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兩日,到達揚州。揚州爲淮左名都,夜間華燈遍佈,樓船簫鼓,人聲鼎沸。四人尋了一間名叫曉霞館的旅舍打尖,兩人一屋,各自在屋裡用了晚膳。
酈遜之想到金無憂先前說的話,特意把藍颯兒叫到房外。藍颯兒守在門口,不肯多走一步,道:“有事在這裡說。”酈遜之心想,如影隨形,這話說得果然不錯,便問:“上個月,嘉南王府君嘯將軍曾押送一批貨物經過潤州,住在你的酒樓中,可有此事?”
藍颯兒道:“有啊,他們喝了不少酒,說起來我也灌了酒。呵,你問這事,難道是想爲金無憂查案子?”酈遜之怒氣衝衝:“他們爲官府辦事,你怎好灌他們喝酒?”藍颯兒笑靨如花,看他生氣非常開心,道:“男子漢大丈夫,喝點酒有什麼大不了?總之他們進來時押了幾隻箱子,出去時還是那幾只,上面官府的封條全好好的,你呀,瞎操心。”
酈遜之道:“不是我操心,封條雖是好的,裡面的東西卻全被換過。若依我說,藍老闆和這酒樓嫌疑最大。”藍颯兒一驚,笑容不減,斜飛他一眼:“啊呀,我好怕,如影堂從不與官府作對,我如何能受此冤屈呢?”她捂着胸口叫喚,若有其事地叫苦。酈遜之被她弄得無法,只得搖頭去了。
不想燕飛竹在屋裡聽見他們的談話,凝視着藍颯兒的身影看了一陣,從行李裡取出一方棋盤,放在桌上。她未擺一子,一動不動盯着棋盤。藍颯兒回身進屋看見,道:“郡主如有雅興,我來陪你下一盤如何?”
江留醉有心見識揚州繁華,又恐燕飛竹遇到麻煩,躊躇着是否要上街去。酈遜之心知藍颯兒武功不弱,對他說道:“我和你到附近逛逛,不離這左右便是。”江留醉喜道:“好啊,我們不走遠,照看得到這裡就好。咳,早想跟你好好喝一杯!”說着,搓着手一路出門了。
兩人在鄰街找了一家賣各樣酒水的列星樓,臨街坐了,隨意點了一罈紹興酒,開懷暢飲。喝過幾杯,兩人皆鬆懈下來,江留醉提議道:“我們來划拳如何?”酈遜之面有難色,江留醉笑道:“放心,這劃法不難,叫作‘五行生剋令’。拇指爲金、食指爲木、中指爲水、無名指爲火、小指爲土。你我同時出拳,按五行生剋定勝負,可好?”
酈遜之一聽,興趣大增,爽快應了。金克木、木克土、土克水、水克火、火克金,兩人都是滾瓜爛熟,一下鬥得激烈。幾回下來各有勝負,負者罰酒一杯,喝得甚是高興。
玩了一陣,酒至半酣,酈遜之道:“邊喝邊說更熱鬧,我們行酒令可好?”江留醉道:“你明知我讀書沒你多,非要咬文嚼字。好,我奉陪到底。”酈遜之想了想,道:“以天字開頭,漢樂府或魏晉六朝詩句均可,一人說一句如何?”江留醉心想先下手爲強,忙搶道:“行,我的第一句來了——天公出美酒,河伯出鯉魚。”
酈遜之哈哈笑道:“我接一句——天際識歸舟,雲中辨江樹。”
“天迥浮雲細,山空明月深。”
“天河來映水,織女欲攀舟。”
“天……”江留醉想了想道,“天高日色淺,林勁鳥聲哀。”
“天網彌四野,六翮掩不舒。”
江留醉想了半天,笑指酈遜之道:“你定是事先想好了,不過我也不怕。天生男女共一處,願得兩個成翁嫗。”
酈遜之皺眉道:“這是誰的詩?”
