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哀弦

旗幟翻滾之間,一隊精銳的人馬徐徐出現,當中護着一員大將。

英麒麟駐顏有術,看上去竟不過三十多歲年紀,英姿勃發,一襲大紅箭衣,在陽光下熠熠奪目。燕陸離遙遙望見,想起從前並肩征戰的戎馬生涯,心中無限感慨。

二十年前,他們是並肩作戰的戰友,如今歲月無情,他們這些人一個個都老了,可英麒麟看起來,還是當年打遍天下的那個翩翩少年郎。記得從前,他們曾笑話英麒麟是一隻不會老的神獸,誰知英麒麟渾不在意,自詡爲仁獸,要爲天下求太平。

舊日情形歷歷在目,燕陸離自嘲地想,他就是阻擾太平的大石,會被英麒麟毫不猶豫地粉碎。

一道紅光閃過,英麒麟拍馬掠出,人與馬化身一條紅線,忽然殺到燕家大軍之前。衆將士無不驚詫萬分,一齊屏住了呼吸。燕陸離望着他恍若往昔的矯健身手,剛想喝令弓箭手發射,英麒麟扣準弓弦,行雲流水地射出一箭。

兩軍對峙,所有人屏氣吞聲,正是高度緊繃的時刻。他這一箭橫空,呼呼作響,每個人耳膜震動,聽到宛如催命符一般的箭聲,呼嘯而來。被這箭聲驚得腿腳痠軟倒地的士兵,竟有十數人,人人都覺得,這死神般銳利的一箭,是往自己的心口射來。

燕陸離輕輕閉上眼睛,一聲嘆息。

應和着這聲嘆息,雲騎軍指揮使燕玄胸口開花,箭矢穿身而過,又射入他身後一名副使是肩頭,兩人應聲落馬。目睹這一切的燕家軍,都被英麒麟的氣勢驚破了膽。

這弓弦之力,可當萬人敵!

英麒麟一箭得手,立即回馬,人馬合一,同時大軍急行掩護,漫天飛矢跨過他的頭頂,像烏雲掠向燕家軍陣營。燕陸離揮手命衆將擊殺英麒麟,已經晚了一步。

千軍萬馬奔突而來,燕陸離卻陷入了沉思。

皇帝請出英麒麟並不奇怪,可這支黑衣大軍又是哪裡的奇兵?據他所知,壽國公深恐先帝忌憚,開國之際便已悄然歸隱,不知所蹤。難道,竟是先帝安插在暗地裡的隱秘棋子,默默隱忍這麼多年,就爲了在小皇帝危難時奇兵制勝?

燕陸離冷汗盡出,有一種莫名的焦躁。他的一念之差,帶來連環的因果,冥冥之中彷彿有什麼在牽引,而他就如斷線的風箏,無力地朝萬丈深淵墜落。

大軍淹沒了英麒麟的身影,可是那大紅的顏色,血樣的影子,不停地在燕陸離眼前晃動。他看着敵軍的騎兵洶涌而來,想到這天下英雄都會圍成一團擋他前路,不由爆出了一聲深懷恨意的冷笑。

他不信他會這樣折損在戰場。

這戰場,曾閃耀過他屠戮敵人的輝煌。燕陸離長嘯一聲,剎那間豪氣滿胸,英麒麟激起了他的鬥志,他不會因此退縮躲避。他冷冷地凝視英麒麟,對方的身影正越來越遠越來越淡,彷彿要消失在大軍中,但是他卻看得一清二楚。

燕陸離搭箭,瞄準。

拉滿二百石的勁弓,羽箭筆直地穿越戰場,陡然不見。燕陸離冷眼看着,血紅的影子再度浮起在遠方,幽冷的羽箭也閃電般現出身形。

燕陸離嚥了口吐沫,喉間有若火燒似的焦灼,隨即冷靜地回馬遊走。英麒麟驀地轉身,用弓弦劈落了飛箭,勁力震得他手臂發麻,差點掉下馬來。這一箭來得毫無跡象,他卻恍若目睹燕陸離拉弓鬆弦,心中爲之一凜。

可惜千軍萬馬中取敵首級,不僅需要實力。

還要一點點運氣,燕陸離就欠缺了這點運氣。英麒麟彼時已回到軍中,正自拉馬回身,便察覺到了這一箭,彷彿有風雷之聲,挾開天闢地之勢激射而至。直到以鐵弓劈開箭矢,英麒麟依舊心神不寧,像被蛇頭緊緊撕咬,有種脫身不得的煩悶。

英麒麟按下不耐,輕輕一揮手,弓箭手疾退,鐵甲騎兵重裝上陣。兩軍交戰,無需比拼個人之力,他這支玄甲軍銳氣正鋒,作爲主帥,英麒麟先聲奪人贏得士氣後,便可退居二線。

玄甲軍宛若黑雲壓頂,密密地朝燕家軍橫衝直撞過去,燕瓊立即命令武定軍提刀斧梭槍迎擊,同時驍勝軍的騎兵在旁搏戰配合,一砍馬足,一劈敵人。誰知玄甲軍的馬都是特別培育的異種,又以精甲包覆,鐵蹄洶洶踏來,把武定軍衝得七零八落,竟沒幾個梭槍能刺中人身,連馬足也沒碰到,就被騎士一刀砍翻在地。驍勝軍被玄甲軍一衝,當頭幾人連人帶馬狠狠摔下,餘者只敢繞路遊走到側方,無法擋其鋒芒。

