反打向他劍光最嚴實處。江留醉心想,這人出招倒狠,以強碰強,也不退讓,格劍在上。兩件兵器一撞,發出鏗鏘巨響,震得江留醉一陣窒息,呆呆地想:好強的內力!
傷情微感意外,柺杖轉了個彎插向他背後,像伸長了的手臂。江留醉嚇了一跳,不知他怎能這麼快卸了劍上的力道,急忙身向前彈,揮劍往後檔格。誰知他那招是虛的,柺杖輕鬆繞過江留醉身後,歪向一邊側打過來。整隻柺杖彷彿能如長鞭般曲繞,充滿靈性。
花非花看不下去,手一伸,柺杖居然被她接在手裡。傷情也不再打,對她道:“你帶來的這個小子不錯。”江留醉此時與他面對面,這才發覺他居然雙目緊閉,顯然剛剛與他動手,竟以盲眼對陣,不由把興起的沖天信心打消了一半。
傷情如此,失魂可想而知。不知那個驚天動地的厲害人物,是否真如胭脂所說,已不在人世。否則即便胭脂有滔天能耐,惹上了那通天徹地的殺手之王,日後只怕沒有一天能睡安穩覺。由此一想,花非花不願殺胭脂,或許讓她更爲難受。
傷情卻向他誇讚道:“自兩年前蒙目隱居於此,以求精進武道,你小子是頭一個能讓我刮目相看之人。”原來他兩年前大戰一場後半隱半退,不是怯怕任何一人,而是斷絕目視,使身體機能更上層樓。這種決心實非常人所能,江留醉不由佩服之至。
花非花上前,目光復雜地在傷情身上一轉,淡然道:“多謝你打理,這裡才未生塵。你蒙了眼能來去自如,功力又高一層,可喜可賀。”傷情嘆道:“你居然走了兩年,是否怕見我吶?”花非花勉強一笑:“行醫濟世是歸魂的本分。”傷情點頭,又看向江留醉:“你是她什麼人?”
江留醉一怔,見花非花大窘,忙道:“我是兩位的鄰居,就住在不遠的山谷裡。”他答了等於未答,傷情瞧出花非花的意思,並未追問,只是道:“如今回來做什麼?”
江留醉搶着道:“她陪我來找斷魂,他可能涉入了朝廷的失銀案。”傷情一聽“朝廷”,頓時沒了興趣,皺眉道:“你做官?”江留醉搖手:“不是,我幫一位朋友。不知前輩和斷魂是否交過手?”傷情啞然失笑,他一個絕世殺手,從未被人當面稱過前輩,更爲正派人士不恥。這個小子說得自然,神情懇切,不似作僞拍馬。
“我見過他一面,其人喜怒不形於色,離怖離憂,爲我平生僅見。”
江留醉訝然道:“比失魂更厲害?”
提及失魂,傷情神色又似酸楚,蕭索嘆道:“那怎同哩。失魂上可與天王老子笑談,下可陪販夫走卒聊天,嬉笑怒罵無不隨心,活得率意隨性!”他評的雖是兩人個性,江留醉彷彿摸到了兩人武功門路,同時心下明白,傷情定是知道失魂已死的消息,只不曉得他是否知道斷魂之妹參與其中。
“靈山正值多事之際,你若不嫌命長就走吧。”傷情閒閒淡淡地道,身子又躬下去,整個人頓如一隻老蝦,生出了長長的鬍鬚躲着不願見人。那根龍頭柺杖,承載了他心頭所有重量,深深地戳進地裡去。
江留醉猶豫着是否要跟他說實話,又恐一出口,傷情這就回去殺了胭脂,心下不忍。
花非花對江留醉道:“你去外面守着。”江留醉看了傷情一眼,應聲出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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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離開,傷情把柺杖一劃,惆悵地對花非花道:“物是人非,你來遲了。”花非花嘆了一聲,隱忍了許久的淚悽然滴下,“他不在了。”傷情搖頭:“你錯了,他始終都在。”指指心口,柺杖卻又入土三分,直刺得地面一片斑駁傷痕。他忽地拔起柺杖,厲聲道:“就算與斷魂翻臉,我非要她的小命不可!”
