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干戈

嘉南王府深處。

江留醉與胭脂來到紅板小門前,門上花紋繁複,隱約刻有龍鳳。

“這是幽居康和王的地方?”江留醉狐疑。左看右看,都像是女眷深閨,藏了一園春色在內。

“是不是,進去便知。”胭脂從髮髻中摸出一隻細簪,伸入門上的小鎖,慢慢拆解。

江留醉一顆心撲通跳個不停,遠處的追擊聲還在繼續,他們躲在荒僻小徑中,無人打擾,有種說不出的奇異。胭脂打開小鎖的剎那,江留醉甚至懷疑又如靈山一樣,是她預備好的陷阱,然而,望了她的眼,他只能選擇相信。

“此間從外看不起眼,內裡卻別有天地。”胭脂推開門,江留醉步步緊隨,將喧囂摒棄在門外。

庭院深深,高牆內,竟有小橋流水。跨過小橋,一座樓閣赫然現出。

“你我進來的地方,是另一個出口,燕府家將並不常用。他們是從前面的入口進這屋子的。”胭脂這般解釋。江留醉心想她怎知道的如此詳盡,心中滿腹疑慮。

樓閣內有人聲傳來,江留醉依稀覺得是酈伊傑,而後有人鎖門離開。兩人掩藏行蹤,貼到窗口,江留醉悄悄戳破碧紗窗看去。

酈伊傑一臉憂色,在房內踱步。江留醉見他確被燕家挾持,心中無比失落。說到底,他很難相信燕陸離有造反之心,如今親眼看到證據,不免難以接受。

胭脂見左右無人,拉了江留醉趕到門前,她輕撥門上小鎖,幾下便又打開。

“王爺,我來救你!”江留醉闖進屋內,按捺住激動,走到酈伊傑面前。酈伊傑驚訝之餘,面露喜色迎上,點頭道:“好,好。”江留醉指了胭脂道:“這是我的朋友,多虧有她相助,才找到王爺。不多說了,請王爺隨我出去。”

胭脂朝酈伊傑行了一禮,他忙道:“不必多禮,我們這就走吧……外面可有人接應?”江留醉看了看他,氣色如常,行動自如,不像有傷在身。胭脂道:“實不相瞞,只我二人潛入這裡,不過王爺請放心,我有法子從燕王府脫身,只是要委屈王爺。”

酈伊傑灑脫一笑:“姑娘放心,我什麼陣仗沒見過,快快脫身要緊。”胭脂朝他一鞠:“請王爺隨我來。”

江留醉突然停下,疏離地望着酈伊傑。他的目光中神采閃爍,像是從來不認得王爺一樣,從頭到腳地端詳了一遍。

“他不是酈王爺。”江留醉斷然說道,他向來大意,但並不愚蠢,“這是個替身。”這人扮相酷似酈伊傑,可是看到他,眼中毫無慈愛,絕不是那個待他如己出的酈王爺。

胭脂臉色一青,欺身上去,用手扣住那人的咽喉。那人澹然一笑,絲毫不懼地望了江留醉道:“閣下好眼光,莫非在王爺身邊待過?”江留醉豁然開朗,示意胭脂不要動手,溫言道:“你不是燕王府派人假扮的?”

“在下酈巽。”那人身形受制,卻依舊勉力向江留醉點頭施禮,“燕王府把在下當成了王爺綁架而來,而在下也奉王爺之命不要妄動。”

胭脂道:“真的酈王爺在何處?”

“恕在下不便透露。”

胭脂一怒,手上重了一分:“我們是你家世子的朋友,特意爲保護王爺而來。你不說實話,若王爺出了半分差錯,唯你是問!”

“未得王爺吩咐,在下絕不能透露半字。”酈巽很是沉得住氣,無視喉間刺痛。

“胭脂,他職責所在,不要勉強。”江留醉沉思,酈伊傑既有準備,他不必救此人出去,“趁了燕府家將沒發現,我們先走爲宜。”

胭脂無奈鬆手,江留醉問酈巽道:“請問在江寧,我有何處能聯絡上酈家的人?”酈巽看他一眼,猶豫未答,江留醉又道,“請相信我是酈家的知交,年前陪王爺到過杭州,還去過柴府。”

酈巽眼中一亮,道:“你叫什麼名字?”江留醉啞然失笑,他們始終未通名姓,難怪得對方不能深信:“在下江留醉,與你家世子是結拜兄弟。”酈巽點頭,口風終於有所鬆動:“既是江公子,請往烏啼巷許家油餅店一行。”

江留醉朝他拱手告別。

他與胭脂正欲原路返回,院前大門忽然打開,腳步聲橐橐傳來。兩人對視一眼,立即隱藏身形,躲到一扇屏風之後。從縫隙望去,依稀看到來人穿一件印金羅襟邊折枝花紋羅夾襖,下配印花折枝花紋羅裙,那人一口軟綿的語聲對酈巽道:“燕飛竹給世伯請安。”

“賢侄女請起。”酈巽不慌不忙,從容說道。

“萬請世伯原諒家將無禮。父王不在江寧,一切事宜都是家將妄作主張,所有不敬之處,請世伯海涵寬宥。”燕飛竹連聲致歉,末了又道,“既然世伯已到江寧,索性小住幾日,頤養心情。父王出征陳亳,領的是平戎大營裡的酈家軍,戰報隨時會傳回江寧,世伯在此也可安心。”