玄甲軍像一座移動的城池,所過處望者披靡,燕家軍的前鋒幾次下來奈何不得,便不敢再與其硬拼。燕陸離看得氣悶,駕馬行到軍前,隨手搶過一隻梭槍,運起十成功力,狠狠地朝不遠處的一個玄甲軍士兵身上拋去。

他臂力甚強,這一擊重若千鈞,瞬時將那人戳翻在地。燕陸離瞪着血紅的眼,厲聲道:“給我拼了!”燕家軍見王爺如此搏命,慨然應聲,三五個人同時衝上圍住一個玄甲軍士兵,奮不顧身地用血肉之軀抵擋着鐵蹄。燕陸離心中慘然,明知普通軍士沒有內力,兵器無法簡單刺穿玄甲軍的裝備,只能憑藉人海戰術,用累積的犧牲換取對方的一點傷亡。

燕家軍士兵一片片倒下,但只要是被拽下馬的玄甲軍,則更是慘不忍睹,面部被砸得稀爛如泥,燕家軍難以宣泄的恨意盡數發泄在他們身上。刺不穿的鐵衣在無數刀斧的劈砍下,也有了斷裂的痕跡。

燕陸離心痛不已,他的兵馬太少,一戰過後又太過疲憊,被英麒麟撿了個現成便宜。

燕陸離在中軍望見前方敗象,當即命燕家軍迅速結陣,向北撤離。北面是他來路,自然不疑有埋伏,大軍掩護燕陸離和一隊精銳先行,燕瓊當仁不讓地領了精兵緊緊保護着主帥,燕夜辰只得率兵斷後。

行不多時,前方忽然出現十幾輛裝滿草料的車子,東倒西歪堵在路上,像是被人丟棄。燕瓊一驚,勒馬回望,後面追兵帶起的塵土洶涌如潮。他急忙命人挪移草車,不料耳旁呼呼風響,聽得弓弦之聲,再看過去,不知哪裡飛來一陣帶火的箭雨,草料頓時熊熊燃了起來。

燕瓊情知上當,連忙回馬告知燕陸離,他馬身尚未調轉,一支利箭正中右肩。燕瓊咬咬牙,奔回燕陸離身邊大叫:“王爺,有伏兵!”

燕陸離遲疑了片刻,前方被堵,後有追兵。如果這時酈伊傑再率領兩淮聯軍出現,雙方夾擊,他再無脫身可能。想到這點,燕陸離心中一驚,奮然對將士道:“給我掀了這些車!”他大喝一聲,跳下馬來,手持一杆長槍,身先士卒地挑起一輛起火的草車,用力一拋。草車被他大力一催,喀嚓一陣巨響後,變作四分五裂的幾段。其餘將士紛紛衝上,竭力清理道路,就在這當兒,後面的追兵已經到了。

作戰的最佳時機點,稍縱即逝。就在燕家軍不知進退膽寒之際,“英”字帥旗左右飛舞,前方叢林中躍出無數黑衣將士,明晃晃的刀光灼傷人眼。這一出擊,燕家軍上下無不驚駭喪膽,亂作一團,燕夜辰緊急指揮麾下最精銳的雲騎軍突圍,保護燕陸離從左翼衝了出去。

不知是不是對方有意放水,他們有驚無險地逃出生天。

燕陸離沒想到自己竟再一次,狼狽逃命。想到英麒麟的手段,暗自感嘆,對方佈局嚴密,隱忍的功夫更是一流,將伏兵藏在沿途絲毫不漏一點破綻,燕家軍路過時,竟毫無察覺。

他緊打馬鞭,惶然自戰場急馳撤出十多裡地外,號令燕家軍稍事休息,又再疾奔數十里,足足逃了半日。眼看暫時拋下了追兵,燕陸離回馬眺望,心懷感傷。

燕夜辰默默地守在王爺身邊,滿身風塵,一臉疲倦。

“皇帝輕驕喜功,我原想他能親征,則大業可期。”燕陸離嘆息,言語中似乎蒼老了很多,“沒想到酈伊傑也來趕這趟渾水,更沒想到,我會遇上英麒麟。這幾場仗打下來,原來輕驕喜功的那個卻是我。”

“王爺,我們回江寧,東山再起!”燕夜辰激動地說道,他咽不下這口氣。

燕陸離出神地望了遠方,彷彿再度看到燒焦的旗幟,伏地的將士,哀鴻遍野。一開始就是個殘局,他倉促對弈,只爲賭一口氣。當女兒被擄走,當他成了階下囚,他只想奮然出擊,不想再忍下去。

這是兵家大忌。

多年盤踞南方,他不是沒有想過取而代之的念頭,卻始終以忠臣自限,畫地爲牢。如今,一樁失銀案令他看出朝野上下的險惡居心,他不得不自謀生路。只是,機會來得太快太便利,衆將再按捺不住,而他竟也順應時勢衝動起事。

懵懵然走出很遠,驀然回首,才發覺居然連這憑空冒出的天賜良機,亦是他人籌謀多時的圈套。皇帝隱藏的機心,酈家迅速的應變,潛伏四處的兵力,均在他意料之外。

如今落得喪家狗一般下場,只能是他陰溝裡翻船,太過大意所致。燕陸離悶悶不樂地沉思,酈伊傑呀酈伊傑,他看輕了這個吃齋唸佛的朋友。

倚仗手下這一萬兵馬,他還能走多遠?

