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留醉和胭脂騎着酈伊傑相贈的駿馬,從杭州過了婺州、處州,眼看溫州在即。得以和江留醉單獨同行,胭脂一改往日嬌羞策馬揚鞭,騎術竟不輸於男兒,更因著着了大紅的騎裝,遠遠便刺得人目眩神迷。
臨近溫州府地界,兩人尋了一處茶棚停馬歇息。江留醉想到離家日近,心中着實喜悅,道:“上元二年改永嘉爲溫州,其實我倒覺得永嘉這名字更好聽。”
“謝靈運當年出任永嘉太守,那時此處還是南蠻之地,無路可通。”胭脂叫了一壺茶,坐下喘了口氣,“如今可了不得,兩浙東路既出了皇帝,這裡不熱鬧也不像樣。”
先皇天泰帝出身處州,朝中貴胄有不少當年跟他打天下的都是兩浙一帶人氏,人發跡後自然要榮歸故里,連帶着偏荒的溫州一帶也逐漸繁華富庶起來。
“是啊,說起來當今皇上跟我們算鄉親。”江留醉笑眯眯說道,“幸好天泰爺定下兩浙永不加賦的規矩,不然即便是皇帝老家,打仗徵稅還是要窮的。”
胭脂道:“你又不做官,擔心這些個作甚?”
“民生疾苦與我等密切相關,怎能不關心?”江留醉隨口道。
胭脂眼角上揚,聞言很是欣喜,江留醉沒有察覺,只顧低頭喝茶。兩人一面喝茶,一面聊天,相談甚歡。胭脂放下茶碗,讚不絕口,“想不到這小小地方,茶水竟如此好喝。”江留醉猛飲幾口,奇道:“很尋常啊,你是不是渴極了?”
胭脂凝視他一眼,笑了笑,轉過頭看一旁的枯樹野花,都是一派盎然春意。
三十日巳時,兩人到了北雁蕩。雁蕩風景奇絕,號稱東南第一山,盛名於唐初。江留醉想拜訪的靈山由雁蕩山脈幾座不知名的山峰連綴而成,因靈江流經此處,有個異人自創靈山派,久而久之武林中人遂稱此地爲“靈山”,更尊那異人爲“靈山大師”。
靈山處於北雁蕩羣山之中,險怪奇崛,石多土少,更因藏於雲煙深處,人跡罕至。靈山三魂成名後,曾有人或慕名或尋仇而來,但因山石迭巘端聳,路陡坡急,行至半山就難再進一步,只得作罷。
江留醉陪胭脂到了靈山腳下的朝霞坡。臨別在即,胭脂頓覺相聚時光宛如飛矢,擦身已過,於是停馬躑躅,兀自惆悵不言。江留醉放馬去吃草,走到她身邊道:“初三轉眼即至,到時又可見面。”
胭脂點頭,眼中盡是不捨之意。江留醉想到花非花,從不拿這種令人心神搖曳搖簇的眼神看他,無奈一嘆,找話說道:“不知這幾座山峰,失魂宮、斷魂宮、歸魂宮所在何處?”
胭脂遙遙指向遠處,說了大概方位,道:“我先前說過,他們住的地方絕非宮殿,只是溶洞罷了,藏於深山頗不易找。”江留醉道:“是極,沒你這個識途老馬引着,我豈敢亂走。”胭脂輕笑,“又拿人家開心,把我說得很老似的。”江留醉道:“該打,應該說是青鳥纔好。”搖頭晃腦地又補了一句,“青鳥殷勤爲探看。”
胭脂嘴一撇,“也不是什麼好東西。你呀,說話不知輕重,難怪……”後半句戛然而止,轉了語氣,“靈山一帶不太平,你繞路走也罷。快些回家去,你的兄弟必是想你想得緊了。”
江留醉點點頭,目送她馳馬遠去,這才上馬,一拉繮繩,竟往她所指的失魂宮趕去,想先察看地勢,過完年再來細探。行不多時,馬不能再上,那座山峰荒涼無路,不似有人居住。好在他自幼居於山間,攀援騰躍無不如意,大致摸着了方向朝前走去,放馬自行下山。
行到後來,放眼望去,半山雲遮霧掩,飄渺縹緲不可見。而四周目之所及,依舊是禿禿的惡山,無盡歧路,他一直向前,因雲霧遮擋走得渾噩,辨不清來路去路。如此走了大半時辰,已近午時,非但不覺得暖和,反而越來越寒意沁骨。
靈山上頗多風穴,冰颼颼的風一過,仿若刀割。此時沙土飛揚,山石滾動,陰風陣陣吹來,凍得人打顫。江留醉熟悉山間天色,一看倏地變黑,雲如豬羊,知雨立至,連忙打量四周,尋找暫避之地。
他急行了十數丈,發覺前方右首處黑黝黝有一小洞,奮起精神趕去。老天爺翻臉甚快,不多時,沉重的急雨夾着小冰雹倒沙子似地似的噼裡啪啦落地,砸得他臉上生疼。好在他摸到洞口,眼見洞內有幾分大,勉強可以容身,便馬上運用“寶相神功”鬆軟身體,輕鬆地鑽了進去。
一進洞口,藉着透入的微弱光芒,發覺這洞有幾分深。他靜下來稍一閉目,再睜眼時,瞧見洞口往內尚有三尺深的甬道。他緩慢向內,頓時開闊許多,竟有一方圓三、五丈的洞穴。
急雨如炒豆,山間風聲厲嘯,江留醉進了大洞,這才鬆了口氣。卻聽“嗖”的地一道風聲,眼前一亮,一枝蠟燭立在一旁峭壁上燃燒。他大驚,循聲望去,離他四尺開外的洞壁上斜倚一男子,約莫三十多歲,冷峻堅毅的眼正不動聲色地觀察着他。
江留醉一掃四周,有蒲團等用品,似乎這男子長住此間,可此地逼仄,不該是常居之所,不覺甚是好奇。那人說道:“你來避雨?”江留醉忙道:“在下不知此處是尊駕所有,多有打擾,還望見諒。”那人慢慢回了一句,“無妨。”
他說話十分吃力,江留醉動了惻隱之心,湊前一步道:“閣下有傷?如信得過我,我來瞧瞧可好。”不由那人回答,說話間在他身邊坐下。江留醉生平愛管閒事,雖然時常好心辦壞事,可遇着類似境況,仍是心頭一熱,便想助人一臂。
那人並不在意他靠近,只微微一笑道:“你我素昧平生,就想救我?”江留醉一愣,“救人還管認識不認識?”那人道:“我若是個大惡人,你救人不僅沒造一級浮屠,恐怕還害人無數。”
江留醉聞言反笑,“說得是。那麼你到底是好人,還是壞人?”他只是玩笑,誰料那人當真答道:“好?壞?親我者當我是好人,可仇我者恨我入骨,定說我是壞人。你以爲呢?”