“賢侄女不必道歉,燕、酈既已結親,你我就是一家人。”酈巽款款道來,神態口吻的確與酈伊傑有八九分相似,燕飛竹哪裡辨得出來,只顧得上羞澀一笑。酈巽見她未看出破綻,瞥了一眼屏風:“貴府家將一路客氣得很,待我如座上客,一切沒有什麼不便。你說得是,江寧比杭州更近戰場,我在此靜候佳音再合適不過。”

燕飛竹拂了拂前額的發,極快地微笑了一下,眸子裡閃動瀲灩的光。胭脂扶住屏風的手一顫,被她聽見聲響,喝道:“什麼人?”倏地拔劍指了屏風。江留醉皺眉,領了胭脂走出來,燕飛竹認得他,當下一怔,斂容正視兩人。

酈巽立即說道:“他們是來尋我的。”燕飛竹謹慎地掃視兩人,眉宇間又流出初見時那種矜持的姿態。江留醉忙笑道:“王爺既是被當作貴賓禮待,我們也就安心,不再叨擾郡主和王爺。”燕飛竹清麗的眸子定定注視着他,淡淡笑道:“遠來是客,我送你們出去。”轉向酈巽恭敬施了一禮,“王爺稍候,我去去就來。”

江留醉和胭脂也行禮告別,酈巽露出擔憂的神色,目送三人離去。燕飛竹從屋門一路走出去,穿過一道垂花門,門外四個家將見她突然帶了兩人出來,皆是一愣。燕飛竹不動聲色,領了兩人和家將繼續前行,直到出了這間別院的正門,橫跨過門檻,她纔回轉身來。

江留醉伺機回望,別院的門上掛了一塊匾額,寫了“昭祥”兩字。

“你們進門這麼久,喝碗茶再走?”燕飛竹說話如命令,徑直走去不遠處的涼亭,叫人擺了茶具。兩人只能跟上,江留醉更是深感尷尬,不知說什麼好。

燕飛竹泰然自若,悠悠地擺弄茶具,先將細茶粉挑進名貴的兔毫盞內,調成膏狀,再注沸水沖泡,攪成茶湯。此時陽光斜斜射入盞內,茶湯宛若雲海,兔毫仿似仙峰影綽現出,其態美不勝收。江留醉凝視茶水,暗暗讚歎,無論何時,燕郡主這份貴氣總是如影隨形。

燕飛竹替江留醉和胭脂各斟滿一碗。胭脂若有所思地凝視她的舉動,默不作聲。

“這是江寧上貢的茶,不知兩位能不能喝慣?請了。”燕飛竹先行飲了,用一雙鳳眼掃過兩人。江留醉見好茶好盞,又是盛情難卻,只能嘆氣喝了,胭脂也抿了一口。

燕飛竹放下茶盞,玉面漸漸蒙上一層霜,冷冷對兩人道:“你們擅闖我嘉南王府,膽子不小!先前在王府鬧事的,想必就是你們兩個,我這裡不是說來就來,說走就能走的地方。你們不給個交代,說清楚是何居心,休想活命離開。”

江留醉暗暗叫苦,他記憶中燕飛竹確有幾分孤傲,卻不會如此咄咄逼人,令他記起了芙蓉藍颯兒。他稍一運氣,果然中了毒,氣息無法流轉自如。仔細看燕飛竹的眉眼,比從前多了幾分戾氣。他暗想,莫不是因失銀案被紅衣小童劫持,又在天牢住了一段時日,她的性情起了變化?

可惜了一碗好茶。

此時的燕飛竹,只覺世上人都負了她,再不復養在深閨時的單純。她冷眼盯了兩人,單手扶在劍柄上,冷冷對峙。

胭脂仰了臉看她,淡笑道:“我偏要說這嘉南王府沒什麼了不起,姑奶奶想來就來,想走就走。”腳下蓮步輕蕩,旋即飄開數丈。

燕飛竹大怒,提劍追去,孰料胭脂正等她送上門來,見狀身形一頓,袖中劍影一閃,光芒撲面。燕飛竹被這一劍驚出冷汗,那劍意竟是說不出的狠絕,強烈的壓迫感鎖住她的周身。她一劍橫去檔格,“咣”地一聲,佩劍被削去劍尖,嚇得她連忙疾退。

江留醉沒想到胭脂的劍如此鋒利,頓時放了心,衆家將見郡主動手,紛紛上前相助,一齊圍住了胭脂。江留醉咬牙想起身,踉踉蹌蹌步子不穩,竟跌坐在地。燕飛竹瞥見他的狼狽樣,撇下胭脂,一劍指在他胸口,喝道:“住手!”

胭脂粉面轉青,雙足輕點幾步,遠遠盪開了身形。她深深看了眼江留醉,決然離去。燕飛竹沒防到她這一手,指揮家將追擊,胭脂飄然如雲,在小徑上幾下縱躍,瞬間已離開很遠。

遠處一隊家將聽到動靜趕來,正攔在胭脂前路上,赫然如一道鐵牆。胭脂身形不停,宛若蝶夢飄忽,袖劍電光般亮起,掠過,刷刷倒下兩個人。後面一個家將避之不及,一隻手被劍光沾到一星半點,頓時像割草似的飛濺出去。這些家將雖不比一流高手,但皆通拳腳,沒想到胭脂的劍凌厲至此,慌不迭讓開一條路。

燕飛竹頓足,恨恨地問江留醉道:“這是什麼人?”江留醉嘆道:“她是斷魂之妹胭脂。”燕飛竹沒了聲響,半晌才道:“難怪有這等利器……”瞪了江留醉道,“你究竟受何人指使?如何知道康和王會在嘉南王府?”