江留醉得意道:“這是北朝樂府,叫《捉搦歌》。‘誰家女子能行步,反著裌褝後裙露。天生男女共一處,願得兩個成翁嫗。’”
酈遜之撲哧笑道:“這詩甚是有趣。妙,妙!我也想好了——天地長不沒,山川無改時。”
“天似穹廬,籠蓋四野。”
“天子按劍怒,使者遙相望。”
“啊呀!”江留醉苦惱搔頭,舉杯嘆道,“早就知道這個鬥不過你。”
酈遜之笑道:“換過一字再來如何?這回你來挑。”
“就挑‘失’字。”江留醉笑吟吟地道,“因我只知道一句——失羣寒雁聲可憐,夜半單飛在月邊。”
這回輪到酈遜之犯難了,左思右想之時,一個脆生生的女聲說道:“失意杯酒間,白刃起相仇。”酈遜之聽她意有所指,霍然起身,見一少女著了鸞鳳綃衣,在鄰桌舉杯淺笑。
她正對着江留醉身後,等他回過頭去,少女已低下頭,一手遮了臉在喝酒。他轉過頭來,問酈遜之道:“是她?”酈遜之點頭,隔了江留醉的肩頭又看她兩眼,見那少女衝他眨了眨眼,丟下錢便走了。
“奇怪。”酈遜之解嘲地一笑,望着那少女在街中漸漸消失的身影,“我總覺得她這句詩在暗示什麼。”
江留醉望見面前杯盤狼藉,道:“給你這一說,我也有點擔心,我們回去看看。”
兩人付了酒錢,回到曉霞館,走到燕飛竹和藍颯兒房前,聽到藍颯兒叫道:“罷了,罷了,這一子委實咄咄逼人,我認輸便是。”酈遜之心想,燕飛竹幼受庭訓,琴棋書畫無一不精,自不會輸與江湖子弟。見兩人平安無事,放下心和江留醉走回隔壁屋中。
藍颯兒聽到聲響,過來尋兩人,進門笑問:“你們說好要護衛郡主,卻逃去外邊玩耍,該不該罰?”江留醉道:“我和遜之去鄰街喝了幾盅酒,這不早早就回了。”藍颯兒眼珠一轉:“不好,要喝一起喝,我喊郡主過來,我們四人喝個痛快。”
酈遜之待要阻攔,藍颯兒已嬌笑去了,拿她無法,只得叫店家去買酒。不多時,夥計抱來幾壇瓊花露放在房中,藍颯兒拖着燕飛竹進了屋。江留醉鮮少與女子喝酒,怕喝多了不雅,便道:“剛纔我和遜之行酒令來着,比光喝酒熱鬧多了。”藍颯兒聞言叫好,拍手道:“正是要行令,我去外邊借一副酒牌來。”兀自出了門去。
酈遜之朝燕飛竹尷尬一笑,道:“打擾郡主歇息了。”燕飛竹搖頭:“無妨,路上夠悶的,找些事來解乏也好。”說着,徑自往桌前坐了。江留醉揭開罈子,一一斟滿,酒香剎那溢滿整屋。
酈遜之依了燕飛竹坐好,江留醉又在酈遜之旁邊坐了,等藍颯兒借了酒牌回來,坐在燕飛竹與江留醉之間。藍颯兒把幾十張酒牌倒扣在桌上,一指自己道:“我來做主人,第一個翻。”
酒牌的玩法,即用數十張彩箋寫上令辭,玩時將牌扣在桌上,衆人依次揭牌,按牌中所寫令辭或飲法行令或飲酒。藍颯兒隨手翻開桌子中間的一張,念道:“此籤爲‘華歆獨坐’,聽好了——誰能飲不亂,昔賢亦頗頗。要須整衣冠,遂號華獨坐。整衣冠,靜坐不動,飲不飲均可。”她咯咯笑顧四周,“真是好籤,我要靜坐,酒卻免了。”
江留醉道:“你的運氣不錯,輪到我。”伸手翻開邊角的一張,念道:“此籤爲‘江公酒兵’,哈哈,江公,說得好。千里可無兵,一日能無酒。美哉江留醉,此論當不朽。”五絕唸完,餘下三人都笑了,他把酒令中的名字換成自己,藍颯兒嚷着要罰。江留醉道:“籤裡說只飲一杯酒,我且飲了這杯便是。”
藍颯兒不放過他,道:“你連酒令也念錯了,該再罰一杯。”江留醉道:“好,既是藍老闆要我再喝,我喝就是。”當下又飲一杯。藍颯兒道:“這才乖。”
接下來是酈遜之,捱了藍颯兒那籤翻了一張,藍颯兒拿過來替他念道:“張旭草聖。三杯草聖傳,雲煙驚落紙。脫帽濡其首,既醉猶不已。世子須罰三杯,一杯做寫字狀,脫帽再飲一杯,以鬚髮蘸酒做寫字狀再飲一杯。”