他言中大有深意,江留醉沒想到他深受重傷還有心思打禪機,便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你有暇和我聊天,定不是壞人,幫你幫定了。”那人莞爾一笑,不置可否。江留醉遂替他按脈,那人仰頭向天,任他作爲。
江留醉覺出他脈動極緩,呼吸更無一點聲響,說是個活死人也不爲過,不覺暗自替他擔心。那人道:“我中的毒非同一般,我已封了內關,脈象不準,你不必再切。”江留醉奇道:“既已中毒,你怎能以無形劍氣點燃遠處的蠟燭?”那人笑道:“瞧瞧這是何物?”舉起一個黑黝黝的小匣子。
江留醉訝然道:“斷魂的火焰翅!你怎會……”想到此人必與靈山諸人大有淵源,有斷魂的暗器也屬平常,便沒有再說。這人全無機心,既不能動彈,又這般和盤托出後着,那是完全信任他江留醉了。如此一想,江留醉更加認定此人是友非敵。
那人見他的神色,忽地沉聲道:“你想去失魂宮尋仇?”江留醉搖頭,“我來查案。”那人長嘆,“我在此間已逾二十日,江湖上果然出了大事。”
此地無水無糧,他又中毒,居然能存活二十多天,江留醉不由詫異起來。這人,到底是何方神聖?江留醉說要救他,他無動於衷,對旁的事卻十分關切,真是怪哉。江留醉於是把失銀案簡要地說給他聽,一雙眸子則繞着他轉個不停。
那人聽完案情,並不言語,見江留醉目不轉睛盯住自己,便道:“我在歸魂門下煉丹,此處是我練功之所,故有火燭備用,卻無水米之物。好在山石間有水滴下,尚可保命。”
江留醉喜他坦蕩,自然毫不懷疑,這人是歸魂手下,想來熟稔岐黃之術,自不稀罕他人救治。可既懂得醫術,又怎會被人毒倒?那人察言觀色,知他所想,繼續說道:“我雖以內力困住毒藥,不使之攻心,卻無法根治,只能於此暫避。”
江留醉脫口而出,“爲什麼不找歸魂救你?”
“他現下不在靈山啦!”他眼露蕭索之意,低下言嘆息。
“可有醫治之法?”
那人微笑,“我中毒後當時便已催吐,現下剩餘毒未清,需尋一靈泉,找些草藥,或可把毒盡數逼出。”
雁蕩山飛瀑無數,亦有泉水若干,江留醉奇道:“那你不下山……這毒,莫非靈山的人所下?”那人終於笑不出來,木然的臉龐背後隱藏心事。江留醉不便多問,只好說他的傷,“你真有把握自己治麼?”
“你若無事,爲我護法已足夠。對了,我叫阿離,你是……”
“我叫江留醉。”他靈光一閃,“有了,我送你到我家!一定能治好你。”想到家裡有二弟南無情在,他的金針之術加上過客泉水的療效,救阿離的性命定是事半功倍。想到此,他忙對阿離解釋道:“我家就在左近,我揹你過去半日便到。那裡有處上好的藥泉,我從小不怕打不怕跌,就是在泡藥泉水中長大的。”
阿離未露一絲驚喜,淡淡地道:“靈山有人想致我於死地,沒見到屍首終不甘心,如跟我上路,有太多架要打,你顧自己要緊。”江留醉笑道:“老哥你不瞭解我,我出了名的愛管事,打架雖然麻煩,要是非打不可也絕不縮頭。靈山派厲害歸厲害,我倒不怕。”
阿離凝看他自信的神情,慢慢點頭道:“如此有勞。”並不謝他,說完了話徑自閉目歇息,彷彿身邊沒這個人似的。
洞中暖意融融,江留醉盤膝休息,稍一運功,登山消耗的體力盡已恢復。過不多久,他起身走動,忽地想起花非花,微微一笑。阿離睜眼,說道:“這樁案子,你爲何要介入?”
“爲了朋友,也爲了百姓,還爲了我自己。”江留醉說完,便把與金無憂、酈遜之和花非花結識的事大致說了,又說了自己尋找師父的事,重重糾葛慢慢道來。阿離目光閃動,看他的眼中多了一份親切。
“你的確是個重情義的小子。”他淡淡地稱讚。
江留醉臉一紅,不安地道:“我是沒事忙,只會添亂,你不嫌棄我幫忙就好。”阿離一笑,隨口又道:“那個叫花非花的,你說起她時,語氣與說別人不同。”江留醉訝然,“咦,你竟能聽得出?”阿離道:“能讓你如此傾心的女子,一定不是尋常人。”
江留醉不好意思地笑道:“她醫術高明,平生最想見的人就是歸魂,呀,等你傷好了,我要給你們引見!你若能帶她去見歸魂,她不知會多高興。”
阿離不置可否,若有所思地出神。
過了小半個時辰,雨終於停了,江留醉頓覺精神一爽,準備出洞。走到出口處,他纔看出阿離連走路的氣力也無,於是手上使了點勁扶穩了他,想到那甬道深且窄,他必不能獨立走過,江留醉道:“看來我要拽你出去方可。”阿離笑道:“覓了這麼個逼仄的地方,是我自作自受。”
江留醉在他腰間繫上一條帶子,自己先鑽出去,然後拖他過來。阿離的樣子甚是狼狽,卻始終言笑晏晏,處之泰然,談笑間彷彿正坐御輦出行。
終於得見天日,阿離坐在地上,靠向洞口石壁,舒適地道:“這山光天色,還有福氣享受,上天待我不薄。”江留醉剛想說話,忽見他面上青氣時隱時現,近了卻是一臉紫黑。先前在洞裡看不清,此刻觸目驚心,不禁替他擔心,忙道:“這究竟是什麼毒,這般厲害?”
“玉線沁香。”
名字雖美,江留醉卻沒有聽過,茫然地搖了搖頭。
阿離失笑道:“我忘了你不是靈山的人。靈山大師當年所制五種靈藥、五種劇毒中,玉線沁香排名毒藥第一,無藥可解,偏偏中毒後又極其舒坦,恍如仙境,過了一日方會毒發,毫無痛楚直奔極樂世界。” шшш⊙тtκan⊙℃ O
江留醉聽得悠然神往,“天下竟有此種毒藥,只怕帝王也想取來,久病纏身時服上一劑,豈不快活?”阿離嘿嘿一笑,“你倒灑脫。”
江留醉回過神,心想真正灑脫的是阿離纔是,明明中了劇毒,仍然談笑自若,不露絲毫痛苦,回想自己上回被靈縈鑑麻倒後種種憂懼心態,不覺自愧弗如。想到這是靈山的毒藥,便道:“此毒難道無藥可解?”
