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留醉揹着阿離穿梭在雁蕩羣山中,一路凝蒼攜翠,山水隱綽,兩人吸盡天地靈秀之氣,神清氣爽。行了近兩個時辰,日墜西山映紅半天雲霞,江留醉不禁駐足觀賞,見倦鳥投林,頓起思鄉之情,喃喃地道:“羈鳥戀舊林,池魚思故淵。”
他幼時最大心願是出門仗劍江湖,如今離家月餘,卻覺這裡一草一木比任何一處更牽動心魂。只消望得一眼,所有疑慮煩惱盡數掃除,在這山水中一時寵辱得失都渺如煙雲。日升、日落,流水滔滔東去,萬物自有其來處去處,他靜靜站着,汲取自然中的力量。
阿離從他身後下來,扶一塊石頭坐了,看着江留醉鞋面磨得險險將破,道:“可惜沒有謝公屐,尋山涉嶺磨穿了鞋,光腳最是難受。”
提到謝靈運,江留醉想到謝紅劍,心有餘悸,按下心情在他身邊坐定,笑道:“你這樣一說,我想起謝靈運的一首詩,很像我住處的盛景。”隨即念道,“企石挹飛泉,攀林摘葉卷。想見山阿人,薜蘿若在眼。握蘭勤徒結,折麻心莫展。情用賞爲美,事昧竟誰辨。觀此遺物慮,一悟得所遣。”一面念,一面記起仙靈谷中諸多妙景,脣邊露笑。
阿離點頭道:“他另一首詩說得好:‘有日照幽谷,五雲翳層巒。’此地山峰多藏於雲霧中,窮盡實比登天還難。想不到你家還要偏荒,倒像在地腹深處。”
江留醉心中一動,此人文韜武略樣樣精通,如真是歸魂門下無名之輩,靈山派藏龍臥虎絕不可小覷。他故意扯回靈山道:“是啊,旁人找不到靈山三魂,不足爲奇。雁蕩之幽,至今無人能探盡。”
阿離淡淡道:“你總惦着他們,說他們不如談詩論賦、舞刀弄劍來得痛快。”江留醉聞言笑道:“你想談詩論賦,等到了我家自有我二弟、四弟陪你。那兩傢伙掉起書袋,比老夫子更厲害。”阿離道:“被你一說,我更想去你那裡看看,究竟怎麼好法。”
江留醉神往道:“師父喚它作仙靈谷,其天光山色妙處無窮,我反而描繪不出。”
阿離拍拍他的肩,打趣道:“馬兒馬兒快快跑,載我親眼瞧一瞧。”江留醉佯怒,“你這傢伙,小心我馬有失蹄,從這一路跌下去。”阿離哈哈大笑,一時連體內傷痛也忘了,道:“有我傳你的內功,怎會如此不濟?”
談笑間江留醉復又背起他,步履輕盈如螞蚱彈跳于山石叢中,繼續前行。彼時雁蕩山鮮有人跡,時人行雁蕩常須伐木開徑,江留醉卻如識途老猿,眼前分明沒路,生生給他走出一條來。如此越走越深,越走越奇,山迴峰轉,直到了一處佈滿藤蔓絲蘿的千丈絕壁下,已是無路。
阿離見他仰望絕壁,正疑他要循壁而上,卻見江留醉撥開一處的草木,又用劍將樹枝削出一根長棍遞來,“你抓穩了我,如有亂草遮路,用它撩開。”江留醉一貓身,阿離方看到絕壁下藏有一個山洞,被無數雜草擋住入口。
江留醉徑直鑽了進去,阿離伏在他身上,進洞稍一伸手,摸不到頂。等雙眼適應了洞中的黑暗,方察出這洞寬五人,高丈餘,深不可測。前面有隱約的光芒透出,江留醉摸着石壁,慢慢走過去。
走了十餘步,前方的光越來越明亮,阿離想想在橫穿山腹,奇道:“難道此山已被鑿通?”江留醉道:“不錯。”疾行數十步,阿離看清那團光芒竟是一顆鑲在壁上的夜明珠,雞蛋大小,甚是光滑圓潤。江留醉眨了眨眼,又往深處看去,點頭道:“嗯,這下看得清了。”
兩人繼續前行,每百步便有一顆同樣大小的夜明珠引路,阿離越來越驚異,渾然不知往何處去。洞中偶有風過,夾着新鮮花草的氣息,比夜明珠更讓阿離奇怪。一般洞穴多有淤積沼氣,他所擇的練功處因不算深,空氣還算流通,但此洞又長又深,呼吸間全無一絲不暢快,不知是何道理。
江留醉知他疑惑,解釋道:“此間設計巧妙,透氣孔隙極多。”阿離讚歎,“你的家人竟有此本事。”江留醉搖頭,“此谷是我師父當年爲避戰禍無意中找到,裡面氣象更大,你猜有什麼?”