江留醉哈哈大笑:“好,好,我要看遜之脫帽蘸酒,有趣有趣。”燕飛竹掩口微笑,藍颯兒得意地望着酈遜之,等待看他出醜。
酈遜之捏杯作筆,於空中狂舞幾劃,吟道:“淑質非不麗,難之以萬年。儲宮非不貴,豈若上登天。王子復清曠,區中實譁喧。既見浮丘公,與爾共紛翻。”寫的正是謝靈運《王子晉贊》,爲張旭狂草代表作之一。但見他筆法狂放連綿,收發自如,心藏天地風雲,盡得草聖真髓。
藍颯兒不覺訝然凝視,未曾想會令普通人渾似丟臉的酒令,在他行來卻格外悠然自得。燕飛竹目不轉睛,彷彿看透他一筆筆如何頓挫轉接。江留醉更和着他的筆意敲着桌子,興高采烈,點頭叫好。
酈遜之除了頭頂武弁,仰頭飲盡了第二杯。然後揀起一撮頭髮,蘸了酒水,做寫字狀在空中舞了一陣,再飲一杯。三杯下肚,喉嚨裡竄上一絲辛辣,酈遜之暗道:“瓊花酒平素並不辛烈,難道是之前喝多了?”
藍颯兒道:“好,該郡主翻牌。”燕飛竹掀開一張,念道:“此籤爲陳暄糟丘。生不離瓢勺,死當號酒徒。速爲營糟丘,吾將老矣乎。飲一杯。”言畢,取一杯酒飲了。
江留醉尚在玩味籤意,燕飛竹突然捂了喉嚨,咔咔欲言,伸手向酈遜之求救。酈遜之大驚,忙扶住她急問:“難道酒中有毒?”燕飛竹痛苦點頭,頹然撲在桌上,酒牌亂作一團。江留醉跳起來,拔出雙劍護在她身旁,酈遜之探她脈象,愁眉不展。
唯有藍颯兒坐在椅上,輕託着腮悠閒地望着他們三人。
酈遜之立即道:“你……是你下毒?”藍颯兒不答,只笑對江留醉道:“喂,你喝了兩杯,肚子痛不痛?”被她一說,江留醉一頭冷汗,肚子果然陣陣痛起來。酈遜之悄然將內息運轉一週,卻是無恙,他深知從小練的護體功法可闢百毒,當下信心大增,指着藍颯兒道:“你不是來保護郡主的麼,爲何落井下石?你究竟是誰!”
藍颯兒咯咯地笑,也不說話,兀自拿起桌上的酒杯在手裡轉。江留醉醒悟到她一杯未喝,越發腹痛如絞,不由扶了椅子重新坐倒。藍颯兒衝他一笑:“你呀,這點陣仗就被嚇倒,何必捲入這案子中?將來恐怕連命也保不住。”
酈遜之甚是機警,見藍颯兒並未繼續有所作爲,也始終不承認下毒,又對江留醉說到“將來”之事,便道:“你要殺我們也成,爲何不把你的同夥叫出來,好讓我們死得瞑目。”
藍颯兒妙目流轉:“哦,世子也肚子痛?”她一直在拖延時間,酈遜之猜到她所爲,附和道:“不錯,你究竟下了什麼毒?”他吃力地捂了肚子,竟半跪在地,額上掛滿汗珠。
藍颯兒飄過他身邊,道:“乖,瞧你沒動手打我,我捨不得殺你。”用手按住燕飛竹的頭,冷冷地道:“我只要帶走她即可。”
屋內悄然無聲。江留醉是緊張得不能出聲,酈遜之是不想出聲,燕飛竹是暈過去無法出聲。藍颯兒靜立片刻,見四周毫無動靜,突然一笑,拍了拍燕飛竹的肩膀道:“酒徒,酒徒!”又對酈遜之、江留醉道:“一起來喊。”
江留醉茫然失措,藍颯兒扔過一張酒牌,他接到手中一看,正是燕飛竹拿到的那張,上面寫着:“飲一杯後做死狀,羣呼酒徒乃止。”原來是被兩女戲弄了,他哭笑不得,只得和酈遜之一同喊燕飛竹起來。
燕飛竹無病無痛,含笑坐直了身。江留醉這一刻感到苦痛全消,腹痛竟似從未有過。藍颯兒莞爾道:“你之前喝了不少酒,和這酒本就相沖,再加上郡主倒地,我一暗示,令你深信不疑,自然會痛。”江留醉嘴上逞強:“哼,我是吃壞了東西,又沒說我中毒,捂肚子可不算什麼。”
藍颯兒扮個鬼臉,大爲得意,看向酈遜之道:“世子唱作俱佳,連我也差點以爲你中毒,那一跪嚇我一跳。”酈遜之道:“我雖不知郡主抽中的籤裡有此言,但看出你是想引暗中窺伺的殺手出來,我說得可對?”