“無藥可解,並非無法可救。可惜我的好兄弟……”阿離突然說不下去。
他神色難過,江留醉悟突然悟到下毒的竟是他朋友,替他難過,不知勸什麼好,想了半天才道:“他或許有不得已的苦衷……”
阿離淡淡一笑,“是啊,他不是靈山派的,能拿到這藥,背後定有文章。”
“你……不怪他了?”雖然如此,情理上終究說不過去,江留醉怔怔地想,倘若他處在阿離的境地,是否能原諒那人?那種被背叛的痛苦,恐怕不弱於這毒藥的刻骨銘心。
“我也生氣,憋在洞裡多日,始終怨氣難消。現下見雨過天晴,山清水秀,心情大好,自然就想通了。”
江留醉苦笑,“他差點害死你,你居然可以不恨他,真有容人之量。”
“凡事必有前因,方有後果。他既然害我,便有害我的道理,如果我是他,說不定也非下這個手不可。怪他何來?”阿離伸展筋骨,頭轉了一圈,一副愜意的樣子。“我還活着,就該開開心心,趕緊養好了傷。人生苦短,何必煩惱!”
江留醉被他感染,頓覺眼前無限開闊,風光更顯旖旎,不由脫口讚道:“我以爲自己算是樂天,夠想得開了,不想老哥你更爽快。等到了我家,非和你痛飲三百杯,好好快活快活!”
“哈哈,人生在世須盡歡,好兄弟,你越來越明白我了。”
“我覺得你出洞後更開朗,也是,裡面太悶氣,還是出來看風景好。”
阿離沉思道:“即便是我,也難時時都有顆平常心……”
平常心!江留醉想起暗器百家上排名第一的暗器,便是酈遜之的師父東海三仙中兜率子的“平常心”。沒有人見過那暗器是何模樣,彷彿它可以是天下萬物中任何一種。以無奇之物而排名奇異暗器之首,那射出暗器的一種平常心,究竟有多大的神奇力量?
阿離嘗試站起,卻腳下一軟跌坐在地,苦笑道:“我終非神仙。”江留醉在他面前俯身,“讓我揹你上路,萬一跌着你,毒上加傷怎麼了得。”阿離無奈,想不出更好的法子,只能伏在他身上,任由他背了走。
山間霧開霧散,陽光如金蛇亂竄,靈山如迷離仙境,難窺全貌。幸得阿離指明下山去路,漫漫窮途豁然開朗,江留醉如踏雲端,輕輕一步就跨出數丈之遙。
走了一陣,阿離忽道:“有人。”江留醉停步,側耳細聽,方聽到有極輕微的聲響從打前方傳來。阿離輕聲道:“尚在半里外。你且把我藏在石後,等他們過來。”
江留醉愕然放下他,阿離道:“他們搜了半個多月,還未死心。”江留醉一聽,這些就是想害阿離的人,憤然道:“我代你教訓他們,是什麼人?”阿離道:“是失魂宮的人。”江留醉變色道:“想害你的是失魂?”
阿離沉默不語,半晌方一搖頭。江留醉年少氣盛,失魂名頭雖大,可沒見識過他的手段也不害怕,當下抽劍在手道:“我去瞧瞧。”
他候了一陣,見着兩個高高大大的提刀漢子,目光正四處遊移。那兩人冷不丁撞見有人,神色一變,飛身掠近。其中一漢子喝道:“什麼人?”江留醉言語尚算客氣,“在下是斷魂妹子胭脂的朋友。”
兩人狐疑地看了一眼,“斷魂哪有妹子?”這下輪到江留醉詫異了,那兩人已不耐煩,橫刀攔住他的去路道:“擅闖靈山,非奸即盜,你納命來!”言畢兩把刀閃出耀耀金光,撲面砍來。
江留醉聞言疾退,身後仿有線牽,直飛丈餘。兩人一左一右,跟得甚快,兩道刀光齊齊削下,當他是根竹子,就要刨皮拆骨。江留醉勢竭,避無可避,兩把小劍在左右各敲一記,兩下擋格,震得那兩人手臂發麻。
那兩人知遇上勁敵,不敢怠慢,各自把刀舞得潑墨難進,挾了一團銀光又殺了上來。山間地方崎嶇狹窄,這兩人刀意凌厲,連累大片草木受損,被削成段狀直往江留醉身上飛去。江留醉性喜玩暗器,瞧這兩人能以草木爲刃,新鮮之餘並不緊張,小劍左右開弓揮出一陣狂風,將那些碎屑亂草盡數擋了。
那兩人掩在草箭後急攻而至。江留醉掄出無窮劍影,影影憧憧幢幢間,兩把小劍忽脫手而出,猶如金蛇四躥朝兩人頭上分別打去。原來他在劍柄繫了絲線,可當作當做甩手鍊用。那兩人閃避極快,幾下縱躍躲了過去。江留醉一笑,收回小劍,東敲西打劍影連綿不絕籠罩全身,令那兩人潑水難進。
久戰不決,其中一人後退幾步,江留醉以爲他想逃,不料他竟抽出個管子,拉了一下,便見一抹紅光沖天而起。江留醉頓悟他想搬救兵,暗想這還得了,一路麻煩怎回得了家?手中劍光如飛鷹撲出,瞬即趕上紅光,兩下一絞,於半空掉落。
江留醉放了心,那兩人着惱,刀法愈見兇狠。江留醉不願傷人,應付得有些吃力,忽想起這些均是害阿離的惡人,手下留情做什麼?不覺雙臂一振,劍光更爲凌厲,在兩人身上割出一道道血痕。兩人還待再戰,手腳一麻,被江留醉點中穴道。他拍拍手,伸手一推,兩人撲通倒地,一臉怨毒。
他既懲戒了兩人,就不願再下殺手,回到了阿離身邊。阿離隱在石後輕聲道:“這兩人出身金刀門,尚無太大惡跡。”江留醉立即道:“那就好,饒了他們,我們走吧。”阿離笑道:“你真要放過他們?我們這一途可就麻煩了。”江留醉容易心軟,明知後患無窮,卻下不了毒手,聞言便道:“我揹你跑快些,避開追兵就是了。”果真背上他,遠遠繞開那兩人,加速趕路。
江留醉的行徑倒像他是打敗的一方,正在落荒而逃。行了一會兒,江留醉想到那兩個金刀門的殺手,問道:“天下殺手果真都歸了失魂管束?”阿離嗤笑道:“他哪有那麼大的本事?不過是找爲首的一些,定了個酸腐的失魂令約束,又有誰真的聽他?”