江留醉笑嘻嘻道:“我親眼看見王爺被擡到你府上,並沒有受人指使。”

“哦?親眼看見?”燕飛竹不覺一笑,江留醉大有被人踩了尾巴的尷尬,聽她曼聲說道,“你小看燕家!康和王並沒從任何一個大門進府。你說話不老實,也罷,就留你小住幾日。”說完,令兩個家將扶起他,帶往別院。

江留醉苦笑了問:“解藥能不能……”燕飛竹不屑地道:“等你活着走出嘉南王府的那天,自會給你。沒了內力,起碼還有一條命,但你若仗了有武功亂闖……就算你是酈遜之的朋友,我也……”她沒有遲疑,只略略一頓,又飛快地道,“絕不會輕饒。”

江留醉的待遇與酈伊傑有天壤之別,被關在陰冷的地下室中,一盞油燈是唯一的陪伴。他生性樂觀,在靈山能逃出生天,此間料想也不例外,當下盤膝坐定,回想天元功的口訣,試圖運功驅毒。

他默誦口訣,記起天元功有一篇曰流轉,不僅可換骨洗髓,也能匯聚臟腑的異質凝如丸藥,自經脈牽引流轉,去向特定之處。前人練功以此來煉丹築基,江留醉觸類旁通,一心企盼此招能將體內毒素一併逼出。

氣動而清天之象,神靜而寧地之象,智圓而明心之象,三象既明,無念觀空。江留醉依據口訣調息運氣,初時極難,氣息流散無法歸於一處,氣海里一點內力也提不起。他不懈地嘗試,不知過去多久,虛靜至極,由心底生出慧覺,慢慢就打通了玄關,日月之氣遂循環不息,遊走於百骸。

密室外傳來腳步聲,江留醉睜開雙目,地上已放了一碟飯菜一罐清水。腳步聲在門前停下,又一碟飯菜從小門中被推進來,先前那碟被人收去。江留醉皺眉暗想,莫非已過了大半日?

他是個隨遇而安的人,有飯就吃,起身揉了揉雙腿,走去把飯菜盡數吃了,竟覺得分外可口。歇了小半個時辰,他自忖又可運功,再度靜心凝神,使關節、血脈、腠理、毛孔盡開,再尋找中毒後壅滯頓阻的地方,時而導引散之,時而和氣攻之。

他以真氣查探那軟骨之毒,發覺全身筋脈時通時閉,氣道忽留忽行,陰陽交錯。自阿離傳授功法以來,他每日有暇便會打坐勤習,此時終感受益匪淺,不僅洞悉體內氣機分佈,亦瞭然邪毒所在。

於是他調順氣息,養水煉液,聚火採藥,想像全身邪毒黑氣如煙,化而爲水,再漫溢至雙手。旋即將真氣調回腎宮,而後於周身流轉一遍,再匯邪毒於兩手指尖。如此往復十二遍後,兩臂痠麻發脹,雙手已然黑了。

江留醉敲破瓷碟,拿起碎片在手上劃出一道血口,逼出毒血。邪毒一去,頓時身心一輕,他一口氣將罐子裡的水喝完,再調息十二週天,沉沉睡去。

次日,江留醉醒來時,小門處又放好兩個饅頭一罐水。他聚氣於指上,往石牆上一戳,一記穿金指倏地奪空而去,“噗”地戳出一個小坑。江留醉不勝驚喜,立即又舞了幾招,確定內力盡復,這才樂顛顛地去啃饅頭。

他既已復原,別無他念,靜坐回想連月來發生的事。酈遜之初識胭脂,是在昭平王府門外,那追擊的黑衣人,是不是失魂令控制的殺手?紅橋鎮遇襲,胭脂和雪鳳凰僅被點穴,襲擊目標直指酈伊傑父子。在杭州,救靈縈鑑的蒙面人帶她進了酈府別苑,當時他想尋花非花一起搜索,卻被胭脂阻攔,這前後莫非有因果關聯?冷劍生與靈縈鑑師徒倆,最瞭解他的身世,胭脂能如數家珍地道來,是否與他們熟識?她曾說想拜魔境主人爲師,如今這一身功夫,像是出自異域,看來她早已心想事成。

江留醉閉目暗想盤根錯節的過往,胭脂獨獨找上他們,只因他身份特殊?還是爲探聽更多酈家及失銀案的事?他猜想胭脂會來救他,既然她知道燕家囚禁假酈伊傑的地方,也會有辦法打聽到他的下落。那麼,一旦脫身,他要不要再和胭脂在一起?

他胡思亂想間,鐵門忽然響起“篤篤”聲,江留醉走過去,回敲了兩下。送飯的小門頓時打開,露出胭脂的一雙笑眼。

“你真的在這裡!”胭脂說完,喀嚓喀嚓地撥弄密室的小鎖,推門而入。江留醉苦笑,心想她真是神通廣大,便道:“你必是向斷魂學了不少機關之術,沒有你打不開的門。”

“咦,我來救你,爲何像要害你!嫌我來得太晚?昨天去了一趟烏啼巷,被耽擱了。”胭脂攙住他,略一搭脈,驚奇地道,“虧我想助你逼毒,你竟能自行解毒!”