燕飛竹喟然嘆道:“主意是我出的,可惜功虧一簣,到底沒逼出人來。”她意興闌珊,藍颯兒斂了嬉笑,道:“郡主,來日方長,不急在一時。”見氣氛尷尬,索性拿起一杯酒,對酈遜之和江留醉道:“適才是我放肆,讓兩位虛驚一場,這杯酒就代賠不是了。”一飲而盡。
江留醉拿得起,放得下,馬上笑道:“是啊,是啊,這回騙不來殺手,下回能騙來嘛。不多說,大家再喝一杯,就散了歇息吧。”特意斟了一杯遞到燕飛竹面前。燕飛竹不忍拂他心意,取過飲了。酈遜之心不在焉地喝了一杯,心下仍想着剛纔的事。
藍颯兒收拾酒牌,手突然停在半空,臉色發灰。江留醉奇道:“你的手怎麼抖起來……我肚子這回是真痛!”啪地跌坐在地。酈遜之回頭望去,一個紅色的身影立在門口,像惡狼的雙眼把他們四人勾住。
紅衣到了。
四個人猶如被施了定身法,眼睜睜看他徑直走到桌前,渾身散發着一股妖魅的邪氣。他拾起酒杯,意味深長地笑道:“你們不是想引我出來嗎?怎麼見了我都不動?”
酈遜之擋在三人身前,沉聲道:“你們趕快驅毒,他由我來對付。”說着劈掌打去。這是第三次和紅衣交手,酈遜之心知對方是說動手就動手,絕不能讓他佔了先機,而他前兩次無法盡情施展的功力,終於有了酣暢淋漓的宣泄之機。
這一掌氣勢吞天,酈遜之清晰地感到體內的真氣急速奔流,面對着紅衣涌上了一股難以言喻的強悍之氣,他突然異常清楚地看到擊出這掌後紅衣會有的後着。
紅衣像一隻血色蝙蝠,忽然展翼橫飛,一步踏前,無視於酈遜之的利掌,直接拿向一旁扶着椅背的燕飛竹。酈遜之早料到他會有此招,猛然沉腕,一把扣住紅衣的披風,手中暗一發力,竟想把他生生往後拽住。
須知這紅色披風就是紅衣在武林中的象徵,若是披風有損,縱然他安然無恙,到底也折了名頭,大丟臉面。
紅衣雙肩一挺,酈遜之頓覺柔軟的披風變作了燙手的鐵布,一道極炎又極寒的真氣嗖地鑽向手心。他正猶豫是否要丟下披風,就見到紅衣的手抓住了燕飛竹。
燕飛竹擡起高貴憂傷的臉,紅衣手一提,想把她帶走,忽覺他的右手動彈不得。燕飛竹的眼突然精芒大盛,兩手如飛疾點他手臂諸穴,其手法講究頓令紅衣想到一種奇門點穴功夫——“染指”。
尋常點穴多數是點一兩處穴道,譬如點中百會穴則不省人事,點中巨闕穴則衝擊肝膽、震動內臟而亡,點中中極穴則傷氣機,點中腎俞穴則易截癱等。而“染指”點穴更上一層樓,手法有上千種,可一氣點五至十數個穴位,依其點穴順序與輕重不同,能隨心所欲地控制對方。這種連環點穴,阻止各穴間相互的氣血流通,等於在對方身上下了各種禁制,要生就生,要死就死。更鮮少有人識得解穴,最終如用藥物控制人心一般,中招者形同傀儡。
紅衣不想燕飛竹中毒後竟若無其事,更能以此奇門功夫應敵,駭然運氣移穴,身形急退。饒是如此,猶被她輕輕拂到手腕的太淵穴,內傷氣機、阻止百脈,險象環生。
他退了兩步,瞥見退處藍颯兒持劍笑立,一把纏腰軟劍抖擻遙指,待他一靠近,立即如飛鳳騰雲揮劍而來。與此同時,江留醉的雙劍似蛟龍出洞,剎那間在他頭頂交織一張羅網,就要撲下。
紅衣一下子受到四人夾攻,馬上想清楚了一件事。他們根本沒有中毒,一切都是在演戲,演給他這個窺伺者看。
他放聲大笑,探出一雙如玉的手掌,叮的一聲敲在藍颯兒的劍上。藍颯兒手腕刺痛,被劍身反彈的力道震得手臂發麻,不由自主擡劍。這一道劍光,抵去了江留醉雙劍的攻勢,他一見是藍颯兒之劍襲來,連忙掉轉劍鋒,把氣力消弭無形。
得此喘息,紅衣退到門口,長眉一緊,道:“我實在很好奇,你們幾時知我在旁?”