“罷了,連日戰事,你們都累了,今夜結營休息。我們繞過京畿,西取郾城,再攻洛陽。”燕陸離眼中光芒閃動,孟津關守將壽鍾離是他昔日門客,此言一出,大將們皆知王爺有了西進潼關,再據漢中的意圖,又喜又憂。

酈伊傑佔了先機,諸將家小都在江寧,縱然歸心似箭,兩軍相對時必不能討好。江南雖好,咽喉被人扣住,暫時返鄉無望,加上朝廷二十年來部署在兩淮的兵力,燕陸離不打算正面衝擊。

他不想經營多年的錦繡江南,成爲屠殺的戰場。

嘉南王府內,還有失銀案存留的五十萬兩銀子,有他歷年積攢的財帛,養得起一支雄兵。那些財富被他藏在秘處,只有燕飛竹知道地方,若諸將能護住女兒安全,將來未必不能南北呼應,再圖大業。

只盼酈伊傑尚未對他女兒下手。

想到雲翼大營、昭遠大營杳無消息的燕家諸將,燕陸離並無怨恨,他們應該已經歸順了朝廷。這是他們權衡利益後的抉擇,使江寧免遭戰火荼毒。

他燕陸離的不幸,卻是他們的幸,依舊是忠臣良將,不受他倉促起事的牽連。

夜裡,營地起了北風,呼呼颳得帳篷翻滾。取暖的爐火不時被大風吹熄,將士們凍得睡不着,便躲在帳篷裡大聲唱着歌。歌聲隨了嗚咽北風傳出很遠,幽幽的曲調裡,充溢着一種不安定。彷彿有一隻吹破音的笛,淒厲地想要穿透雲霄,卻只能沙啞地在低低的密林裡遊蕩,音色黑暗且抑鬱。

燕陸離想起四面楚歌的故事,怒聲喝止,號令營官傳令下去,不許再唱。將士們把一腔彷徨之情壓在心底,越發睡不安穩,如蓄了一鍋沸騰的水,每個人都在煎熬。他們小聲地議論前途,追悼死去的兄弟,昨日豪氣萬丈的志氣,今夜化作了遊移不定的惶恐。一個人渺小的憂慮被千百倍放大,軍士們開始權衡與評判,他們冒天下之大不韙出兵圍城,最終的結局真的會如想象那樣封侯拜將?

不知是誰提起了思鄉的話題,軍士們噙淚隱忍,傷感地懷念過往的安逸。即將到來的春天,應是燕子築巢,萬物播種,妻子用長長的棉線縫製新衣。在這殺聲動天的戰場,他們看不到明日,只有涼涼的寒意,拂過身體。

燕陸離在主帥帳中,觸不到外間的悲涼,可瀰漫在整個營地的沉鬱依然籠罩着他。他比將士們更清楚地知道情勢到了何等緊迫的地步。他走上了獨木橋,不歸路,回頭無望,咬牙徑直走下去,纔有活命的期望。

“王爺,我軍糧草告急。”燕夜辰安撫完屬下,清點了器械糧草,回來稟告,“我們不能再婦人之仁。”

燕陸離征戰多年,從前也有燒殺搶掠的日子,當了王爺以來,慈愛的威名才日盛,漸漸以仁義爲先。事到臨頭,保住大軍最爲要緊,他點了點頭,靜靜說道:“下一個城池,我們要徵兵、徵糧,如有反抗,一律剿殺。”

燕夜辰的眼睛亮了亮,領命而去。

燕陸離的心再度沉寂下來,他一世盛名,如今遇到了最大的坎。如果他不反,會是怎樣的結局?他看得很清楚,皇帝的信任是試探,是激將,是有意放虎歸山,默許他起兵造反!如果他忍下去,把兵權交回朝廷,那麼下一步,龍佑帝就會直接收繳燕家軍三大營的兵權,讓他閒散到老。

沒牙的老虎,將不再可怕,皇帝幾時要收拾他,都輕而易舉。

他沉思良久,帳內跳動的燭火,忽然有了輕微異動。燕陸離回首,不知何時,謝紅劍就在他身後默默凝視,彷彿看了千萬年。

他記得這注視的目光,從小到大,師妹都在他背後,任他出風頭揚名天下,她就這麼傾慕地看着。唯獨這一次,她的注視不再那麼單純。

“你來殺我?”燕陸離不覺扶了下佩刀。對這個師妹,他沒有必勝的把握,太久的身居高位,令他練武不再像從前那般勤奮。縱然有武癡的美名,與創立天宮的謝紅劍相較,他知道勝負不能輕易猜測。