江留醉道:“他們若是找到你,會如何?”阿離道:“他們方纔如見到我,必全力追殺……”江留醉驚問:“莫非失魂與歸魂鬧翻了?”阿離笑道:“歸魂不在靈山,我不清楚詳情。但失魂此人,絕不至用下毒這些宵小手段。”
江留醉道:“是啊,我心中的失魂也斷不會如此。但這些總是在他眼皮下犯的事,難道他全然不知?唉,要是能找到歸魂相助,再鬥失魂便容易許多。”
阿離道:“你已把失魂當敵人?”江留醉苦笑,“我也不想。可最近老有殺手作亂,如都出於失魂授意,他怕是要大幹一場,撼動江湖!”阿離不語。江留醉道:“非是我多嘴,下毒的人究竟是誰?”
阿離眼中飄過一縷不忍,望向悠悠藍天,長嘆道:“靈巖寺僧敲棋。”江留醉訝然道:“竟是敲棋大師?”
靈巖景色爲雁蕩之冠,靈巖寺更因山水靈秀而馳名京師,連天泰帝也曾欽賜佛經數十冊。寺中主持聽因大師年歲已高,座下十二弟子,爲首的便是敲棋,時年四十三歲,修爲直追主持方丈。若說他會下毒害阿離,江留醉真不易相信。
“那日我找他下棋,茶是他親手泡製,我當然不疑有他,誰知……”阿離道,“好在我察覺甚早,馬上告辭,他偏又百般阻撓。”
江留醉道:“莫非他受失魂挾制?”阿離望了他笑,“你認定失魂是幕後之人?”江留醉不好意思地一笑,忽然想到酈遜之,出了什麼事莫不以爲是金氏所爲,便點頭道:“你說得對,我魯鹵莽了,凡事要講證據,全往失魂身上推,也太冤枉他了。”
阿離笑道:“能想到這點,失魂若聽到,只怕要贊你一句。”江留醉道:“你可見過失魂?”阿離道:“見過,也可說沒見過。”他說得奇怪,江留醉忙道:“說來聽聽。”阿離偏不說,“你快上路吧,瞧你的慢性子,什麼時候能到家?”江留醉背起他道:“誰說我是慢性子?你要不講給我聽,只怕我心癢難熬,登時急死了。”
阿離道:“你既要找他,到時自個看不是很好,聽我說有何趣味。”江留醉嘆道:“也是,萬一先入爲主,見着失望可就糟了。”阿離道:“你算定我要說他好話?”
江留醉道:“失魂是何等人物,天下雖大,恨他的人數不甚數,但要說這人的毛病,卻沒人挑得出,至多不過殺人如麻……可他殺人都有幾分道理,不是一味兇殘……亦正亦邪,功過一時真難分辨。”
阿離笑道:“你說得的彷彿不是個殺手,倒似個俠客。”
“這麼說也不見得委屈他。”江留醉苦笑,“這一回,我卻分不出他是好是壞。”
“你跟平常的江湖人看人的眼光不同。”
江留醉聞言,滿不在乎地一笑,“他們講仁義,哪裡看得起收錢殺人的殺手?不過,我單是聽說失魂擊殺武林盟主陳若生,只因一對孤兒寡母出了十個銅板,便下苦功到陳家臥底半年,吃足苦頭,這份誠意就不是一般俠客所能爲。”其實他對失魂始終是矛盾心態,既佩服其英雄果敢,又深恐其有梟雄野心,心下着實搖擺不定。
阿離輕笑道:“他那時武功不行,不能單槍匹馬直殺上去,便做足半年勞力方得手,也太丟臉了。”江留醉忙道:“不是這樣說……”阿離搖頭,“其實陳若生畢生就做錯過那麼一件事,失魂卻不分青紅皁白要了他的命,唉,太過偏激。”
“陳若生畢竟害得別人家破人亡,雖然後來做了大俠彌補罪過,可錯了就是錯了。”江留醉振振有辭,“他一直不去贖罪,做再多好事有何用?欠的總是要還的。”
阿離幽幽地嘆氣,“是啊,欠的總要還,這便是報應。不過,或許有更好的法子。人無完人。”他最後那四個字,像在說陳若生,又像在說失魂。
“陳若生早年做的事實在大德有損,可見真正遇上大是大非,他也是糊塗的。”
“依你之見,人不能犯錯?”
江留醉沉默了一下,搖頭道:“人孰無過?過而能改,善莫大焉。陳若生如能及早認錯,即使後來不做那些好事,也依然是條漢子。不過世間所謂的俠客,有誰能一輩子行俠,不做錯一件事呢?”思及自身,常常以助人爲己任,但越幫越忙的事屢屢發生,也是冒失之極了。
阿離喃喃地道:“蓋棺定論,有時蓋棺也未必可定論……”他的聲音輕之又輕,江留醉好奇地問:“你說什麼?”阿離忙轉過話題道:“你說得對,我不跟你爭。看你剛剛用的武功,架勢不錯,心法卻粗淺了些。”
江留醉笑道:“咦,你眼光真好,我師父也說那套心法是入門功夫,等我功力精純就要改練別的,不過他一股腦傳了十幾種功夫我還沒學會,顧不上去練更多的心法了。”
阿離搖頭道:“內功心法是根基,你多學外在的招式有何用?因小失大,得不償失。”
江留醉聞言,不服氣地止步,放下他道:“喂,我的寶相功也沒你說的這樣差,誰說就不能應付更多招式了?”
“我有一套內功心法,連氣息都可閉,拿來逃命裝死很不錯,你想不想試試?”
江留醉那日在柴家曾見靈縈鑑閉氣,大爲好奇,道:“你真能在完全閉氣時出手?”