藍颯兒仗劍站在燕飛竹身前,喝道:“你沒看見有人在寫字麼?他飲第三杯酒時,清楚地寫明瞭‘窗外有人’四字。”說到此處,她轉頭對酈遜之笑道:“世子,幸好你後來寫的不是張旭狂草,否則我們可認不出。”
紅衣一指江留醉:“那他呢?”江留醉喝酒在酈遜之之前,沒可能得到提醒。江留醉聞言從懷裡掏出一個小酒盅,不好意思地摸頭:“我從酒館帶回來的酒,打算晚上再喝,誰曉得她們又要喝別處的酒。我二弟最懂養生之道,老是教我少喝混酒……之後的事我也不用說了。”
紅衣的手掌盡變青黑,他看着手掌發笑:“好,好!原來世子說得如此明白,我竟沒有發覺。哈哈,你真是可恨之至!”若是酈遜之以傳音等方式偷偷提醒衆人,紅衣尚不至於惱怒至此,但酈遜之堂而皇之地點破他埋伏在旁,這一着確令他憤怒已極。
於是他整個人變得形似鬼魅,鬚髮皆張,站在門口處迎着月光,映出一個長長黑黑的影子,說不出的詭異可怕。
酈遜之只感到血液急流,心中焦灼興奮,一種從初遇紅衣就開始有的渴望感充斥全身。在孤島與諸多高手共同生活多年,他心知從小學到的功夫都是武林中人所夢寐以求的,但究竟他的武功高到什麼程度,有多少人在他之上,他極需得到證明。
紅衣就是他的試刀石。名滿天下的殺手亦不能奈他何,這令酈遜之心中歡喜如花綻放。
這一喜悅很快被眼前現實衝破。他身邊三個同仇敵愾的戰友,與他站成了一排,這使酈遜之不無氣餒地想到,紅衣同時面對四個對手,他尚未有一對一對決的機會。
一瞬間,紅衣的影子已到酈遜之身前。就在酈遜之患得患失的胡思亂想中,紅衣彷彿輕煙瞬息飄至,遞出了化繁爲簡、看上去至爲簡單的一招。
青黑的手掌籠住了酈遜之上身各處要害。
燕飛竹的指、藍颯兒的劍、江留醉的雙劍,想趕來救援都晚了一步。
這一掌似緩實急,似拙實巧,最簡單的招數裡隱藏了最強烈的殺意。酈遜之從未感到恐懼會離自己僅有半寸,一時間,耳畔的呼吸、燈火的光芒,全都感覺不到。
只有那一寸寸逼近的殺氣,席捲而來,如吐芯的毒蛇一下子咬住了他的心。在這萬分艱難的時刻,不願就此倒下輸給紅衣的迫切願望,致使酈遜之忽地生出強大意念。
將這殺氣逼退!