“嗯,花了大半日,所幸毒藥不算厲害。我的兵器暗器叫他們給搜去,別的倒罷了,那對小劍是師父給的,不能丟。你神機妙算,知道他們會藏去哪裡?”江留醉提步往外走去。胭脂歪了頭想了想:“燕郡主斷不會把男人的東西收在屋裡,依我看,就在這左近也說不定。”

密室外即有岩石堆砌的階梯往上,兩人走了五、六級,胭脂按動右側一個凸起的花紋,頭頂有隔板緩緩打開。江留醉跟隨胭脂走出去,穿入僅供容身的一個洞中,再往外看去,原來密室竟在一座假山下方。

胭脂探得外面無人,招呼江留醉走出。假山所在的庭院皆以石造,石橋、石堤綿延水上,中有一座石臺,臺上有樓閣,戶牖雕刻精奇,又嵌以五色琉璃,金碧閃耀,倒映在奇石嶙峋的水影中,格外璀璨壯美。江留醉想起這番麗景當是斷魂所造,暗自讚歎。

胭脂煞風景地道:“這間養性閣也是關人用的,燕郡主小時候不聽話,就被關在裡面。這兩座石橋都會沉入水中,到時叫天不靈叫地不語,只能乖乖讀書刺繡。”

說到燕飛竹,江留醉忽然記起一事。燕飛竹的碧玉耳環落在藍颯兒手中時,小童曾說過,那對耳環根本就不用偷。胭脂對燕家諸事瞭如指掌,燕家一定有他們的內應。

胭脂見他不出聲,以爲他發愁失物,便道:“養性閣的石橋既在,我們進去瞧瞧如何?”

兩人悄然掠入閣中,胭脂熟識機關,幾下打開閣門,無驚無險走了進去。江留醉一眼看到自己的小劍和暗器隨意堆放在桌上,立即上前清點。胭脂舒了口氣,蹙眉道:“東西找回,快走爲妙。燕飛竹想抓你我,看來有意與酈家決裂,燕陸離謀反在即,我們不能久留。”

江留醉應了,收好東西,笑道:“我聽你的,我們走爲上。”胭脂莞爾一笑,正想與他攜手走出,外面傳來聲響,燕飛竹領了一隊家將往假山處走去。江留醉小聲道:“等他們進去,立即腳底抹油如何?”胭脂點頭。

待衆人身影沒入假山石洞中,江留醉和胭脂即刻身形飛展,橫掠過另一隻石橋,朝相反的方向疾奔。胭脂熟門熟路,很快引他走上一條無人小路,避開巡護家將的視線,彎彎繞繞疾走數百步,穿庭越戶,終於順利地遁出嘉南王府。

出得王府,江留醉渾身一鬆,腿腳一軟,連忙扶住一棵大樹。胭脂關切地道:“你功力初復,先調息再說。”江留醉默默運息,過了片刻,緩過氣來。胭脂便領了他,七穿八繞,去到幾條街外的一家酒樓上。

靠店內牆面坐了,避開閒雜人等,胭脂神色嚴峻,低聲對他說道:“我昨夜去了烏啼巷,酈王爺並不在那裡。”江留醉的心一提,顫聲道:“他有危險麼?”

“不好說,燕家軍有六萬人駐紮在翔鴻大營和雲翼大營,酈家的人說,王爺隻身去那裡了。”

“什麼?”江留醉大叫一聲,旁邊的客人看將過來,他急忙縮了縮身子,低低苦笑道,“他連護衛也沒帶?豈不是……”六萬守軍,帶了護衛也是螳臂當車。

胭脂望定了他,忽然一笑,揚手叫夥計,點了一桌豐盛的飯食。江留醉哪裡有用膳的心思,兀自悶頭苦思,等桌上琳琅擺滿,胭脂將一隻金茅糕掰下一塊,遞到他面前。

“吃飽了,纔有力氣去追。”

江留醉眼睛一亮,微笑道:“你讓我趕去助王爺一臂之力?”胭脂道:“你不去,必不會心安,不如去了,多少能幫到王爺。”江留醉點頭,忽然有了幹勁,前路哪怕刀山火海亦無所懼,忙不迭地吃起東西來。

胭脂看了,只是搖頭,細思他這般衝勁,不知是魯莽還是俠義,不由捧了一杯桂漿慢慢啜着,癡癡地凝看他。江留醉一氣吃完三塊糕點,不咂滋味地灌下幾口漿汁,拍拍衣襟,道:“我們即刻上路如何?”

胭脂撲哧一笑,順從地陪他結賬,回他先前所住的館舍牽了馬。冬日風寒,江留醉所著甚是簡單,胭脂便折去一家鋪子,爲他買了紫貂皮的暖帽和裘衣。打扮過後,他舉手投足現出十分貴氣,胭脂越看越生出歡喜。

兩人收拾完行李,出了城門,沿官道往翔鴻大營奔去。一路疏林遠望,枯枝若舞,太陽偶而自烏雲中灑下一線光影,爲清冷的冬日增添暖色。

與江留醉並騎而行,胭脂如沐春風,眼前但見寒芳冷豔,千重碧起,處處有綠意萌生。她想起與他同行前往雁蕩,兩人間尚覺生疏,經歷一番糾葛後,他對自己應與那時不同。胭脂兩眼盈滿笑意,連日來花下去的心思,終會有所回報。

行到半路,兩人尋了沿途的一處茶鋪歇腳,江留醉似有心事,一碗茶喝得長吁短嘆。

胭脂探問道:“你在擔心酈王爺?”江留醉臉上一紅,搖了搖頭,胭脂便知他思念花非花,秀眉急促地一蹙。江留醉未察覺她眼中的陰霾,心下想着,江南情勢既如此緊迫,京城只怕愈加驚險。

他想到花非花去了京城,聯想身世,越發添了愁緒。種種曲繞的心事,他無法對人明言,即使他自己,亦不曾剖析清楚。又或許,他不願往深處思索,怕想到母親之死,悽然不可收拾。