“不,我來看看師兄。”謝紅劍唏噓地嘆氣,一雙妙目始終深深勾着他的眼,像要看盡燕陸離心裡去,“我總要來見一見,無論是戰場還是地獄。”

燕陸離心頭一暖,他身敗名裂,她卻還記得兩人的同門情誼。

這千軍萬馬,這似水流年。兩人注目對望,堅硬的面容在彼此的眼光中漸漸溫柔起來,彷彿一層層盔甲在注視中慢慢卸去。他們曾有的年少慢慢浮起在記憶裡,一眨眼,似乎就在身後,不曾淡忘。

“是皇帝讓你來?還是你自己想來?”

“皇帝怎管得了我?”謝紅劍悠悠地說道,語氣裡有女人淡淡的嫵媚倦意。她一雙眸子如霧如星,像是穿梭在溼氣濃重的雨後密林,身上瀰漫草木的香氣與柔軟。

“他想逼盈紫嫁他,盈紫絞了頭髮入了佛門。我的妹子……就這樣……一生耗盡……想我多年守在深宮,盼的就是能讓妹子過上好日子。可如今……如今我什麼念想也沒了,就算重回江湖上也罷。”她曼聲說着,滿是哀怨。

“你說盈紫被皇帝逼迫遁入空門?這個狗皇帝!早知就該讓盈紫在宮中下手,殺了他!”燕陸離恨恨地吐了一口,猛然擡頭,望着謝紅劍。盈紫的年紀和飛竹差不多大,他默默地想起了女兒,獨自困守江寧,此刻不知如何。

謝紅劍苦笑,幽幽地望了他,吐氣若蘭:“師兄你一起兵,皇上就不再相信天宮,進出都不讓天宮相隨,我們早已離被逐不遠。”她吸了口氣,“被逐是最好的結局。”

她們知道太多的事,不會有好的收梢。

燕陸離感慨一嘆,他未曾想過會牽連天宮,可現今天宮就是皇帝心頭的一根刺,隨時會想連根拔出。宮廷裡最講究名分,他一起事,天宮前途盡毀,謝紅劍只能放棄苦苦創建的勢力版圖。

重歸江湖?由官到寇?燕陸離黯然地想,他莫非也要再過二十年前起義時四海爲家的日子?

“是我連累了你。紅劍,你一個女兒家,不若放下手中的劍,尋個人家嫁了。只要你想走,皇帝奈何不了你。”他語重心長。

謝紅劍倔強一笑,笑裡嫵媚依然:“師兄你說什麼話,紅劍有今日都是師兄所贈。如今你有難,我怎能袖手旁觀?我正是想帶了天宮上下跟隨於你。你若繼續起兵舉事,我便生死相隨,你若要笑傲江湖,我們就重立門派,光大師父的門楣。”

誰也回不去了。

燕陸離看了師妹,她竟還是如此天真。

可是有如此紅顏相伴,不覺地又激起他的豪情,熱血沙場,只要頂上頭顱在,哪裡不能再從頭來過?他仰天長嘯一聲,眉宇間依稀是舊日氣概,朗聲說道:“世態炎涼,只你一個肯拋下富貴跟隨於我。成王敗寇,原是沒錯。”

“師兄。”謝紅劍握起他的手,眼中瑩瑩的神采令她又彷彿是當年學藝時的垂髫少女,“留得青山在,就能捲土重來。只要我們活着回到江寧!”

燕陸離壯志盈胸,不覺握住她的手。柔荑如細絹,一絲絲的情誼從指尖滲到他骨子裡,從前多少愛戀再度勾起。

他突然抓緊她的手。

“紅劍,你真的想清楚了,要跟着我?”

“師兄莫非見疑?”

“不,你會吃很多苦。像小時練劍那樣,千瘡百孔,受盡苦難,也不會哼一聲。”他沉下聲,僅有天真,是挺不過去的,前方勢必有太多風雨。縱然她武功修煉得強過自己,可千軍萬馬中生存,單憑一身功夫還不夠。“但是,我此去沒有一天會過好日子,你真的願意?”

“妾身一直所求的,不就是在師兄身旁,有一個容身之地?”謝紅劍低低說道。此時的她,不再是睥睨萬物的天宮之主,而是修剪掉花刺的月季,嬌豔卻貼服地盛開在塵埃中。

“燕夜辰求見王爺!”帳外,忽然響起一個聲音,冰冷地打斷了兩人。

燕陸離鬆開手,撥亮了油燈,火光下的師妹,恍惚回到從前的俏麗多姿。歲月沒有留下太多的痕跡,他深深凝視了她一眼,對帳外叫道:“進來!”