他的混沌玉尺倏地揚起萬丈光芒,就如同從手心裡長出來似的,托住了紅衣打出的這掌。
絕處逢生,青黑的手掌襯着瑩白的玉石,令酈遜之有稍稍的暈眩。
紅衣勢頭被阻,情形生出微妙的變化。酈遜之以本能打出的一尺,恰到好處地擋下了紅衣的玄冥陰寒掌。一息之後,玉石的光輝愈發不可阻擋,在明媚的燈火下流轉生波,大有一往無前的驚天氣勢。
酈遜之恢復信心,沉着地對紅衣道:“閣下若是恨我,不妨劃下道來,你我一對一決個勝負。”
如此正式的邀請,會正中紅衣下懷。酈遜之一念未畢,紅衣冷冷說道:“勝負關我屁事,我要帶走的是她!”話聲未了,飛快伸出一手扣住燕飛竹咽喉,竟快得不容人思索。
他一直在聲東擊西,故意讓人以爲他被酈遜之氣得發瘋,其實目標始終是燕飛竹。殺手直截了當的本性在紅衣身上鮮明地體現出來,酈遜之悚然一驚,知道自己完全把他想錯了。
“藍姑娘,替我殺了他!”燕飛竹絲毫無懼,鎮定地吩咐。
藍颯兒吃驚地搖頭,燕飛竹厲聲道:“替我殺了他!他既說要帶走我,我便無性命之憂,快動手!”藍颯兒遲疑之間,江留醉一咬牙,竟往燕飛竹面門劈去,認定紅衣會因此鬆手。
酈遜之嘆氣,眼前情形混亂已極,好在他的玉尺正壓在紅衣另一隻手上。當下玉尺一擡,傳過“華陽功”至純的內力,試圖震開紅衣。
紅衣嘿嘿冷笑,笑聲在酈遜之聽來分外刺耳。就在這尖銳的笑聲中,燕飛竹一聲慘叫,被紅衣將酈遜之傳來的內力盡數轉移打中,咽喉一痛,暈了過去。江留醉的劍劈到她面前,見紅衣根本不躲不避,不顧燕飛竹死活,立即翻腕倒刺向紅衣。
紅衣鬆開燕飛竹,一拍她的脊背,打向江留醉的劍芒中。
江留醉心慌意亂,又擔心他這一掌使上陰寒掌力,連忙棄劍伸手,使出“因緣指”中的一招“自覺已圓”接住燕飛竹,旋轉兩圈消解他的掌力。
燕飛竹仿若木偶,軟綿綿地渾身不着力。藍颯兒慌忙趕來扶住她,疾點中衝、百會、合谷、人中諸穴,燕飛竹悠悠轉醒。江留醉按上她的脈門,脈象稍許細弱了些,卻並未中毒,方放下心來。
酈遜之見紅衣把內力全數轉嫁到燕飛竹身上,恨其心狠手辣,一看郡主被江留醉救去,玉尺接連打出,不再留有餘地。
嘭——勁氣交擊,至陰、至陽兩種截然不同的真氣於半空交匯。
這一正面交手,紅衣當即感受到酈遜之內力之強出乎他的想象。他一掌擊下力有千鈞,如開山裂石,尋常人絕不敢硬拼。他本以毒掌見長,鮮少與人硬拼內力,只是這回見酈遜之死死糾纏又不畏毒掌,故想一掌震破其內臟。沒想到酈遜之以硬碰硬,手中玉尺堅不可摧,有此強勁的兵器相輔,而內力又絕不遜色於他,紅衣頓覺無法速戰速決。
另一處燕飛竹已轉醒,江留醉和藍颯兒隨時會來救援。
最好的出手時機已逝。
酈遜之怎會不知他的念頭。和他交手數回,酈遜之越來越瞭解他樂衷一擊而中,一旦覺得麻煩就會當即撤退,絕無一絲猶豫。
若不是他不想燕飛竹有事,真捨不得放走紅衣。只是此刻兩邊都沒了再斗的心思,因此,當紅衣大喝一聲,毒掌如暴雨攻下時,酈遜之巧妙避在一旁,恰好讓出了出門的大路。
瘟神終於走了。
這趟交手,酈遜之自信倍增,對江留醉、燕飛竹和藍颯兒的武功也有了更細緻的瞭解。知己知彼,對於未來幾天的行程而言無疑是件好事。但想到神出鬼沒的紅衣以一敵四的氣概,他心頭的陰影始終無法簡單抹去。
從此到京城的路,一點兒不會平坦。
接下來的幾日太平無事,燕飛竹並無大礙,衆人便繼續趕路,一路換馬,過高郵、山陽,再過宿遷到了下邳城。往西去便是彭城,爲當今國舅爺雍穆王金敬祖籍之地,也是去往京城的必經之路。四人稍事歇息後,臘月十五日一早,馬車整裝出發向着彭城趕去。
連日來風平浪靜,反讓酈遜之和江留醉處處草木皆兵,沿路不知把多少騎者或行人當做殺手,小心謹慎。直至出下邳的那一刻,兩人略略鬆懈了些,方纔聊起天來。
兩人談談說說,想到酒店偶遇的少女,“失意杯酒間,白刃起相仇”一語似乎預示那晚會出事,大覺不可思議。從她聊到喝酒,又說到酒令,兩人重溫遇到紅衣前後之事,不覺心有靈犀,同時心悸失聲。
“不對!”酈遜之和江留醉異口同聲叫道。
如果說對付金無憂和燕飛竹的護衛時,四大殺手曾一齊出動,爲何當晚只有紅衣?