阿離隨口道:“莫非有寶藏?”江留醉得意道:“不然。谷中有數座宮殿,全是前朝遺留,可比寶藏還稀罕。”阿離這才明白,點頭道:“史書有載,前朝武宗皇帝好大喜功,奢靡成性,造行宮十六處,中有三處未及建成帝已投湖,終湮沒不可聞。難道這便是其中一處?”
江留醉道:“想來是了。”得意之色突然盡去,嘆氣道,“師父初來時此地骸骨遍野,工匠一夜間全數被鳩,也是不祥之地。”
“莫非無人逃出?”阿離問道。江留醉一想,是啊,下毒者會否服毒?還是帶着前朝諸多秘密離開?他一搖頭,不再想這個問題。住了十幾年已把這裡當家,外間絕無人進來,世外桃源莫過於此。
長洞終盡,清風迎面,一出洞天已暗黑,繁星點點,山天一色。有水聲依稀若編鐘樂鳴,阿離一側目,看到左近一條數百丈的長瀑碎作萬千細銀,從高崖失足跌下。
“這是銀河瀑。飛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銀河落九天。可惜冬日水少,見不真切。這瀑下的駐顏潭水,卻是長年不枯,便是幾月無雨也是滿溢。”
“哦,這是爲何?”
“駐顏潭與過客泉相通,有活水源源不斷充入。那裡的溫泉藥效頗佳,在裡面泡個三天三夜,你的毒不逼出來纔怪。”
阿離笑道:“呆待三天三夜,皮也爛了。”他暗自扼腕,力掐合谷、列缺諸穴,壓下週身疼痛。一路來他始終強忍痛苦,不讓江留醉有絲毫察覺,憋得辛苦,眼看就要支持不住。
走過潭前數方大石,但見沖天翠竹如網密集,一陣風過環佩叮噹,宛如迎客。江留醉笑道:“這是繞指林,沿這條素心徑往前,就到我們讀書之地。”阿離道:“想必又有個雅名。”江留醉道:“不然,我們喚它‘之乎齋’,幼時想的是‘一說之乎者也,立即嗚呼哀哉’!”
阿離笑得勉強,神色漸變。
兩人說話間到了之乎齋,是一座氣象莊嚴的三層樓閣。江留醉仰頭嘆道:“此處藏書過萬,不知是師父蒐羅還是前人留下。”又指了樓南的一座鐘鼓樓道,“那是息心樓。平常有事,上息心樓敲鐘,谷裡就都聽得見了。”
阿離笑道:“倒像個和尚廟。”不經意往樓後看去,此時視野開闊,遠處飛檐走壁,若干宮殿星羅棋佈,不可勝數,方知江留醉前言不虛。如此府第連王公都無福消受,能夠享用的唯有萬乘之尊。
過了之乎齋是數十畝平地,芳草青青,綠茵似錦,依着一個湖泊,南北各有一座小橋飛渡其上。江留醉停下,皺眉道:“不知他們在何處。”阿離失笑道:“也是,你家裡太大,反找不到人。”
江留醉往南方一指,由西向東分別介紹道:“師父住在滲痕臺,二弟在倦塵居,再過去便是我住的燃劍樓……咦,燃劍樓旁亮燈了,他們必在那裡。”放心地移手向北,“那一邊謫仙台上住着我三弟、四弟。我們,一人霸了一處地方,像不像神仙一般快活?”