“我平素一直都無外息,你不信就探一下。”
江留醉知道他中毒後外息似有還無,不想他始終如此,對這功夫便起了一絲好奇。阿離道:“這門天元功從還虛入手,以煉己爲先,練成後即可不以口鼻呼吸,純以胎息活命。此功極重根器,上上者輕易可成,不然修煉起來既長且難。只是這種人,又是萬里挑一了。”
江留醉一聽,嘆氣道:“可惜在下根器尋常,算不得上上,也罷,你讓我見識一下就是了。”
阿離搖頭笑道:“天元功純任自然,由真空煉形,講究身心清淨,無爲而無不爲。其實人人可練,不過成就早晚不同,你何必上來就打退堂鼓?我看你心思純淨,根器不弱,如有閒情,這一路我便傳你如何?”見江留醉要推脫,又道,“我也不爲其他,我須依仗你避過靈山衆人。雖然你自身武功不差,但如能速戰速決,豈不於我有利?這件事兩全其美,你早早學了,彼此有益。”
江留醉本不好意思學他絕技,見他一心傳授,便道:“恭敬不如從命,請多多指點。”
阿離哈哈笑道:“好,你用心聽了——夫元氣者,天地之母,大道之根,陰陽之質。至道不遠,只在己身,用心精微,住心以神。靜心澄慮,心無滯礙,以空爲本,絕相爲妙。凡所修行,先定心氣,心氣定則神凝,神凝則心安,心安則氣升,氣升則境空,境空則清靜,清靜則無物,無物則命全,命全則道生,道生則絕相,絕相則覺明,覺明則神通。胎從伏氣中結,氣從有胎中息……”當下長長地誦了一遍總訣,江留醉隨他默唸一遍,但覺箇中意雖簡、字雖常,細細咀嚼卻大有奧妙。
“‘生氣之時,死氣之時’各是幾時?”
“生氣指‘生炁’,”阿離一面說,一面在他背上寫了個“炁”字,又道:“一日十二個時辰中,生炁從半夜到日中,是修煉的最佳時機,尤其要掌握一陽來複時的活子時,最爲緊要。”
“‘和合四象’又是什麼?”
“眼不視而魂在肝,耳不聞而精在腎,舌不動而神在心,鼻不嗅而魄在肺。精神魂魄聚於意,就是‘和合四象’。”
江留醉點頭,一路走一路背,纏着阿離問靈山的事便少了,開口都是詢問天元功的要訣。阿離言無不盡,見他心思轉移,心下鬆了口氣。等他把口訣背熟了,也揣摩得七七八八,阿離又道:“我再傳你一套劍法如何?”
“老兄,你不會打算這一路都教這教那的吧?”
“沒什麼不好,解悶嘛。”
江留醉心想,他中毒不會燒壞腦子了吧,一味要傳功夫,倒像活不久似的。一念及此又大驚,心想萬不會如此,不過是挾技在身又動不得手,見沒架可打技癢罷了。
江留醉拒了幾回,阿離仍然堅持,只得停下腳步,放他在一塊石上坐了,朝他拜道:“你是不是想收我爲徒?沒見過你這麼愛傳功夫的人。”
阿離微笑:“我見獵心喜,看中你將來必有作爲,想傳你功夫又如何?”江留醉嘆道:“我是個懶散人,當不得重任。”阿離道:“你救我一場,我拿不出別的謝你,這劍法你不學也得學。”江留醉唉聲嘆氣,拜了幾拜,“我多謝你,我救人絕不圖報,你放心便是。”
“你越不圖報我越難受,說不定沒到你家,一口氣憋在心裡,就支持不住。”
話說到這個地步,江留醉不能再拒,只得道:“罷了罷了,你要教就教,不過你體弱,舞劍小心閃了腰。”阿離笑道:“你這是咒我。”江留醉衝他一瞪眼,他笑嘻嘻地道:“我這劍法名曰補天,你可知其意?”
“女媧補天乃因天缺一角,這劍法中……莫非有何缺憾?”江留醉自言自語,又笑道,“不對不對,既有缺憾,創招者早該修補,劍法中怎能留破綻給人!”真正談到劍法,江留醉很快入神,說來也是愛武之人。
阿離道:“不然,你先前說得對,這劍法處處破綻,從頭到尾每一招都有。”他隨手揀起一根樹枝,擺了個姿勢道:“你看好了。”坐着緩緩劃了一招。江留醉不費什麼功夫便看出右脅處有一破綻,再細看,左肩處亦有空檔,心下奇怪,如此舞劍輕易就給人破了,有何奧妙可言?
“這一招你且破破看。”
江留醉搖頭,“你身子不方便,我……”
阿離道:“你不使力即可,攻我試試。”
江留醉無奈,阿離遂重使一遍。江留醉想,輕拍他肩頭一記也就罷了,手剛拂到,那破綻忽地消失,樹枝悄然出現,正打中他手掌。江留醉訝然呆立,馬上想通,劍招本是流動,如他不攻,下一式會自然修補前招破綻。
一般劍法中的破綻並非刻意爲之,補天劍法卻是特地留白引人去攻。
“你須記了,江河奔流不息,攔江阻道亦不能使之稍歇。”
“是了,劍招是活的,人是活的。”江留醉說着說着,思路清晰起來,“要使出完美的一招根本不可能,任何招式都可能有隙可尋。但別人尋着了又如何?他尚顧着破招,我已有新招來剋制他了。”
“當破綻全可能變成誘招時,他反不知如何下手。”阿離微笑道。
江留醉好奇道:“你試過?”