胭脂留意地注視江留醉,見他走去一旁餵馬,渾然心不在焉,差點踩入泥濘。她又是好氣,又是好笑。此時江留醉安頓好馬匹,訕訕走回。胭脂道:“你心中的不痛快,我倒猜着幾分。”江留醉道:“你不會明白。”胭脂正色道:“你又小瞧我,無非是你自覺配不上非花姐姐罷了。”江留醉一怔,苦笑不語。

胭脂曼聲道:“她是名滿天下的歸魂,你如今不過是無名小卒,確實不般配……你打算開宗立派麼?”江留醉搖頭。胭脂又道:“你可想在江湖上揚名立萬,成爲一代大俠?”江留醉想了想,道:“闖蕩江湖開心爲上,俠義之舉都應秉性而爲,不必強求名氣。”

胭脂嘆息:“你這也不求,那也不爭,只圖自家開心爽快,任誰都會覺得你胸無大志,無什可取。”江留醉道:“說得沒錯。我想的是遊山玩水,走遍五湖四海,若能同時扶危濟困,助人爲善就更妙。非花是歸魂,與我有同樣心志,又理會旁人眼光作甚?”

胭脂一針見血道:“可是你仍然不信你可以駕馭得了她,是不是?”

江留醉喃喃地道:“我的確不夠好。”胭脂突然心疼,生氣地道:“一說到她,你的精氣神都沒了,如何能像男子漢大丈夫!我這就上京城把皇帝殺了,讓你做皇帝,到時君臨天下,不信你拿不出沖天鬥志!”說完,竟像真的一樣,轉身便欲上馬。

江留醉一把拉住她,忍不住笑道:“傻丫頭,你扶個阿斗做皇帝,照樣很快丟了天下。”胭脂聽他這樣稱呼,心神一蕩,江留醉及時鬆手道:“你說得對,談到非花我就失態,或許我們彼此的確懸殊,是我不濟,雖然她並不介意。”胭脂定定看他道:“可你介意。”江留醉一笑:“是,我是個臭男人,偶爾免不了有小小的介意。”

胭脂眼波流轉,問道:“我幫你上京認皇親好不好?你若成了什麼王公,有了尊貴身份,配非花姐姐也就容易。”江留醉道:“你不殺皇帝了?”胭脂嘟了嘴道:“他是你兄弟,你不想殺就留着。”江留醉大笑道:“好,你陪我上京見皇帝。”

說完登即後悔。他本與花非花一同上京,現下耽擱了,但仍會在京城碰頭。到時花非花若見了胭脂,心生嫌隙就難辦。更要命的是胭脂先友後敵,如今雖稱不殺皇帝,保不準一到京城就借四大殺手之力又做它想。江留醉一想到此,更覺不該與她過分親密。

胭脂一聽他答應同赴京城,笑逐顏開,又見他陰晴難定,不免難過。她轉過話題,道:“罷了,先找到康和王再說,未來如何,我聽你的便是。”

“爲什麼這樣幫我?”江留醉突然道。

胭脂迎上他的目光。此刻的他眼中只有她,也許心裡想的是另一個,但不要緊。

“我原想做皇后,既然做不了,就改主意做妃子!”胭脂巧笑嫣然,走過他身邊時在他耳邊低訴,“即便只能做個側妃,我也心甘情願。”香風飄然而過。

江留醉望了她背影,只覺口乾舌燥,說不出話來。

此時,一隊勁裝騎兵疾馳而來,快如旋風。兩人避讓在一邊,來人服飾上繡了燕家軍常見的螺青拱璧紋,江留醉大致默數人數,竟有千人之衆。混雜在騎兵中有一輛馬車,兩匹栗色駿馬縱蹄飛馳,胭脂一拉江留醉的衣袖,示意他去看。馬車在騎兵的裹挾下,很快隨之遠去,江留醉憂心忡忡地想,那裡面的乘客莫非是酈巽?

胭脂肅然地遠望騎兵,再回頭對江留醉道:“嘉南王要出手了,不知康和王到了哪裡?若不能趕在燕家軍前面救出酈王爺,天下有誰可以匹敵?”她並無憂色,眼中反而閃爍火花。

江留醉剛想回答,看了她躊躇滿志的神情,輕聲問道:“你不是爲了我才幫康和王,你是想他牽制嘉南王,對不對?”

“是又如何?”胭脂一笑,像是在嬌嗔,“以康和王之能,纔有法子對付嘉南王。你看,燕家連夜把那個假王爺運走,你猜會運去哪裡?”她嘆了口氣,“你知道麼?陳亳亂民造反,燕陸離奉命領平戎大營裡的酈家軍出征,這消息剛傳回江寧,燕家就先一步帶走了假的康和王,你說,是爲了什麼?”

“我不知道。”江留醉頭大如鬥,他不敢深思這消息背後的意義。一直以來,燕陸離在江南百姓的心中,是青天一樣的存在。突然之間,青天轟然倒塌,他只覺肩上有太多重負,不知該如何承擔。

胭脂溫言道:“你還看不出來?這是一眼就能看破的陰謀。”她微感沮喪,江留醉對朝政竟無一絲應有的敏銳,這是赤子的單純還是愚鈍?