阿離道:“地方這麼大,只你們師徒五人?”江留醉笑道:“既是宮殿自有大內總管,有許伯、許嬸兩位老人家照料我們的日常起居,不過他二人如今該回越州老家了,要元宵後方回來。”阿離微笑道:“不知道的,以爲你是皇親國戚,這是你的封地呢。”
他隨口一說,卻讓江留醉翻出心底的身世之謎,一時五味雜陳。打小就住這種雕樑畫棟、玉砌瓊鋪的金屏翠殿,以前當是天上掉下的福氣,讓師父碰巧遇上。外出走了一遭,越來越覺得背後的原因不單純。他不由認真審視面前的一切,彷彿初見。
燃劍樓旁的伊人小築內,一個眉清目秀的青衣少年持了本書走來走去,搖頭晃腦。另一個圓臉的藍衣少年則整個人斜在椅上,懶散地向他道:“四弟,我餓了,你快做飯去。”
青衣少年讀得入迷,充耳不聞,突然擡頭問不遠處的一名雪衣少年道:“‘牛女橋邊路不通,河車運去杳無蹤’,這兩句說牛郎織女鵲橋相會,又與練功何干?總也不大明白。”
雪衣少年本倚欄發呆,聞言心不在焉道:“舌抵上齶,使精氣下行,不就是鵲橋之象?”
“那‘移將北斗向南辰,穿過黃庭入紫庭’,這北斗南鬥又是星象……”
雪衣少年回過神,“一爲下丹田,一爲上丹田,內丹成後,須由下向上輸送搬運。這些個道理師父都教過,只是不曾用二十八宿的名字,參看古籍時如以經解經,自然明白。”那青衣少年聞言,笑嘻嘻地走到他面前,“我讀書雖多,到底不如二哥求得甚解,勝我一籌。”
他們一唱一和,那藍衣少年人又往下癱了兩分,唉聲嘆氣道:“我要餓死了,你們兩個瘋子要辟穀不成?”他剛說完,那雪衣少年瞥見江留醉背了個人入門來,大喜過望,倏地站起,衝口而出道:“大哥!”
江留醉見了這三人,方纔放阿離下地,對那雪衣少年道:“老二,快扶他去過客泉,用你的金針救他一救!”
雪衣少年正是江留醉的二弟南無情,自幼迷上金針渡厄,他師父仙靈子便把他送到一位隱士處學了岐黃之術。南無情聞言一把扶起阿離,見他腳步痠軟,索性背了走。藍衣少年見了江留醉,立即精神,蹦起來一把抱住他,“你可回來了。”
江留醉捶他一拳,“三弟剛纔叫喚什麼,又沒得吃?卻不見瘦。”公孫飄劍大笑,“我餓死也是個胖子,改不了了。你從哪裡揀了個人回來?”江留醉未及回答,青衣少年走過來歡快地喊了聲“大哥”,江留醉瞥見他手裡的書,苦笑道:“難怪老三要餓死,過節也不忘用功。老四你就饒他一回,做點好吃的來。”
子瀟湘笑眯眯道:“大哥回來,自然有年夜飯吃。我早就準備妥當,就等師父來,熱熱便成。”江留醉笑容頓收,道:“師父……師父如果還沒回來,怕是不回來了。”
子瀟湘結結巴巴,“那……那……我……要不要去……”公孫飄劍手一揮,叫道:“快去熱菜,你真要餓死我不成?”子瀟湘“哦”了一聲,飛跑着去了。等他一走,公孫飄劍道:“到底出了什麼事?”
江留醉嘆氣道:“此事說來話長,先去看我那個朋友要緊,不知道二弟是否救得了他。”
兩人轉到伊人小築旁的過客泉,南無情在泉邊小屋中除了阿離的上衣。阿離的痛楚似比白日更甚,緊咬牙關,麪皮青紫一片,全身顫抖。南無情見江留醉過來,嘆息道:“中毒後脈象宜洪大忌細微,他體內寒毒極重,加之夜間陰氣最盛,脈已弱不可探,堅持到此刻實非常人所能。”
江留醉驚道:“有法子救麼?”南無情沉吟道:“聽他所言,他中的玉線沁香內含至陰至寒的‘香芊蟲’,中毒後神智不清,能活上半日已是萬幸。”
江留醉動容道:“竟這般嚴重!咳,我一路跟他胡鬧,真是……”阿離手微一擡起,勉強笑了笑。公孫飄劍上前摸了摸他的手,皺眉不語,江留醉一觸之下發覺竟是冰的。先前揹着阿離,隔了冬衣並不覺得,這會兒方知他四肢厥冷,這一路不知他如何忍下。
南無情道:“陰寒入了血脈,脈象細小遲澀,解毒止痛需溫經通陽,得用火針逼毒。至於痊癒就要看造化。你忍着痛,我下針了。”
他取出金針,用火石燃起蠟燭,將針燒至通紅,替阿離推氣運血。金針光芒一閃,分別疾刺在風府、大椎、長強、承山諸穴,又取中脘補後天,關元培先天,章門調五臟,太沖柔肝滋陰,再配合曲池、內關、合谷、陽陵泉、足三裡、三陰交疏通經絡。金針時而左右輕轉如青龍擺尾,時而搖而振之如白虎搖頭,時而一退三進如蒼龜探穴,時而四方飛旋如赤鳳迎源,將阿離體內淤積的毒素逼到四肢末端。
江留醉不敢言語,心始終揪着,一動不動地看着兩人。公孫飄劍悠然坐在岸邊,肚子咕咕響了兩下,彷彿蛙鳴,恰似沸湯裡丟下一勺清水,緩和了衆人緊張的神經。
過了一時三刻,阿離大汗淋漓,南無情隨即一拍其背,把他推入泉水中泡着,欣然道:“你已能自行運功,不勞我多事了。”江留醉又驚又喜,“不礙事了?”