花非花驚道:“你知道了?”傷情點頭:“這纔來尋你。”花非花傷感道:“人都去了,又能如何?制住她給些教訓便罷了。”傷情直直地盯住她:“你說什麼?這妖女有膽子殺人,沒膽子償命?”花非花沉聲道:“我想背後的人不是她,我要揪出那個人來爲他報仇。”
“背後的人?不錯,她以一己之力,就算加上斷魂,未必能控制他們,紅衣他們反骨也算了,連敲棋也……唉!”
“敲棋現今如何?”
“靈巖寺的禿驢攔着我不讓見,哼,我還是見到這混蛋!他整個人渾渾噩噩,好像已不認得我了。”傷情說到此處,柺杖往石壁一刺,石屑飛濺,恨意昭然。他本想殺了敲棋報仇,但對手那副模樣終讓他覺得無味,最終空手而歸。
“等等——”傷情像是想起什麼事來,叫道,“那小子的補天劍法,是你傳他的麼?”
花非花莫名其妙:“什麼補天劍?”
傷情忽然虎目大睜:“好極,你不知道!對,你是不該認得。我原是見了他的劍法才住手的,哈哈,有救了,有救了!”衝出洞去。花非花急忙跟上,看他一把抓住外面的江留醉,問:“你的劍法是誰傳的?那人呢?”
此時傷情眼中激動熱切,光芒大盛,彷彿江留醉是他初戀情人。江留醉被他嚇了一跳,轉頭去看花非花。花非花依稀明白過來,記起剛剛問了一半的話,滿懷期望地看着江留醉。江留醉想到出谷前阿離的囑咐,便道:“我在一個石壁上瞧來的,怎麼了?”
“石壁……”傷情惘然若失,不得不靠着柺杖拄地,仰天長嘆,“難道天亡你嗎?”
江留醉問花非花:“他怎麼了?”
花非花簡單地道:“你那套劍法是我師兄失魂所創。”傷情點頭道:“那是他與我論劍時所悟,只我一人認得。”花非花又道:“不僅如此,你似乎學會了我師門的內功,就是天元功。”她到底聰明絕頂,前後一推想已知端倪。
江留醉腳下一軟,坐倒在地發愣,阿離就是失魂?他無意中所救的竟是可以號令天下殺手的殺手之王失魂?!花非花說到天元功時他沒有在意,以爲阿離也是靈山人,兩人內功一樣沒什麼出奇。這會兒細想起來,是他太過粗心,靈山派的功夫連胭脂都不曾學會,阿離如果真是歸魂門下的煉丹人,又怎會懂得?
如今阿離在仙靈谷做什麼?他的傷勢該全好了,那麼,他究竟會做什麼?他是會揮利劍懲罰胭脂,還是去尋敲棋報仇?
花非花看出不對,跪在他身邊道:“你怎麼了?你心裡有什麼就說,莫讓我擔心。”江留醉拍拍她的手,人尚未回覆,笑得恍恍惚惚。花非花伸手,輕點他兩邊太陽,他頓時覺得一暢,舒服多了,方道:“我沒事。”
傷情冷眼看着,道:“你有心事。”江留醉道:“不錯,他活着。”想到這裡兩人都是失魂至親的人,他權衡再三說出了實話。花非花和傷情大喜過望,一人握他一隻手,叫道:“真的!”
江留醉點頭,“是,他在我家中,年三十那日我經過靈山救了他,不知他身份,帶他回家去了。”傷情急忙問:“他中的毒呢?”江留醉道:“被我二弟和師父救好了。”傷情放下心來,又問:“一路可有人看見你們?”江留醉道:“碰到的人都被天宮主除了。”
花非花神采飛揚,“你家在何處?我要去見他。”傷情此時心情大好,笑道:“你不聽你師父的話了麼?”花非花笑得花容璀璨,連江留醉亦看呆了,只聽她俏聲道:“不管,師父說生死存亡之際可以一見,如今不就是時候?”