江留醉沉痛地道:“嘉南王想挾持康和王,號令酈家軍一起叛變?他若真的一意孤行,遜之在京城就要背水一戰。我們必須立即找到康和王,稟明一切。”他說到這裡,瞥了一眼胭脂,“可是你……究竟幫的是誰?你不是燕家的人,你也不是金家的人,難道你是……”

胭脂不以爲忤,反而欣喜一笑:“只要你一開口,我可以誰也不幫,僅助你一人。”

說來說去,她明妝笑顏之後,念念不忘地是他隱藏的身份。江留醉想,花非花看到的便只有他,不論他是浪子還是皇子。

兩人再度上馬,江留醉平添許多心事,把馬趕得飛快。翔鴻大營等待他的會不會是一場硬仗?

翔鴻大營依山傍水,湖光山色分外清幽,燕家軍三萬將士駐紮在此。再向西邊十多裡,則是雲翼大營的所在,也是三萬人駐紮,兩處皆屯田萬畝,富饒興旺。

江留醉與胭脂到達時,翔鴻大營正在練兵。兩人遠遠看去,數十面螺青色的旗幟當空舞動,軍士喝聲動天,馬匹踏啼嘶聲。江留醉四處眺望民宅,隔了半里有三五間草屋,掩映在林木叢中,頗爲悄靜。

他想康和王孤身一人,未必會貿然入營,不若去那邊探探消息,便示意胭脂避開營地,悄然蕩馬走去草屋外。

草屋外有十數匹馬,看見他們接近,騷動不安走動起來。江留醉看出這些都是軍馬,暗想此間主人可能也是軍士,生了警惕之心。胭脂落在後面,手放在包袱裡不動,江留醉回瞥她一眼,知她備了暗器,一見情形不妙就會使出。

屋內有人聽見動靜,開門走出,是個四十來歲高大壯漢,一步邁出別人兩步遠。他撮口輕吹,馬匹頓時乖順地走開。他打量兩人一眼,仰起黝黑的臉朝兩人道:“看你們趕了半天的路,應該累了,進來喝口水罷。”

兩人的坐騎喘着粗氣,江留醉知瞞不過此人,見他神情豪爽,遂與胭脂謹慎進屋。那人倒好茶水,叉手立在一邊,江留醉沒見他有機會動手腳,放心地喝下茶去,胭脂卻一動不動。

“這裡荒僻得很,只有燕家子弟在此練兵,你們來做什麼?”

江留醉溜一眼屋中,陳舊的書架上擱着《司牧安驥集》、《雜撰馬經》、《伯樂治馬雜病經》、《療馬方》、《治馬經圖》等書,心想此人定是獸醫,不知爲何獨居在此。

他行禮謝道:“多謝大叔賜茶,敢問尊姓大名?”

那人似乎看出他的疑慮,說道:“在下陸爽,原是附近打獵的,軍中缺馬醫,就住在大營外面幫忙。你們從哪裡來?”江留醉見他不姓燕,安心兩分,忙道:“陸大叔,在下與康和王頗有淵源,路上看見燕家軍護了王爺往翔鴻大營而來,記起酈家世子有要事託付在下,不知有沒有機會進大營去尋王爺?”

胭脂終懷戒備,留意看陸爽一舉一動,這人不僅通文字醫術,且腳步沉穩,似身懷功夫。聽了江留醉的話,陸爽細細端詳兩人,笑道:“康和王到翔鴻大營就是貴賓,你有事找他,肯定不容易。不如寫封信,等我回營找找機會,幫你送個信。小哥怎麼稱呼?”

江留醉道:“在下江留醉,多謝陸大叔援手。”陸爽道:“小事。我拿紙筆來,你慢慢寫。”從架上取來紙筆,江留醉自行研墨,斟酌筆下輕重。陸爽朝胭脂微微點頭欠身,往裡屋去了。

胭脂狐疑地坐到江留醉身邊,皺眉道:“這人看不出深淺,小心爲上。”江留醉笑道:“我看他會幫我們。”胭脂瞧他一臉真誠的笑容,彷彿不知世間險惡,不由嘆氣:“你呀!”江留醉沒在意,動筆簌簌寫去。

胭脂小聲問道:“大營裡的那位,不是酈巽麼?你寫這信是爲了……”江留醉道:“一則,探探燕家軍待康和王的禮數,看這信能不能傳進去。二則,也探探這位陸大叔的本事。”

胭脂星眸閃動,輕輕地道:“倘若找不到王爺呢?”江留醉沉聲道:“我即刻赴京,助遜之一臂之力。唉!”兩人陷入沉默中。胭脂凝視江留醉的眼,他從未把她的提議放心上,從未正視自身尊崇的來歷,如此一來,前往京城意味兩人必須分道揚鑣。

她不願半途而廢,眼下,自是尋出康和王至爲緊要,江南亂了,才更有機可乘。

江留醉寫到一半,忽然手腳沉重,竟是難再提筆。他訝異地望向胭脂,她也一臉意外,不知兩人何以會中毒。環顧左右,未見薰香等物,如果先前的茶水有毒,胭脂一口未飲,依然中招,難以解釋。

江留醉棄筆運功,胭脂頓時醒悟,看了墨汁道:“竟把毒下在此處。”墨香中散出的氣息,令他們不得動彈。江留醉尋思,此人通醫術不假,可想到這等手段,也非一般人物。燕家的人看來早有防備,此行怕是有場硬仗要打。

“你是斷魂之妹,可會解毒?”江留醉問。

“我可運功逼毒,不如看誰先脫困?”胭脂見他並沒有愁眉苦臉,索性放開懷抱,解嘲地說道。

江留醉緊皺眉頭,當下憂慮的是陸爽幾時走回,急忙運功調息。不想腳步聲很快傳來,胭脂勉強摸出袖劍,擋在他身前。

“王爺?”江留醉大吃一驚,細細打量走近這人,是酈巽?還是酈伊傑本人?