燕夜辰三步並作兩步衝進帳內,戒備地盯了謝紅劍。

“竟是天宮主深夜到訪,失敬失敬。”燕夜辰不無譏諷地說,有意無意地擋在燕陸離與謝紅劍的中間。

謝紅劍曼聲道:“上將軍,妾身失禮了。”朝他行了一禮,燕夜辰嫌惡地側了側身。

他清楚燕陸離與謝紅劍之間的糾葛,出於對王妃廉君碧的尊敬,他向來看不起這位名分曖昧的天宮主。當下冷哼一聲道:“王爺,敢問天宮主到此,有何貴幹?”

燕陸離道:“天宮主有心率天宮歸順於我,夜辰,你意下如何?”

“哦?天宮主既有誠意,不知道有沒有見面禮?”燕夜辰笑道,譏諷地看着謝紅劍,“酈遜之的大軍就跟在後面,以天宮主的武功,提酈遜之或顧亭運的人頭來,亦不在話下!”

謝紅劍目不轉睛看着自己的秀足,微笑道:“上將軍既然落下話來,妾身從命便是。不過那兩個人又不會打仗,砍了也沒什麼趣味。不如我從酈家軍中,挑一個將軍來殺如何?他們陣前倒戈,最是無情。”言畢,不等兩人答應,嬌軀如風嫋嫋盪出帳去。

臨行,她向燕陸離回眸一笑,說不盡的嫵媚風流。燕陸離悵然若失,望了她的背影動彈不得。

燕夜辰不滿地凝視主帥,燕陸離察覺他的憤懣,定神朝他搖了搖頭。

“箇中分寸,我理會得。”他淡淡說道,“是我害得天宮無路可走,且給她們一條路,你我盯緊了便是。”

燕夜辰恨恨地看了燕陸離良久,終於一聲嘆息,黯然出帳。

次日,燕家軍拔營西去,行軍五十里後選了一處高地紮營。酈遜之所領大軍緩緩在後追蹤,兩軍相距甚近,只有小範圍接觸交戰,沒有大規模動兵。

燕陸離驚異地發現,燕家軍出現了逃兵。

一個副將領了百餘人馳馬溜走,被燕夜辰派遣兩百精銳騎兵追上,斬了爲首這個副將的腦袋,逼迫其餘兵士返回。燕陸離得信後,密令封鎖消息,然而流言在迅速散播,好幾個將軍暗中找燕夜辰打聽。不安的情緒就像烈酒,燒着人心。

燕陸離知道,如果前方不再打一場勝仗,讓跟隨他的官兵們看到希望,他的造反之路就快走到盡頭。他必須不斷向他們描繪錦繡前程,而不是依仗多年的恩德,指望他們效忠。

在現實面前,太多人會低下頭顱。

夜裡,與前夜同一時分,燕陸離突然覺得焦躁。他想起了謝紅劍,不安地凝視跳動的燭火。她或許不會再來了。她與天宮都是弱質女流,武功再好,也經不起戰火侵襲,這長途跋涉千里相隨,不是他這等年紀還該奢求的事。

他苦笑着吹熄了蠟燭。

帳內風動。進帳者停在入口處,香氣襲人,燕陸離一陣驚喜,聽見謝紅劍軟綿的聲音:“師兄,我來了。”

他燃起燭火。光影下,女人如一輪明月,周身柔和的白光令人微醺。燕陸離迷醉地看了半晌,直到血腥味傳來,他才醒過神,看到她手裡提着一物。

“這是路驚眸的人頭,師兄收好。”謝紅劍丟來沉沉的布袋。燕陸離一驚,她真的爲他做到了?打開布袋,裡面血淋淋一顆人頭,絡腮鬍子,怒目圓睜,面容確是路驚眸無疑。

謝紅劍輕輕倚過來,不發一言地靠在他的肩上,燕陸離沒有推開,他曾拒絕她太多,負她太多,這一刻偷歡,他允許自己沉溺。

謝紅劍閉上眼,用手撫摸他的臉龐。她的手軟若無骨,一絲絲滑過去,眉梢眼角,曾經的海枯石爛。一旁的人頭瀰漫着濃郁的血氣,可她恍若無睹,靜靜候了片刻,說起了往事。

“師兄,你記不記得,那年在後山,小湖邊的花都開了,你鋪了一塊花毯,說願意和我在那裡終老。”

燕陸離沉默,他不太記得從前,少年時隨口說出的話,怎能當真?但是那情景如在眼前,花香鳥語,美人倚懷,他嘆氣道:“紅劍,等此戰結束,我便陪你回後山,再看一場花開。”

當年的花已謝盡。

謝紅劍盈盈有淚,再也不能抑制悲傷,伏在他肩頭低低地哭泣。

“紅劍,我若敗了,你就找個好人嫁了。”燕陸離沉吟。

“敗又如何?你我在師門的時候,不也是一無所有?”