其餘三人呢?牡丹、芙蓉、小童在哪裡?
兩人一想這問題不由頭痛,一邊趕車一邊揣測。江留醉忽地叫道:“對了,跟蹤我的人莫非就是芙蓉?可是,她和我師父有什麼仇?”酈遜之皺眉道:“難道酒店那女子是牡丹?也太過年輕了……”二人相視一笑,皆知彼此被紅衣攪得神思緊張,疑神疑鬼。
這時藍颯兒掀開簾幕,朝酈遜之喚了一聲:“郡主在車裡氣悶,想到車前坐坐。”酈遜之一蹙眉,停下馬車,不得已叫江留醉去車裡坐着。燕飛竹躍到酈遜之身旁,拿過他手中的繮繩,手一甩徑自趕起車來。
酈遜之愣愣地看她,想到她爲替父洗清冤仇私自離家,護衛遭人暗殺,自己也被殺手盯上。對一個金枝玉葉的郡主而言,此時躍馬揚鞭也是一種解脫。默默地坐在燕飛竹身邊,他忽然覺得內疚,無論是從酈、燕兩家的交情,還是他們早有前定的姻緣來看,他對她都太過冷淡。
他用眼角的餘光望着燕飛竹,她的一言不發是無話可說?抑或她也想打破兩人的僵局,不再疏淡客套下去,纔會特意和他單獨相處?酈遜之苦笑,比案情更撲朔迷離的大概便是女兒心思,根本無從猜度。他搖搖頭放下心事,太多的事要費神,不如順其自然。
車廂內江留醉瞪着藍颯兒,總想與她說話,偏偏她閉目養神不作理會。悶了一陣,他乾脆盤膝打坐神遊天外,氣和神定,調息歸靜。
“瞧你打坐的姿勢,學的似乎是佛門內功。”藍颯兒開口道。
江留醉張開雙眼,笑嘻嘻地道:“是麼?我師父可不是和尚。”他接口甚快,也不知是否真在打坐。
“那些人爲什麼要追你?”
“你爲何要幫我?”
藍颯兒微微一笑:“我開的酒樓,豈容小狗咆哮放肆。”
“說起來,如影堂的影子是否都有一份產業?”江留醉好奇地道。
“如影堂油水頗豐,我做了幾年就有本錢開酒樓啦。”藍颯兒的身子微向前傾,吐氣若蘭,做出傾談的姿態,“開酒樓的即便不想在江湖上混出名堂,也想左右逢源,多結交一些朋友。我看你一臉正氣,自不忍你被人欺負。”
江留醉苦笑:“我不信以你的眼力,看不出我打得贏他們。”
藍颯兒若無其事:“打得贏又如何?你跑到我那處避難,就是不想打,那麼我出手相助,總是人情。你說是不是?”