“是你!”來人面露欣慰,上前攙扶住他。江留醉立即感覺到,這就是如假包換的康和王,不由激動地道:“王爺……義父!”

酈伊傑扶住江留醉的手,把少年上上下下打量一遍。

“義父連日來可好?”江留醉想起老人獨自守墓的情形,心中一酸。

“我吃得好,睡得好,倒是你,四處奔波,看着又瘦了。”酈伊傑溫煦地微笑,扶了江留醉的肩感嘆。

江留醉憨笑解釋道:“這幾日油水少……義父放心,往年過節待在家中,我都吃得很胖。”他說完,自覺和酈伊傑像一家人,說的都是些家長裡短,有種溫熱在心底流動。

“這位姑娘是……”

“斷魂之妹胭脂,這一路幸得她相助,我才尋到此處。”江留醉心知她會不喜這般介紹,以兄長的名字揚名,但這是世人最易知悉她的途徑。果然,酈伊傑點了點頭,對她道:“多謝援手。”

胭脂並無不悅,朝酈伊傑施了一禮,款款說道:“胭脂見過王爺。”

跟在後面的陸爽立即掏出兩粒藥丸奉上,道:“尊客勿怪,在下小心爲上。”江留醉道:“無妨,陸大叔下毒功夫了得。”陸爽走去關好房門,道:“兩位請裡屋說話。”

衆人來到裡屋,陸爽掀開地上氈毯,打開木製隔板,露出一條地道。衆人陸續走入,下面是兩間密室,甚是寬敞,牀鋪一應俱全。

“我在此暫住藏身,只盼能進翔鴻大營去。”酈伊傑微笑,“你們來這裡,又爲何事?”

“這事說來話長。”江留醉撓頭,一切需從他的身世說起,可眼見國事將亂,事有緩急,便道,“孩兒去杭州想見義父,得知被嘉南王府請去。路上又偶見酈雷,接到遜之從京城八百里加急送來的密函,誰知被一夥訓練有素的黑衣人襲擊。我疑心京城有變,便一路追來江寧,欲知義父消息。在嘉南王府,曾見到那位……”

他隱去不說,酈伊傑看了眼陸爽,道:“你已見過酈巽,是不是?”

“是。我見不是義父,深恐毀了義父大計,不再生救人之念。可惜燕家郡主怕我走漏消息,仍囚我在府,幸好有胭脂姑娘相救。她在烏啼巷得知義父來此,我們就又尋了過來,想助一臂之力。”江留醉憂心忡忡,遲疑了一下方道,“燕家軍戒備森嚴,義父隻身前去,委實危險。”

“調兵遣將延誤時日,我已修書回京,將局勢稟告皇上。至於燕家軍內,只要能說動幾員大將,拖延大軍北上,就能爭取時機。”

江留醉顫聲問道:“嘉南王真會謀反?”看到燕府囚禁酈巽的那刻,他已明白此事不可避免,可心中仍殘存一線之念,如果能阻止燕陸離叛亂,江南百姓幸甚。

酈伊傑沉痛地道:“可惜我不在京城,單憑遜之一人,無力迴天。”他出神地望了高處發呆,似乎想起了往事,江留醉也是心中黯然。

陸爽道:“這位江兄弟說的是,王爺一人入營,恐有他變,不如由在下尋個由頭,把幾位將軍約出營外,以策萬全。”胭脂道:“陸大叔下毒手段高明得緊,的確在營外更妥當。”陸爽澹然一笑,不以爲意。

“王爺有幾成把握,能說服燕家的大將?”江留醉蹙眉問。

“五五之數。燕家軍八位大將,與我舊日相熟者只有五人,且都對燕陸離忠心耿耿。但社稷危如累卵,不容我猶豫退縮,即便只有一成把握,如能僥倖功成,化干戈爲玉帛,則善莫大焉。”酈伊傑沉聲說道。

江留醉心知他說的是至理,怎奈天不從人願,他孤身犯險,一旦有事,酈家軍羣龍無首,更陷社稷於險境。

酈伊傑注目江留醉道:“這世上難有萬全之策。如果我立即北上,領酈家軍與燕陸離分庭抗禮,勢必是一場曠日之戰。倒不如在他未發難之時,切斷他後路,或許他能就此醒悟。”

江留醉苦笑:“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只怕嘉南王沒那麼容易醒悟。”

“王爺擊潰他的老巢,嘉南王就算起事,也成不了大氣候。”胭脂讚許地說道。

江留醉頭疼地想,酈伊傑以一人之力,就想力挽狂瀾,是不是太樂觀?並非他質疑酈伊傑的才能,一人對六萬大軍,不用想也是以卵擊石。

英雄,或許都是呆子。江留醉忽然平靜下來,事已至此,多說無用。

“義父,我聽你的,就算全無把握,也去闖他一闖。”

酈伊傑微微一笑:“孩子,我不會平白去送死。”慈目中閃過兩道銳利的光,彷彿有一對鷂鷹振翅飛出。江留醉憧憬地望着他,心中很是安定。

既立定了放手一搏的心,衆人開始商討入營的細節。就在這時,頭頂的地面響過悶啞的轟隆聲,密集如擂鼓,大地持續地顫動。酈伊傑臉色大變,震驚地道:“晚了!”他往前奔了一步,繼而沉痛地駐足。

江留醉問道:“出了什麼事?難道是……燕家軍北上?”