“今時今日,不同以往。跟隨我的人太多,我敗了,就負了他們所有人。無數人的前程,扛在肩上……”

“成王敗寇,這一切,師兄在起事時已經想明白了罷。庸碌的日子過久了,也很可怕。”謝紅劍淡淡地說道,拭去眼角的淚痕,凝視燕陸離,“轟轟烈烈這一回,一旦成事,就是千古盛業。”

燕陸離苦笑:“只有你這樣安慰我。”如果手下將士都有這般野心,他或許不會敗。他把她摟得更緊了,女人像貼服的絲縷,纏繞在他身上。在肅殺的營地裡,能夠短暫地懷擁溫香軟玉,彷彿脫離了喧囂戰爭的無奈,恢復了以往的自由自在。

謝紅劍嗅着他日漸蒼老的氣息,他不再是翩翩少年,這皮囊現出衰敗的氣息,陳舊的往事隨之撲面而來。那些舊事,不仔細去回想,她也已漸漸淡忘了。就像打開塵封的描金匣,多年不用的首飾散發出的老舊味道,會有一點點懷念,但早已不是心頭的瑰寶。

他不再是她想珍惜與惦念的人,從前的愛戀反而讓她有了怨氣。那般奮不顧身去追尋的,被他無情拋棄,說不恨,絕不可能。如今,誆得他對自己有一分愛憐,無非是解開心中的結。

她會記住此時此刻,然後恩斷義絕——

謝紅劍狠下心,悄然探出手,正想了結過往,孰料燕陸離有力地抓住了她。她心頭一跳,玉容不驚地擡頭:“師兄……”

“紅劍,你來時,皇上真的沒有任何異動?”

謝紅劍妙目如珠,定定看去。燕陸離皺眉望她,嘆息道:“皇上心機甚重,你不在宮中,我怕他終會起了疑心,再用計對付天宮。你告訴我盈紫在哪裡出家,我想先讓你安頓過去,等局勢安定了,再一齊來接你們。”

這眉骨,這溫情,謝紅劍嘴角淺笑,若她是初識他的女子,可能會沉淪。男人的話總像醇酒,不知不覺令你醉了,即使並不愛這一口,也沒了再反抗的力氣。可是他不過是隨便說說,天花亂墜,山盟海誓,瞬間就變作涼薄。

“皇上自以爲羽翼豐滿,再不需要天宮,且不去說他。師兄,你不想讓我跟在你身邊保護你麼?我的劍,足夠鋒利。”她緩緩抽開了手。

此刻的他,處處是破綻,到底從哪裡下手更好?她微微有些發愁。又或者這樣拖下去,就會有她想要的結局。

燕陸離低低嘆了一口氣,謝紅劍像突然被毒蛇咬了似的,彈開了依偎着的身體。從他那句嘆息中,她聽出了別樣的惋惜,但她面容澄靜如水,彷彿離開,只是爲了更好地仰望。

兩人在燈火中對視。謝紅劍從燕陸離的眼神中看出痛心的意味,是哪裡出了錯?她側過頭想,神情依然魅惑,眉目如柳彎彎笑着。

“你還想騙我多久?”燕陸離一字字地問。

“師兄你爲何……”

“紅劍,你大概不知道,我記得燕家軍每個人的名字。”他說得痛心。

謝紅劍心下一涼,眼神卻迷離地朝他微笑,故作迷惑。

“這顆人頭屬於我燕家軍的好男兒。”燕陸離悲痛難忍地指了那個布袋,雙目射出無情的精光,“他長得像路驚眸,以前在軍中老被人取笑,喊他將軍,可憐的孩子常會傻乎乎地笑。上回的戰役,他所在的那一營,都被酈家軍給端了吧?”

他忽地伸手,死死勒緊謝紅劍的雙腕,喝道:“你告訴我,你割下人頭之前,他有沒有死?”

謝紅劍幽幽地呼出一口氣,淡笑道:“師兄,你編了一個好故事,無非是不想收容我。”

燕陸離冷笑:“天宮主,你已經不是從前那個無邪無知的師妹,我佩服你的大膽,竟敢一人闖我大營,想取我性命。”

同門,情分薄如蟬翼,不要也罷。

燕陸離只覺淒涼可笑,他想讓謝紅劍償還,卻狠不下殺她的心。他做不到完全捨棄過往,略一猶豫間,聽見謝紅劍微笑道:“我不是一個人,燕夜辰太多嘴,我已經命人去殺他。至於師兄,必須由我親手了結。”

燕陸離一怒:“紅劍,你竟然……”

謝紅劍國色天香的面容忽然一冷,他的脊樑嗖嗖掠過一道寒氣,聽她一字一句地說道:“燕陸離,你會後悔,當初沒有留下我。”

言畢,她的手成了一塊寒冰,燕陸離像握住了毒蒺藜,不得不立即鬆開。電光石火般的瞬間,他的胸口突然輕輕一癢,就像她用尖銳的指甲撓了一下似的,旋即,巨大刺痛鑽心而入,彷彿把身體割成兩半。

燕陸離低頭看自己的身體,傷口很小,但痛徹心肺,針眼大的傷口源源不斷吸走他的氣力。這是毒氣在迅速彌散,她心狠如斯,下手就求他必死。

他猛吸一口氣,封住筋脈中的氣血運行,雖然只有短暫的一瞬,卻足夠他與謝紅劍同歸於盡。

一記剛猛的移山填海掌,把他最後的氣力爆發出來,借用了周遭天地之氣,混合在一起,有燕陸離鼎盛時期的七成功力。可惜他遇上的是謝紅劍,一直以來武功心法都不輸於他,這垂死一擊,根本無法撼動她分毫。