江留醉道:“這倒是。若是你哪天有難,我絕無法袖手旁觀。”
藍颯兒咯咯一笑,拍拍他的肩,道:“好呀,你真乖,姐姐以後不會虧待你。”她妙目流晶,朱脣散彩,說話間江留醉被情不自禁地吸引過去,神思剎那恍惚。
她玉音一停,他醒過神來,又能遠觀她的美而不沉溺。江留醉依稀明白爲什麼在潤州會老是逃到太公酒樓,他想見這位老闆娘是真。不去打發那些嘍囉,就天天有理由跑去喝酒,歆享她對自己的青眼有加。雖然,她不許那些人糾纏,並非真的對他另眼相看。
“我狠狠揍了他們一頓,大概他們不會再來自討沒趣。”江留醉解嘲地說道。他心想,他出手時使出了師門的“疊影幻步”與“離合神劍”,那女子想知的都已知道。但師父從未揚名於江湖,更無從得知他是否會有仇家,糾葛恐怕只是初初開始。
“呀,這一趟路真是熱鬧,你們幾個全有麻煩上身。”藍颯兒的笑意裡竟有幾分幸災樂禍,江留醉瞪她一眼,她悠悠接道:“惟其如此,如影堂纔會財源滾滾,如魚得水。”
江留醉啞然失笑,他和酈遜之要不是身懷絕技,也會求個保鏢在旁,勝過整日提心吊膽。遂笑道:“如影堂生意不壞,可惜聽說你們只收女弟子,我只能望洋興嘆。”
“還有一份差事男女皆可。”
“是什麼?”
“殺手。”藍颯兒幽幽吐出兩字,眸子閃過兩道精光。
江留醉嚇了一跳,生怕她突然動手,藍颯兒瞧見他戒備的神色,笑得東倒西歪。江留醉鬆了口氣,想到前一夜的情形,藍颯兒說到下毒之時神情惟妙惟肖,若此刻真的變生肘腋,他並不奇怪。
車行甚快,午時初刻抵達彭城。城門附近站滿守軍,刀槍晃眼,戒備森嚴。酈遜之將馬車一路趕過去,守軍見車飾華麗,望之驚羨,一個小鬍子軍官特意走上前來。酈遜之報了他和燕飛竹的名姓,那軍官訝然地往車廂裡望了一眼,江留醉笑眯眯地探出頭來示意。
那軍官不想這車伕之位上坐的人反而身份尊崇,恭敬地朝兩人請了安,示意酈遜之下車一敘。酈遜之狐疑地走下車,守城軍士立即一擁而上,用槍抵住燕飛竹。那軍官喝道:“王爺有令,見到嘉南王府叛逆,立捕無赦!”
他口中的王爺自是這彭城之主,雍穆王金敬。燕飛竹憤然揮開面前長槍,怒道:“什麼狗王爺,善惡不分,敢說我燕家是叛逆!”先前那軍官冷然一揮手,道:“竟敢辱罵我家王爺!來人,把這逆賊給我押下去!”轉向酈遜之,和顏悅色道:“世子想必不會和朝廷叛逆一路,請與下官到驛站歇息。”
藍颯兒正想動手,酈遜之看着面前數十名官兵,向她搖了搖頭。藍颯兒一皺眉,燕飛竹本想殺出重圍,見到城門前官兵越涌越多,不由喪氣。酈遜之從袖子中伸出食指,衝她微微一搖,燕飛竹一愣,知他不許自己輕舉妄動。
酈遜之皺眉對那軍官道:“朝廷尚未下詔令,雍穆王何以說嘉南王府的人是叛逆?未免言過其實。”軍官畢恭畢敬道:“彭城是王爺老家,一切自當謹慎爲上,小人只知王爺從京城送來加急文書,嚴加盤問過往行人,以免有燕家逆賊流竄到京城。請世子體諒小人苦處,莫再與燕家人有任何瓜葛。不然……”
他隱去後面的話未說,酈遜之一沉臉,冷笑一聲:“知道了。你帶路吧,我也倦了。”
那軍官一努嘴,手下軍士帶了燕飛竹前往府衙。燕飛竹強忍心頭怒火,昂頭甩袖道:“不用押我,我自己會走。”目送燕飛竹離開後,那軍官方微笑着對酈遜之一行人道:“這邊請。”
車廂內,藍颯兒道:“金敬以爲自己是誰?在京城要風得風要雨得雨便罷了,彭城離江寧不過一兩日路程,萬一惹惱了燕陸離,十萬大軍開至,我看這裡守不守得住。”江留醉倒吸一口冷氣,不想情勢陡轉直下,權傾當朝的金家竟與獨霸南方的燕家正面起了衝突。
一場頃刻即至的暴雨,業已盤踞在朝廷的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