他們終究晚了一步,兵貴神速,燕陸離佔了先機。四人肅然地聆聽,馬蹄聲腳步聲持續良久,這不是小規模的調兵遣將。約莫過了半個多時辰,頭頂上才又安靜下來。

“翔鴻大營已經空了。”酈伊傑茫然跌坐,他的頹喪僅是一瞬,繼而拋下心事,振奮精神說道,“燕夜辰手下水軍厲害,以官道的容量來看,三萬人很難快速行軍北上,最有可能的就是分出一半走汴河。無論從大局而言,還是從交通補給,六萬人盡數出動都是大忌,因此雲翼大營必定尚無動靜,我們須抓緊時日即刻轉道。”

胭脂怔怔地望了陸爽,一臉質疑的神色,酈伊傑終於臉色也變了變,嘆道:“不錯,姑娘冰雪聰明,竟比我先想到……”陸爽呆了一呆,蹙眉一想,恍然大悟。江留醉看了三人的情形,也突然想通了。

“此刻出去,必會抓個正着。”陸爽自嘲地說道,“如此全營出動,我卻不知情,想來燕夜辰已經盯上我。”他深深地朝酈伊傑一鞠,“屬下辦事不力,請王爺責罰。”

酈伊傑悠悠出了會神,像是記起了久遠的往事,良久方道:“燕陸離,好個燕陸離。居然看穿了我……”莞爾一笑,扶起陸爽,“勝敗常事,不必掛懷,縱然都落了下風,未必翻不了棋局。走,我們去會一會燕家軍。”

這是他與燕陸離的較量。他在三個王府都安插了耳目,只有燕陸離火眼金睛,看破他的部署。雖然此刻燕家軍把酈巽當作酈伊傑挾持北上,酈伊傑本人依然安全,但要想說服諸將歸順,勢必要暴露真身不可。

四人返回地上,隔窗看去,屋外黑壓壓站了幾十個軍士。有位統領持了馬鞭坐在一匹黑馬上,喝道:“給我燒了屋子,逼他出來!”

“且慢!”酈伊傑朗聲叫道,昂首走了出去。

那統領瞪直了眼,滿腹狐疑看了半晌,待看清是和酈巽一模一樣的人物,急急下馬,趔趄奔近道:“你……閣下……康和王?”他臉上寫滿震驚,倒吸一口冷氣,下屬的軍士無不茫然。江留醉緊緊跟隨酈伊傑,唯恐他們突然出手。

那統領倉皇地低頭,行禮道:“翔鴻大營雲騎軍指揮使林禹,見過王爺。”

陸爽道:“林大人,在下犯了什麼罪?要大人親自捉拿?”

林禹尷尬一笑,酈伊傑就在旁,怎能說因陸爽私通酈家招禍上身?陸爽一向循規蹈矩,加之醫術高超,原本不曾被人懷疑。也是合該出事,陸爽每次傳遞消息,會把紙卷偷藏在來往京城與江寧兩地的馬匹中,並不親力親爲。誰知今次的那匹馬犯了疾,被人拉去尋了另一個獸醫醫治,發現了紙卷。

那紙卷用密語寫成,落在別人手裡也如天書一般,偏偏不巧的是,獸醫家中另有一副將在醫馬,看出紙卷蹊蹺。獸醫不敢怠慢,立即回報翔鴻大營,正值非常時期,燕夜辰如臨大敵,尋人調查陸爽底細,終於查出他與酈家的關係。

酈伊傑道:“林大人,陸爽之事,本王會親向嘉南王解釋。如今本王欲往雲翼大營去見大將軍燕楓,不知你可否護送?”他輕輕一句,將陸爽罪過帶過,林禹愣了一愣,竟不知如何回答。

“這個……末將……”林禹又是皺眉又是氣惱,自知無法交代,只有走一步看一步,“王爺說哪裡話,既要去雲翼大營,在下派人護送便是。”當即命十個軍士好生保護酈伊傑。陸爽爲酈伊傑牽來馬匹,朝林統領欠了欠身,招呼江留醉與胭脂同行。

酈伊傑注目林禹:“本王說的是大人與我等一同前去。”他言下之意很清楚,不想林禹通風報信。林禹臉色慘白,猶豫半晌,慢慢伸手摸向腰刀。胭脂在旁嬌笑:“大人莫不是想動手?若是擒了王爺,趕上翔鴻大營北上之軍,你還能領個大功。”她緩緩抽出袖劍,輕鬆揮落,劍氣所至,草木摧折。

江留醉皺眉道:“拼盡全力,在下也不會讓大人如願。”話畢,人已瞬間飄到林禹身側,扣住他的手臂,將他與其他軍士隔開。

林禹感受到他迫人的真氣相壓,頹然鬆手,嘆道:“罷了,我自當陪王爺去雲翼大營,那裡三萬人馬知曉王爺已被押送北上之事,王爺如果以真面目入營,很難不走漏風聲。”

“何不說本王忽染急病,不能北上,幸有林大人陪同返營,請求燕楓派人醫治後再護送本王北去?”

林禹無奈說道:“王爺果然樂觀通達,請上馬,末將自當鼎力相助,再無異心。”他深知酈伊傑此行不易,索性暫時聽命。

一行人快馬加鞭,旋風般趕往雲翼大營。天色漸晚,江留醉騎馬與酈伊傑並肩而行,幾次轉頭去看,在康和王臉上找不到一絲憂色,他的心因此安定許多。胭脂跟在衆人身後,趁無人察覺,悄然飛出一隻匕首,紮在沿途的一棵樹上。

匕首邊金粉閃爍,稍一留心便能發現。刀尖戳着一塊絹帕,上面清晰地寫着兩個字。

康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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