南無情凝視阿離水中的身影,淡淡地道:“毒氣運行並無定位,攻心則昏迷,入肝則痙厥,入脾則疼脹,入肺則咳喘,入腎則目暗手足冷,入六腑亦各有變症。他的毒有擴散之勢,我如今所做是截毒蔓延,泄其瘀血,要清盡毒質還需時日。好在他內功遠在我之上,接下來好生調理,日夜運功,性命應該無礙。”他絕口不提治癒的可能,眼睛始終盯緊阿離,若有所思。
公孫飄劍將信將疑,“比你還好?”南無情在四兄弟中功夫最好,公孫飄劍沒想到半死不活的阿離居然能遠勝南無情。南無情道:“行了,先回房罷,他起碼要泡上一陣。”
三人回到伊人小築,子瀟湘正在等他們,道:“酒菜備好了,大哥的朋友呢?”南無情截住話頭,問江留醉道:“你這朋友是什麼來歷?”江留醉道:“歸魂門下的煉丹人。”南無情躊躇不語,公孫飄劍奇道:“歸魂門下的人還會中毒?嗬嗬赫赫,下毒的人真高明。”江留醉嘆道:“是他的朋友所爲,以後不要提起,免得阿離傷心。”
南無情搖頭道:“他內力修爲極高,如果真是歸魂門下,那靈山三魂的武功簡直不可想象!”江留醉一怔,應道:“的確如此,他路上傳了我兩套劍法,都是妙不可言。”
子瀟湘一聽劍法,來了興致,方想讓江留醉舞來看看,公孫飄劍心不在此,急急問道:“先別說這些,大哥快說師父的事,究竟找到他沒?”
“師父有意避而不見,我看他不想回來。”江留醉賭氣道。
“哦?”南無情一皺眉,“看來他有事瞞着我們。”
江留醉點頭,“我也這麼想。”公孫飄劍道:“連年夜飯都不回來吃,想是遇上了大事。”子瀟湘道:“什麼大事比一家團聚更緊要?”南無情皺眉道:“最奇的是,他偏挑了此時來辦事,你們看可有蹊蹺?”
江留醉沉吟,“是啊,爲何在此刻?”南無情道:“你在何處遇到師父?”江留醉搔頭,“其實沒真見着他,說來三次都與酈伊傑康和王有關,我還認了他做義父……”
公孫飄劍哈哈笑道:“好,出門回來,又給我們添了親戚,連爹都認!”江留醉道:“還不止這一個……”公孫飄劍怪叫,“什麼?你一個人認不要緊,連累我們怎麼辦?”江留醉道:“也不多,有一個不知道是哥哥還是弟弟的結拜兄弟,還有一個舅父!”
公孫飄劍罵道:“你怎麼不認個老婆回來,讓我們叫大嫂!”子瀟湘一個勁點頭,“是啊,盡是些男人也沒什麼趣味。”南無情不語,直望住三人笑。公孫飄劍道:“你笑什麼?你是他二弟,一樣得跟着叫。”南無情聳肩道:“大哥的親戚不關我事。”又轉頭對江留醉道,“你話沒說完。”
江留醉醒悟,忙道:“你們別打岔,找師父要緊。我頭回覺出他在旁,是在京城康和王府的花房裡,他去了個把月,爲他們種了一園子的花。”公孫飄劍插嘴道:“師父種花?唔,蒹葭園裡都是他的手藝,搬去康和王府也不難,只是有何用意?”南無情問:“接着呢?”