“我從頭至尾都取守勢,也未嘗一敗。”阿離閒閒地道。
江留醉聽他誇口,笑道:“好在靈山大師已仙遊,不然我可以爲你就是他了。”仔細看他兩眼又道,“咦,或許你就是歸魂也說不定,真人不露相。”阿離笑道:“靈山一地高人甚多,我從小就沒跟人打過架,自然從未敗過。哈哈。”
江留醉道:“不過,你教我的非是劍招,而是劍意。”阿離目露讚許,傲然道:“教你劍招?隨意創一個便是。”江留醉搖頭:“哪有人這麼快就能想出一套劍法來。罷了,你也乏了,我們上路吧。”他見阿離劍法高明,到底不信他不曾一敗,背上他繼續走,又道:“我看你劍法雖好,人倒像我,不夠謹慎。”他想兩人只是初見,阿離就以絕招傳授,這脾性倒與他相似。
“像你?”阿離不覺好笑。
“是啊,我也馬虎得緊,好在身邊有朋友幫襯,始終沒出大事。”江留醉說到這裡,不覺念起花非花,人精神了幾分。
“朋友……”阿離唸了一遍,沒了聲響。江留醉自顧自地聊起他出門後的遭遇,阿離頗有興致地聽着,臉上浮現的陰霾終有如風過,一下不見了。
兩人走着走着又聽到腳步聲,這回江留醉反不想露面,怕傷了人,與阿離一起躲在山石後面。他想天元功可閉外息,索性一試,就地打起坐來。阿離不順他的意,揀起一塊石頭往前扔去。
“有人!”一人叫道,腳步往他們藏身處疾馳過來。
江留醉瞪了阿離一眼,不得已現身,笑眯眯道:“路過,路過。”那三人互視一眼,三道劍光如雪白匹練直攻而來。他們動手毫不含糊,江留醉倒嚇一跳,好在剛剛學過補天劍法,現學現賣,拔出扇中小劍,一劍刺出。
這一劍的空檔在下方,江留醉洋洋揚揚得意地想,待三人攻下,他已做好提身吸氣,反刺一招的準備。怎知只有一人中計,另一人劍光繞他周身,第三人當胸刺到。江留醉鬧了個手忙腳亂,來不及想留白的破綻,出手滿是漏洞。那三人豈能放過這好機會,三把劍如毒蛇吐信吐芯似的,紛紛招呼。
江留醉方知他腦筋轉得再快,臨時創招總不及相鬥時的變化快,只得回到老路,把離合神劍舞將出來。這三人配合默契,上中下三路總是各有分工,打得有條有理。江留醉以快打快,身形驟然加速,如靈山雲霧驟聚驟散不可捉摸。他變化既快,那三人摸不清他的去向,相互間便互有牽制。
一來二去,江留醉瞅準三人猶豫的瞬間,一劍插入,疾點一人少海穴。那人頓時把持不住,手臂一痛棄劍跌坐。另兩人微微錯愕,江留醉一氣呵成,劍光如花瓣四散,左手趁隙拍中一人頸下天突穴,挽劍一掃,回身刺中另一人神闕穴。他以劍刺穴的手法恰到好處,制人而不傷人,那三人雖被點穴,卻無痛苦,只憤恨地盯住他。
江留醉抹了一把汗,繞開那三人,兜回阿離的藏身處,苦笑道:“你要害死我!”新學的劍法沒派上用場,他打贏了也有點失望。
阿離慢悠悠地道:“學以致用,不然我教你作甚?何況你的武功本就敵得過這三人。”江留醉聞言道:“你這一路不會再招惹靈山的人吧?”阿離笑道:“有你護駕,可也說不準。”江留醉皺眉笑罵,“你真惹厭!比我還愛找事。算了,起來趕路。”
阿離忽又不肯起身,思索道:“看來補天劍教得深了,道理雖簡單,平常缺少練習,對敵時未必來得及想劍招。我再傳你另一套劍法,彼此補充可事半功倍。你去點了他們的昏睡穴,再過來學。”
江留醉小聲道:“還要學?”阿離道:“想偷懶?”江留醉摸摸頭道:“也不是,怪我不成氣。”阿離哈哈大笑,“你不怪我?是我想傳劍法纔是。”江留醉開玩笑地道:“你一氣傳我這許多劍法,彷彿我們就要分手。”話說完,覺出其中的不吉利,急忙用話掩過,“可惜我愚鈍得緊,你教得多,我也記不住。”
“一下自然吃不成胖子,我就算教上你一年半載,你也不可能就立即成了宗師。”阿離道,這句話口氣甚大,江留醉微微吃驚,又聽他續道,“好在心劍只一招,學得快。”
江留醉更加不解,但想想只有一招,便跑回去點了三人的昏睡穴。再回來時,阿離指了指身邊一棵手腕粗的樹,江留醉折斷一根粗枝遞給他。阿離喘了口氣,顫顫地舉起那根柺杖樹棍。江留醉見他氣力不支,把掌貼在他身後,將真氣輸送過去,過了一陣,阿離一擺手,江留醉停下運功,道:“可好些?”
“我不用力,不礙事。你看仔細了。”
阿離使了一招,平淡無奇的一招。
江留醉睜大了眼,他知道這劍招必像補天劍法一樣有隱藏的奇妙,只是居然看不到,就算鄉下把勢也會使,上不了大雅之堂。他左思右想,阿離絕不是糊塗人,這劍法既只有這一招,必是自己沒有看清,或是笨到體會不出其中妙處,不免有幾分氣餒。
阿離重使了一遍,這一回,劍招裡多了個把小花招,但仍無甚精彩。
江留醉微微失望。他是對自己失望,依舊看不出這劍法的神奇,實在眼力太差。以阿離的武學修養,他既肯在此時教這套劍法,劍招必有過人之處。可連使兩遍他都看不出來,除了慚愧還能有什麼想法?
江留醉揉揉眼,看他再使一遍。這一招突然有了點意思,其中一式如綠葉中的紅花,醒目突出,喚醒了旁觀者的眼睛,讓人一亮。可惜很快如沙礫中的黃銅,雖然耀眼終究不是金子,夠不上燦爛奪目。
勉強湊合。
阿離不厭其煩,一遍又一遍使同樣一招,奇怪的是,慢慢地這招的變化越來越繁複絢麗,初響的煙花過後,內含無數機巧與後着,終開出一席席璀璨無朋的華宴。在第十趟出招時,這一招便如精美之極的微雕,在米粒上刻出萬里長城,江留醉呆呆地看這歎爲觀止的一招,完全忘記了自己剛纔對這劍法的輕慢之心。
最後一回,阿離像第一次那樣,慢慢舞了一遍。這一回,才讓江留醉驚覺,這簡單的一招其實是博雜的精縮,騙過的只是以貌取人者的愚蠢。如果剛纔他貿然出手,早就陷入暗藏的洶涌波濤裡去了。
江留醉忍不住重新打量起阿離,這個人如不中毒,這一招的威力該如何驚天動地?他不過使出一招,足以令無數使劍高手汗顏。
阿離經這一番折騰,又不停地喘起來,斜靠在樹上驀地吐出一口黑血,虛弱地道:“你練來我看。”江留醉大驚,急忙扶住他:“我不學了,你身體要緊!”阿離只是微笑,“什麼糊塗話,我都教完了你還不會?”
他只傳了一招,江留醉看了十一遍,早已耳熟能詳,不得不抽出扇依樣畫去。他記性甚好,使得八九不離十,將所有變化一一舞來。阿離搖頭,“我只讓你按第一回和末一回那樣使,誰讓你使這些花哨招式?”頓了頓道,“既明白精髓,就使最簡單的招。”
簡單。一切的繁複奧妙最終歸於簡單。這道理人人都懂,實行起來卻並不輕易,人總愛華美勝於簡樸,修飾勝於天然。落於武功中亦如是,長拳雖是根基,一旦人學會更好看威猛的伏虎拳、羅漢拳後,有幾個會以普普通通的長拳作爲絕技傍身?可長拳一樣包含各種基本招式,真正的高手依然能靠它克敵制勝。
江留醉想到此處,嘆氣道:“如果我武功夠高,是否可以只使一套長拳,就打遍天下無敵手?”阿離道:“正是。”江留醉道:“那還學其他功夫做作什麼?”阿離微微一笑,“學那些功夫,不過是讓你能夠使出真正的長拳。”
江留醉忽然明白他剛纔那句話的涵義。天下至理都是簡單的,難卻難在這簡單的道理,尋常人輕易參透不得。必是要歷經風霜磨鍊練,百鍊成鋼纔會修成正果,這其間也須憑悟性。不知怎地怎的,江留醉想到不立文字的禪宗,馬祖道一所謂“平常心是道”與阿離教的這套劍法,居然暗暗契合。
平常心。江留醉覺得,那列於暗器百家首位的暗器,或許只是一顆普通的石子,只因射出這一子的人是兜率子大師,纔會別具魅力。
江留醉又使了一遍,簡單明瞭直指要害,這一趟阿離點頭稱許,“有點模樣了。”
江留醉喜道:“這一招真是精妙,果真就這一招?”