傷情肅然道:“他毒傷既好了,天下誰能攔他?說不定已回靈山。倒是胭脂,我非要……”花非花見失魂無事,越發不忍,道:“那便和斷魂撕破臉了。”傷情恨聲道:“他妹子敢殺失魂,他也好不到哪裡去!”花非花嘆道:“他必是不知情,如連這一份兄弟情誼都無,師父他……”想到師父泉下有知必然傷心,話也說不下去了。
花非花與傷情一人一句,說得江留醉都插不進嘴,此時忙道:“胭脂如今勾結了天宮主,如有斷魂撐腰,我們貿然找去,萬一陷在陣裡總是不妙。不如先去找你師兄,彼此商議一下再說。”
傷情點頭:“對,你們回去尋他,我去殺人。”
“等等!”花非花拉住他,“這是我靈山派的家務,你不用管。”
傷情森然看着她:“你說什麼?”
花非花心知他與失魂知己一場,咽不下這口氣,可斷魂對妹妹愛護備至,絕不容失。一旦錯手殺了胭脂,斷魂必誓死報仇,到後來冤冤相報,定落個誰也不願見的下場。她咬咬脣,無論如何都要阻住傷情。
“你要去,就先贏了我手中的劍。”
傷情漫不經心:“詩詞劍法是我教你的,你靈山派的功夫我也都瞧過,贏得了我嗎?”
花非花斷然道:“打過再說!”返身回洞,出來時手中多了一把紫氣凜凜的長劍,傷情的背一下直了,勾勾地凝視那把劍。江留醉脫口叫道:“好劍!”
花非花全神貫注,沒有說話。傷情識得這把劍是靈山大師生前所用兵刃之一,名喚“千古”,失魂曾求而不得。他知道花非花想全力阻他,不由收了小覷之心,點頭道:“很好。”
長劍蕭蕭嗡鳴。在劍鞘中它已感受到對手的氣勢,兀自振動,如雄鷹展翅欲飛。傷情不敢怠慢,兩眼一動不動盯緊了花非花。
花非花忽然笑道:“我就用你的詩詞劍法,若贏得了一招半式,這事你莫再管!”傷情的臉抽搐了一下,花非花的話十分託大,眼見她巧笑嫣然,神情自若,氣勢已佔上風。
傷情漫不經心道:“這把劍有些來歷,你借我一看。”花非花極短地猶豫了一下,江留醉看得出她心中的不情願。在這緊要關頭,稍一踏錯都會影響鬥志。她遞出劍的剎那,眉毛一跳,像是醒悟傷情的作爲,然而已經晚了。
那劍到了傷情手裡,溫馴如襁褓中入眠的嬰兒,光芒盡收。它雖有野性,卻不敢於他面前妄動,花非花知道,這是傷情想顯示的實力。
“嗆——”長劍出鞘。花非花再度色變,暗恨傷情不依江湖規矩。她的劍,於交鋒之際,原該由她來亮。傷情使盡手段,可見想殺胭脂的心情迫切。久置屠刀的他,內心深處仍是個殺手,飲慣了血的滋味。
花非花知道越來越糟,他必勝的決心強過她因悲憫產生的鬥志,她究竟能不能阻住他呢?她別無選擇。靈山派的麻煩已夠多,若斷魂再深陷進來,她可能面臨自相殘殺的局面。畢竟與傷情的比試不是生死之戰,她唯有一試。
劍芒倏地暴漲,濃烈的青紫色鬱積在劍身,像沉睡了千年突然甦醒過來睜眼看這世界。傷情凝視它,如親暱地凝視情人,目光充滿溫柔。但劍身卻洋溢凌厲的光芒,暗伏的殺氣在陽光下傲然沖天。
花非花默不作聲,等待他還劍的一刻。江留醉手心微汗,眼見這架勢傷情勝券在握,不知道花非花如何對付?
他忽然忍不住走過去,對傷情道:“讓我來看看這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