江留醉遺憾地道:“我一進花房他就消失了。後來我和酈遜之陪康和王南下,在紅橋鎮遇上紅衣、小童襲擊……”他話沒說完,公孫飄劍叫道:“什麼?那兩個殺手?你惹了他們?”子瀟湘扯他袖子,“讓大哥說完嘛。”
江留醉道:“先說主線,那些個慢慢再提。我和酈遜之、花非花……”公孫飄劍小聲道:“花非花是誰?”江留醉續道:“……對付紅衣,孰知小童去刺殺康和王,卻碰了一鼻子灰,被人打得大敗。我們雖沒瞧見那人,但懷疑是師父做的。”
公孫飄劍苦思道:“他始終護着康和王作甚?”
江留醉道:“最後一次就是在嘉南王府挽瀾軒,我闖去偷聽康和王與燕府家將的話……”公孫飄劍道:“哎?這‘闖’與‘偷聽’怎能一起?”江留醉苦笑,“我們本是躡手躡腳去偷聽,怎奈被人看破行跡變成闖入。唉,那人彷彿正是師父,花非花說他的身法與我相似。”
公孫飄劍搓手道:“你說了一堆人,真不好記。酈遜之不消說,準是康和王之子,那花非花又是誰?你這趟真熱鬧,早知我陪你去。”江留醉道:“她是杭州花家子弟,醫術很是高明。”公孫飄劍捅了捅他,“哦”了一聲,聲調上揚,很是曖昧。
江留醉心虛,臉便紅了,公孫飄劍更加得意,小聲念起關雎來。
南無情道:“師父與康和王看來交情匪淺。”子瀟湘道:“師父從沒提過。”江留醉在廳中來回踱步,末了攤開手道:“唉,總之我無能,沒把師父找回來。”
公孫飄劍摸摸肚子,笑道:“別說了,你回來就好。開飯吧,嚐嚐四弟的新鮮手藝。”又對南無情道:“去請大哥的朋友出來一起吃。”南無情一怔,“幹嗎我去?”公孫飄劍道:“大哥累了要休息,我和四弟要上菜,自然你去。”
看着南無情的背影遠去,江留醉笑道:“二弟還是老樣子,不喜與生人打交道。”公孫飄劍道:“他連阿離的赤身裸體都看了,算什麼生人?”江留醉剛剛坐下喝茶,聞言一口水噴出,大笑道:“老三,你也一點沒變!”
公孫飄劍“哼”了一聲道:“你不是一樣?出門就愛亂結拜!”說完招呼子瀟湘去廚房,對江留醉道,“你沒找到師父,今晚罰你三百杯,不許喝醉!”說罷揚長而去。
江留醉數着手指,喃喃自語道:“一百杯就醉了,要三百杯?”
阿離在泉中呆待了一炷枝香光景,便見眼前燈火通明,一座座宮室如烽火長城,逐一而亮。他悟到這是江留醉他們在燃燈照虛賀耗慶新年,被這光芒照耀他也感到心頭暖和,面上不覺也浮起微笑。等到南無情來請他用膳,他不覺已把此處當成了家。
伊人小築內點着了火盆,公孫飄劍望了一桌子的菜乾瞪眼,兀自敲着盤子唱歌,哼道:“相去日已遠,衣帶日已緩。浮雲蔽白日,遊子不顧返。思君令人老,歲月忽已晚……”正念了一半,江留醉哈哈笑道:“你想說的還是最後一句:棄捐勿複道,努力加餐飯。”
公孫飄劍一見阿離到了,笑道:“對,對,到齊了就開吃。”長筷一伸,先取了塊圓餅塞在嘴裡,嚷道:“‘大救駕’這名兒好,來得及時。”阿離一看,他吃的正是壽春名點“大救駕”,也夾了一塊嚐鮮,餡兒是金橘、桃仁、熟慄、銀杏等諸味乾果,皮酥餡香很是入味,胃口便一下打開了。