謝紅劍硬接他一掌,氣血翻涌,但脣齒留笑,十指纖纖閃過一道光芒。

“師兄,我不僅練成了日月縹緲,也練成了心源天地。你,再不是我的對手。”謝紅劍說完,盪開三尺,冷冷地看他血如箭花,從身體裡標出。

燕陸離怔怔地看着面前嫵媚多姿的這個女人,她眼裡沒有同情。他不願相信,也不想相信,師妹終於練成了師門最強的功法,遠遠地把他拋在身後。她的功力已臻於化境,而他絲毫不知。

當年凡事愛逞強的師妹終於有了自己的一盤打算。她說得對,他沒想到他看輕了的情愛,會讓他丟了性命。

飛竹。燕陸離心頭閃過女兒的名字,沒來得及念出口,兩眼瞪直了,撲通一聲倒下。他胸口的衣襟浸滿了黑色的血,那是謝紅劍以十成內力貫通射出的一根毒刺,見血封喉。

她用了毒藥,只因她不想事到臨頭時後悔,她下定了決心。

這是一場永別。與過去完全地告別,如此,纔可以全新地開始。

可是,她沒想到如此輕易就得手成功,一切發生得太快,太不真實。謝紅劍木木地站着,目睹燕陸離一點點沒了氣息,和布袋裡那顆人頭一樣,成了冰涼的擺設。偌大的帳篷中,唯有燈火詭異地跳動,在他臉上不斷書寫着虛幻的符號,彷彿想喚醒他的生命。

她突然笑起來,笑裡混合了星閃的淚。是你對不起我,師兄,是你對不起皇上,對不起天下,不是我無情。她在心裡自我辯解着,既暢快又惶恐,既慶幸又後怕,兀自笑笑停停,像得不到親人眷顧的瘋子,無法遏止壓抑多年的情緒。

最後她乏了,頹然坐倒在燕陸離的屍身旁,彷彿遺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就這麼一直坐着。

燈火不知何時熄了,她就坐在一片漆黑裡,回想往事。那些過去在黑暗中鮮活起來,曾經,她是多麼仰慕師兄,爲他笑而笑,爲他憂傷而憂傷。她幻想過成爲王妃,但她的身份不夠尊貴。她幻想過卑微地陪伴在他身旁,但他連這個尊榮也沒有給她。

直至他把她送去皇宮,成爲少年皇帝的師父,她才驀地發現,原來他沒有在乎過她。

他當她是一個有用的棋子。而她,也終於看清了情愛的虛幻。從此之後,帝王寶座上耀眼的光輝忽地深深吸引她的視線,她要改變她的身份,要牢牢把握這帝國最高的權勢。

她妹子成了她最大的期盼。效忠於皇帝,也是她唯一能選擇的道路。謝紅劍知道,只要皇帝仍在位一天,她就要高高在上,得到她應有的尊崇。

門簾一掀,有個副將見主帥帳中黑了,悶頭闖了進來。謝紅劍玉手一招,那人撲通倒地,異動驚起了外面的守軍。謝紅劍飄然掠出,飛鴻般的身影如入無人之境,迎面趕來的將士訝然急攻,被她輕舞玉袖,尚在半丈外就被激盪的真氣擊得飛了出去。

有人在燕陸離帳中高喝:“大帥死了!”哀痛的嚎叫聲瞬時傳遍軍營,悲憤的軍士在錯愕中逐漸變得瘋狂,不論手中有沒有兵器,忿然衝上前與謝紅劍撕鬥。

她很快被人團團圍住,局面眼看不可控制。

謝紅劍夷然不懼,施展日月縹緲功法,方圓丈餘成了她的護身圈,獨特的氣場令每個挨近的軍士無不仰面跌出。她腳下不停,玉手毫不留情或扣或勒,將膽敢勉力殺至眼前的人,以撕裂心脾的內力狠狠給予致命的一擊。

包圍的人羣頓時七零八落,被她拉開一道缺口,從容衝出營地。

營地中的幾個帳篷,忽然亮起了火光。謝紅劍心神大定,知道來了接應,便撮口一吹,遠處奔來一匹駿馬。謝紅劍飄然上馬,左右開弓打出幾掌,逼退前來阻攔的軍士,高飛而去。

燕家軍士慌不迭集結騎兵駕馬追趕,追出兩三裡地外,忽地一陣亂箭劈頭打來。衆軍士此時軍心已亂,被利箭一衝,無心戀戰,混亂地原地踩踏一陣後,有人往營地方向奔去,沒了主張的軍士只能無奈地尾隨。

天宮諸女從藏身處現身,一個個勁裝長弓,颯颯紅裝下殺氣凜然,一齊來迎謝紅劍。

謝紅劍勒馬看着她們,這是她一手培養的人,爲她驅使效命,對她永是忠誠信任。這就夠了。她按下心事,鏗鏘有力地說道:“燕陸離已死,等梅兒她們回來,我們速回京城覆命。”

玉嫦娥注目前方,笑道:“你看,她們這不來了!”穆幽吟與梅靜煙一身黑衣,飄忽而至。梅靜煙迎面笑道:“燕夜辰死啦!”