阿離道:“只此一招。你以前所學任何劍法,都是它的招式。”江留醉呆住,細細咀嚼其中滋味,四肢百骸有酥麻之癢遊走,一種說不出的暢快。
阿離微笑,“不明白?你隨便使一招劍法,使上十遍,每遍要使得不同,可能做到?”
不同?江留醉以往練劍,一定要使得與師父所教相同,可阿離偏偏要他每一遍都使出不同來,談何容易。他苦惱地坐在地上冥想,用手比畫來去,只覺大大困難。阿離看看天色不早,道:“空想可想不出名堂。”
“我也知道……”江留醉隱約捕捉到其中妙處,卻難以言明,另一個無限廣闊的天地正爲他敞開,而他站在那玄妙莫明的入口,窺到了一絲竅門。
“還是點撥你一下罷。”阿離笑道,“你想想,爲何自古以來,同一個字有不同寫法?金文雄偉,篆體典重,隸書飛揚,草書狂放,行書飄逸,楷書方正……”江留醉接着道:“即便以楷書論之,歐陽詢峻險,虞世南秀潤,楮遂良有媚趣,柳宗元雋永,而顏真卿端直。”
“一個字有無數寫法。”阿離道,“劍招亦如是。”
心劍。以心性爲劍意,心境爲變化,或狂放或豁達或含蓄或抑鬱,微妙差別化於劍端,便是一招化成千百招。前人的招式無不經千錘百煉而來,雜糅以個人心性,配之以當時心境,隨取隨變,化用無窮。
“我懂了!”江留醉興高采烈,“高興時有高興的打法,悲傷時有悲傷的出招。你再看一遍如何?”
他以扇爲劍,揮扇打去,將剛纔那一招又耍了數遍,果然每遍不同。忽而如乘風直上九霄,劍意磅礴貫日,大開大闔合;忽而如跨龍潛深淵,渺渺然探幽深之地,細小纖微處亦散發森冷劍意。舞到後來,一招已幻成無數招,隨心所欲,收放自如。
他忽地停下,想起先前阿離所授補天劍法,不覺涌出諸多新意,又再使一遍起先那招。這回卻是留有餘地的使法,阿離見縫插針,將手中樹枝投去,正碰上江留醉續招填補破綻,扇尾一掃,把樹枝碾成粉碎。
阿離點頭道:“萬物歸源,天下至理原出一家,你已入門,我們走吧。”
江留醉喜不自勝,背起阿離,嘴中仍唸唸有詞,腦袋更是晃來晃去,如耍劍招。阿離也不攔他,任他搖搖晃晃,如醉中仙似地似的蕩下山去。
此時江留醉對阿離另眼相看,此人曠達灑脫,見解超凡,江留醉平生所遇唯有師父仙靈子堪與之相提並論。他不由亦師亦友地把阿離敬着,更是生出定要解去他身上之毒的念頭,只覺此人便如受困的神龍,一旦脫離桎梏,必然一飛沖天無所不能爲。
眼見得過了靈山失魂宮一帶,兩人從斷魂宮所在山峰的半山腰橫穿,走的均是無路山林,好在江留醉輕功底子不凡,背了阿離也不覺困難。他終究是少年心性,學了心劍後竟不覺手癢,想想剛纔一戰應戰之初的措手不及,頗想再打一場扳回信心。可大概過了失魂宮地帶,走來走去瞧不見殺手,江留醉不免微微失落,話也少了。
他正兀自想着心事,阿離突然一抓他衣領,語氣沉重道:“石後有人。”江留醉一愣,前兩次不見他如此,這回到跟前方知有人埋伏,曉得遇上了勁敵,便全身副戒備地喝道:“什麼人?”
山石後人影一晃,現出一個華衣美婦,朝江留醉輕搖玉手算是招呼。江留醉定睛一看,正是天宮主謝紅劍,連忙點頭相應,心頭大安。謝紅劍蓮步微移,沒瞧見她走動,人已到跟前,笑道:“原來你到了,那兩位女伴呢?”
江留醉揹着阿離多有不便,聞言放下阿離,讓他靠在一棵樹上歇了,道:“我現下只是路過,初三時和她們約了再會。天宮主此行可順利?”
“不過遇上幾個小賊。”天宮主妙目一轉,“口氣裡像是見過你。”
江留醉見她無礙,知那些人必不是她對手,點頭道:“靈山最近不大太平,他們跟我打過一架。”
“那幾個小賊已被我除了,你得謝謝我。”謝紅劍不慌不忙地道來,妙目流轉,仔細打量阿離,微微露出驚疑之色。
“多謝天宮主相助。”江留醉想到那幾人終不保性命,略感悵然。
謝紅劍踏前兩步,端詳阿離道:“這位仁兄中毒不淺?”江留醉道:“正是。”又忽然喜道,“天宮主莫非有解毒之法?”謝紅劍道:“不錯。我看看便知。”
阿離也不出聲,任由謝紅劍搭脈,眼裡有一抹不可捉摸的笑意。謝紅劍凝神切了會脈,方長長舒出口氣道:“幸好,毒未至臟腑,有得救。”摸出一粒藥丸,色澤火紅通透,“這是我天宮秘製火林珠,專門剋制奇毒。”
江留醉當寶貝似地似的接過,遞與阿離,阿離卻不立服,朝謝紅劍欠身謝了。謝紅劍一時無話,禁不住阿離如刺的目光,便道:“我還有事,先走一步。”告別兩人離去。
阿離等她消失不見,這才捏住火林珠,反覆看着,臉上笑笑的。江留醉道:“怎麼不吃?”阿離道:“吃了才糟糕。這女人真有心計。”江留醉道:“啊?難道這是毒藥?”
“毒藥尚不至於,不過絕解不了我身上的毒。”阿離意味深長地道,“她瞧出我不易對付,傷好後說不定是她勁敵,又不想在你面前殺我……可惜終究低估了我。”江留醉放下心來,笑道:“是啊,她不知你可是歸魂座下的厲害人物,用假藥怎能瞞得過你!”