江留醉見他不拘束,也不特別招呼,指了一道點心道:“這九色兜子是四弟最拿手的,你病後需要調養,這裡面的冬筍、龍眼、靈芝、松子之類,養陽益肝,適合你吃。”
公孫飄劍饞目一睜,笑道:“大哥也講究了,曉得這些道理。”子瀟湘引經據典道:“春日陽氣初生,五臟屬肝,宜於升補養陽。加上這位兄臺中了寒毒,大哥的話沒錯。”又轉頭對阿離道,“來,嚐嚐這盤韭黃炒蛋,尋常了點,卻補血助陽,特意爲你做的。”
阿離點頭,筷舉到中途又停下,掃了四人一眼,才夾起菜放入口中。五人其樂融融,公孫飄劍見狀抱出一罈酒,扯開封道:“這麼高興,一定要喝酒!阿離遠來是客,先乾一杯。”
江留醉眼珠一瞪,還沒說話,公孫飄劍搶先道:“大哥別急,牛膝獨活酒專給阿離喝。”又取了一罈,“這‘暢懷酒’才歸我們。”給阿離斟滿一杯。江留醉想到是藥酒,只能由他。
五人這一喝酒,果然就喝了個天昏地暗,阿離重傷初愈,搶着飲了十杯,反是江留醉急了,好一頓教訓,剩下的代他喝了。如此喝到三更,四人推阿離早去歇息,等他一走,一個個清醒得滴酒未沾似的,你瞪着我,我瞪着你。
江留醉先開口,摸摸頭笑道:“這回師父不在,喝得真不盡興。”公孫飄劍冷笑,“你分明心裡有事,直說就是。”子瀟湘也道:“是啊,我總覺得師父這回太奇怪,非查清楚不可。二哥你說呢?”
“你們是否記得師父的密室?”南無情緩緩地道。江留醉三人悚然一驚,是啊,唯一能解開謎團的或許只有此處,他們從小以來禁止踏入的地方。
“我進去過一次。”
“啊?!”江留醉、公孫飄劍、子瀟湘一齊大叫。他們四人中看起來最乖的南無情居然敢違背師命,不可思議。公孫飄劍恨恨地道:“爲什麼不叫上我?”
南無情道:“那次是無意的。當時我才六歲。”江留醉忽道:“我記得師父不許我們進那屋子,大概就在那時……”南無情道:“對,他不確定是否有人進過,才下禁令,怕我們去。”
公孫飄劍道:“究竟有什麼東西見不得人?”
“靈位!”南無情冷冷地說了一句,心中寒氣直冒。
“啊?!”江留醉、公孫飄劍、子瀟湘又大叫一聲,頗覺匪夷所思。
南無情吸了口氣道:“那裡有三個靈位,分別寫了三個名字:李玉山、魏秋羽、何無忌。”說到此處,眼中飄過一襲哀傷的神色。六歲那年,他一見這三個名字,就有種說不出的難受,因此記得特別深刻。
江留醉道:“沒聽過……江湖上有這幾人麼?”公孫飄劍道:“是武林前輩?”子瀟湘道:“是朝廷裡的人。”南無情道:“四弟說得對,他們三人是御史臺大夫,寶靖元年被全家抄斬!”
三人呆住。全家抄斬定是犯謀逆大罪,然,師父與他們有何牽連?子瀟湘道:“那年我剛出世。”南無情嘆道:“這三人原與太后有隙,天泰帝駕崩後又得罪了權傾當朝的雍穆王,死無全屍,下場極慘。”
江留醉出神道:“如此說來,師父與朝廷中人關係密切……”想到柴家的事,不曉得這其中有沒有關聯。那三個人跟自己的身世也有關嗎?