謝紅劍聽到兩人刺殺燕夜辰得手,籲出一口氣:“這個人……殺了怪可惜的,罷了,誰讓他自己找死!”梅靜煙奇怪地看她,謝紅劍淡淡一笑,“燕家軍再無可慮,我們回京!”

穆幽吟道:“單憑酈遜之,收拾得了殘局麼?”言下之意,問謝紅劍是否要在旁協助。她再仔細一看,謝紅劍竟是一臉土灰,心灰意冷之極的模樣,旋即自問自答,“有顧亭運在,總有人收拾得了爛攤子,我們回去保護皇上要緊。”

謝紅劍緩緩點頭,輕打繮繩,朝了京城的方向,一人遙遙先行。

穆幽吟等女並肩跟隨在後。梅靜煙皺眉想了半晌,偷偷問穆幽吟道:“難道天宮主對燕陸離……餘情未了?”穆幽吟肅然說道:“若是有朝一日,我被迫殺了你,也是這般無奈。”梅靜煙嚇了一跳,埋怨道:“盡說不吉利的話!唉,要真有這一天,我就遠遠躲開去,總不能和你自相殘殺。”心下有些許明白。

一行人迤邐北上,在黑夜中越行越遠。

沒過多久,酈遜之在營地接到軍報,前方燕家軍主帳忽然譁變。他立即派人快馬前去打聽詳情,不多時軍報再次傳來,稱燕陸離和燕夜辰皆已授首,不覺茫然。他只呆了一呆,顧亭運道:“世子應該出兵了。”

酈遜之便升帳點兵,命風鉉領兩千騎兵衝擊燕家軍營地,又命風鈺領一千人在營地外大喊“燕夜辰投降了”、“燕陸離死了”、“朝廷大軍來了”,又五百人在營外搖旗吶喊,聲勢動天。

佈置妥當後,酈遜之與顧亭運遠遠觀望,燕家軍營地一片混亂,互相踩踏,很快就有人舉旗投降。悲哀錯愕的情緒在大營裡蔓延,不知所措的士兵被大勢所迫,接二連三地投降。有趁亂領了部下逃出營地的將領,被大軍截住,無心戀戰,略一接觸就棄了戰馬兵器。

顧亭運見狀笑道:“恭喜世子,大局已定。”酈遜之見名震天下的燕家軍成了這副喪家犬的模樣,兔死狐悲,並不歡喜,暗中嘆氣。

過了半個多時辰,營地終於清理乾淨,兩人一路走去主帥營帳。

酈遜之望着燕陸離冰涼的屍體,看出是利器加毒藥所傷,心頭一陣寒意。他聽了燕家軍士的稟告,知刺客是一女子,猜想到謝紅劍身上。再看一旁酷似路驚眸的人頭,也是一驚。

顧亭運駭然說道:“路將軍理應無事。”卻不敢不防,立即派人傳令,尋路驚眸前來。酈遜之沉吟道:“顧相說的是,這個應是假的。”他動手一扯,那人臉面紋絲不動,略有些幹了的血跡被抹下。

路驚眸大步踏入帳內,見狀稱奇,酈遜之放下心事,沉吟道:“想是哪裡尋了個相似的人來。敢問顧相,這是天宮主的傑作?”顧亭運道:“不錯,天宮主出手,果然厲害。如今連她都已出動,皇上已下了必勝的決心。”

酈遜之站在燕陸離屍體邊,茫然出神。燕陸離是國之棟樑,還是妄圖竊國的賊子?是非功過在這一刻就會蓋棺定論,可是他走到這一步,究竟是誰之錯?

顧亭運在旁咳嗽一聲,提醒他道:“世子應速速報予皇上,嘉南王一去,勝局可期。京城急需此捷報。”

酈遜之明白輕重,可仍爲燕陸離的逝去心傷。押送燕陸離進京的情形歷歷在目,驚覺對方可能會反叛的那一刻如在眼前,他明明有機會阻止,可最終沒有采取任何行動。他問自己,究竟是疏忽大意,還是沒有能力?倘若他苦苦相勸燕陸離,是否此刻嘉南王仍是社稷的擎天之柱,而非亂臣賊子?

顧亭運見他心亂如麻,嘆了口氣,徑自命人寫了奏摺,押上酈遜之的印信,快馬送去京城。酈遜之很快收拾心情,知道不宜過分沉溺,遂命風鉉收編軍隊、撫卹死傷,又再詳細清點燕軍人數,找來爲首的幾個將軍一一訊問。

這一忙就是大半日,酈遜之睏倦已極,小睡了半個時辰後,繼續疲於奔命。整編俘虜的燕家軍外,還要立即回師,領兵拱衛京畿。酈遜之與顧亭運忙碌數日,方纔打點好全軍上下,率軍北上。

酈遜之恐皇帝顧忌,將州府守軍打發回各地,平戎大營亦只留了兩千人押解燕家軍降兵,其餘人等回原處述職覆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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