阿離側耳道:“的確如此。你也聽夠了,該出來了。”
江留醉一驚,這話顯然不是對他說的。山石後腳步聲動,果然走出一人,卻是古靈精怪的雪鳳凰。她,飛快地轉着一雙眼,朝江留醉搖手招呼,對阿離道:“這位大哥好耳力!”湊至阿離跟前,一把搶過火林珠,嘆道:“幸虧你沒吃,真有眼光,這玩意怎麼能吃?”
江留醉道:“到底這是何物?”雪鳳凰笑眯眯地對阿離道:“不如你把它送給我,我就告訴你們。”阿離道:“我要它也沒用。”
雪鳳凰搶到寶貝似地似的收好,笑道:“好說好說。其實此物也尋常得很,名叫‘桃花紅’,用七七四十九種藥材,花費大約九九八十一日煉製。正常人吃了面若桃花,會有一點點瘋,瘋子吃了呢,就會瘋上加瘋。”
江留醉失聲道:“這是瘋藥?”雪鳳凰道:“這位大哥若是剛纔不小心吃了,確能抑制毒發,還會勁力暴漲,氣力大增。不過小江你就慘了,他瘋起來六親不認,頭個就殺你!”阿離笑道:“小姑娘,你說得太誇張。”雪鳳凰很久沒聽人如此稱呼,不覺大喜,拍他肩膀就道:“你是好人,謝謝你送我這顆藥,改日必有回報。”
阿離道:“小姑娘怎麼稱呼?”雪鳳凰略一矜持,江留醉便道:“她是名盜雪鳳凰。”阿離啞然笑道:“原來如此,難怪難怪。”雪鳳凰道:“有什麼難怪?”阿離道:“你的內功乃是正宗佛門心法,若非你見謝紅劍走了,而我們又巋然不動,一時心急露了行藏,我還真不知你在旁窺伺。”聽得雪鳳凰大爲得意。
江留醉道:“是啊,你怎會在此?”又換了賊賊的笑容道,“靈山可不曾下雪。”雪鳳凰沒聽出他的意思,“還不是爲了酈遜之那臭小子!謝紅劍鬼鬼祟祟非要一個人來,我自然跟來瞧瞧。”江留醉笑道:“你對遜之真好。”雪鳳凰忙道:“呸,纔不是對他好,是看在我師叔的份上。”
江留醉情知她的師叔是聞名天下的小佛祖,不由嘆道:“姑娘身爲名盜,肯幫官府做事,真是難得。”雪鳳凰忽然吞吐,“師門恩重,我自然……”她忽地想起師父,再也說不下去。
阿離沉吟道:“謝紅劍武功不弱,你跟着她要小心。”雪鳳凰“呀”了一聲,“不和你們聊了,把她跟丟了可不妙。兩位後會有期!”說完,匆匆朝着謝紅劍離去的方向追去。她說到酈遜之總似毫不在意,江留醉卻覺得她爲了他竟肯千里犯險獨闖靈山,酈遜之在她心中的分量一定不簡單。
阿離眼望山下,出神道:“看來靈山要有一番熱鬧。”江留醉道:“我和朋友約好了初三再訪靈山的……屆時不知她們還在不在。?”阿離道:“什麼朋友?”
“一位是花非花,另一位是斷魂的妹子胭脂。”他想起前面那兩人說斷魂沒有妹子,心下有點疑神疑鬼。阿離“哦”了一聲,江留醉立即道:“你認得胭脂?”阿離忙道:“不認得,歸魂和兩個師兄弟並無來往。”江留醉道:“也是,靈山大師定的規矩真怪,竟不許同門走動。但是,你們住在同一座山上,難道都沒見過?”
阿離道:“歸魂的居處比另外兩人更爲隱秘,我們不出去,別人也找不到。至於平常採藥都去別的山峰,靈山土質不佳並無甚藥材。有時聽見人聲,我們反特意避過,來靈山的多半是武林人士,歸魂一向不願惹禍,自然溜之大吉。”
江留醉呵呵一笑道:“我很想知道歸魂究竟是男是女,多大年紀,你可否告訴我?”阿離伸了個懶腰,“你不揹我趕路了?”江留醉被他提醒,只得揹他上身,腳下飛快地穿梭石間,嘴裡依然不忘追根究底,“花非花最爲仰慕歸魂,連迷戀易容都是爲了學他,你多少透露些秘密給我,讓我解解她的讒。”
阿離哈哈笑道:“她可是個絕代佳人?”江留醉道:“絕代說不上,不過看見她我便快活得很。”他嘴一鬆馬上警醒,心想糟糕,怎麼順着阿離的話說出來了。阿離果然打趣道:“嗯,那也算情有獨鍾了。如我不說,你是不是當即把我摔下地來?”
江留醉笑道:“我怎能做這等事?頂多是把你摜上天。”阿離沒了聲響,江留醉善解人意,立即道:“罷了罷了,歸魂雖無仇家,可你一旦說出來,我嘴不穩,泄露出去又給靈山添麻煩。屆時別人拖兒帶小的來找你們治病,也是煩事。”
阿離道:“非是我不想說,我也說不清。”江留醉奇道:“他見你時,難道也蒙面或易容?”阿離隨口道:“他一天一個模樣,男女老少均扮過,有時我覺得是一家子人……”江留醉頓覺匪夷所思,笑道:“果真如此,難怪江湖傳聞他千變萬化,一家子,哈哈,你說得沒錯。等我告訴非花,看她怎麼說!”
阿離微笑不語。像江留醉這樣的人,聽說了靈山三魂的名號皆想一睹真容,可這三人亦不過是凡人,甚至有常人沒有的弱點。靈山大師不許那三人相認,怕的是以他們之能聯手做出逆天而行的事。只因那三人均有孤零的身世,大師雖儘教化之責,仍擔心他們會於某時因一事相激勾起心底宿怨。如果三人不相認,一旦遇事便可互爲掣肘,一人做錯,另兩人總能挽救彌補。
這是老人早在收第二個徒弟時預想好的結局,他不容許弟子們犯錯。阿離想,靈山上下知道此事的人很多,可有誰真的瞭解靈山大師的苦心?都說他害怕門下出孽徒,或者有損靈山一派清譽云云,更多的當然推斷老人性格乖僻。那些名聲對靈山大師而言,不過是身外物罷了,倘這三人始終置身武林風波之外,縱相認又何妨?
可惜,靈山三魂終究會牽扯到紛亂的江湖中去。試問以失魂殺手之能,斷魂機關之巧,歸魂岐黃之妙,怎能逃得過這滾滾紅塵的盛情相邀?他們的一技之長盡是入世之術,身陷其中本就是他們的宿命。
又有誰能逃得脫這紛亂的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