公孫飄劍忽然罵道:“老二!這些事爲何早不說?”南無情一翻白眼,“你又沒問。”公孫飄劍一怔,又好氣又好笑,忍不住踢他一腳,“你藏着那麼多事,悶聲發大財!”南無情輕巧地躲開,面無表情道:“說不說是我的事,你管不着。”
江留醉拽開公孫飄劍,“別鬧了,我要去密室,你們去不去?”公孫飄劍愣住,“真去?”南無情故意笑道:“你怕?”公孫飄劍道:“鬼才怕!師父要罵也是一起罵。”南無情道:“好!”子瀟湘急了,攔在三人面前,“等等,此事還是等師父回來再……”
公孫飄劍扶住他的肩膀,讓他掉轉頭來,朝着門外,道:“要去自然一起去,你起什麼哄。”說着,推推搡搡攘攘把子瀟湘拉走。子瀟湘平素與公孫飄劍最要好,又是四人中最小的一個,只能任他們說了算,苦着臉一同去了。
仙靈子的密室在滲痕臺地下二層,冷風森森,悄寂孤清。四人沿梯行到密室前,一一立定,公孫飄劍摸了一下石壁,喀喀數聲,一道圓月狀的暗門緩緩顯現,猶如墓室大門,透出鬼氣。隨後四個人就都成了木頭,誰也不肯伸手去拉門上的鎏金銅鋪首,光瞪着它看,彷彿它會燙手,又彷彿它要咬人。
江留醉摸摸鼻子,咳嗽一聲,他是老大,按理說不能帶頭違逆師父的命令,故此猶豫。南無情忽然輕笑,“剛纔個個英雄得很……”公孫飄劍道:“你不也不敢?”子瀟湘道:“我覺得涼颼颼的,師父若回來……”公孫飄劍罵道:“哪壺不開提哪壺!”
江留醉嘆道:“罷了,主意是我出的,我來!”拎起銜環,輕叩三聲,但聽得“嗑”的一聲響,門開了一道細縫。
塵封的舊事如此就撲面而來,酸得讓人想打噴嚏掩飾情緒,四人用袖遮面,彷彿它能擋住意料之外的憂傷。點亮燭火,入目便是北壁的三個神龕。只見,一尺多長的桑木上,幾個金字妖詭異異地閃光。四人屏氣吞聲,走近一看,靈牌上赫然寫着:“李山、魏羽、何忌”。
江留醉他們面面相覷,怎麼與南無情所說都差了一字?南無情秀眉一蹙,兀自發愣。另外三人也不言語,只是盯着靈牌怔怔想着心事。子瀟湘伸手去摸,卻被公孫飄劍把手打掉,心裡不知怎地怎的一難過,竟有點想哭。
四人默哀了一陣,南無情先嘆道:“無論他們是誰,總是師父牽掛的人,我們拜一拜罷。”說着帶頭跪下,恭敬地叩起頭來。江留醉、公孫飄劍、子瀟湘也一一跪了,焚香禱告,爲那三人祈福。
“你們在做什麼?”一個聲音從地底冒出來喝道。
四人登即呆了,僵直着身子立着,面前現出一人,清瘦微須飄然若仙,正是他們的師父仙靈子。他們心虛理虧,頓時大氣不出,小心翼翼地低頭站好,等待師父教訓。
焉知仙靈子只是掃了他們一眼,笑道:“師父不在就這麼頑皮,守歲守到我房裡來了!”公孫飄劍機靈,立即道:“是啊,馬上要五更,該迎竈君了。”仙靈子道:“那還不快去?”
四人彎腰垂手,飛快地前往玉茵坪,在一旁的疊風亭中備好酒水果品,焚香行禮,迎接上天的竈君歸來。禮畢,又取了桃湯、屠蘇、柏酒、五辛盤,各自嚐了點辟邪祈福。仙靈子看他們做完,點頭道:“這纔像話。天就要亮,你們都累了,不必守歲,歇着去吧。明日一早,我要考你們武功。”
四人原有一肚皮疑問,此時只好全憋回去,強忍着各自回房。仙靈子卻沒走,獨坐亭中,彷彿又看見一個少年笑着向他走來,那神情風貌不禁讓他思念起一個人。十八年來夢成空。多年來隱藏於心中的舊事,被人有意無意地掀開一角,撲面而來的恨愁,也許快到了結的一刻。
江留醉四人何嘗睡得安穩?他們的住處均有打通的暗道,只是實不敢在師父眼皮下偷會,唯有把想說的話留在次日。在不停的輾轉與嘆息中,四人辛苦地迎來了龍佑三年。
大年初一辰時。晨雨綿綿下了一陣便止,整個山谷煙霧蒸騰,彷彿一個浴後美人慵懶走出。雲遮霧掩的飛檐,珠玉濺落的流泉,便如美人隱約的倩影,若有若無勾人情思。
仙靈子做制了粘糕,在疊風亭等他們起身。不久,四人乖乖來報到。江留醉將阿離引見給師父,仙靈子看他的神情與謝紅劍類似,目露驚奇卻只點點頭。那四人坐下食不甘味,牙齒似乎都被粘住,互以眼神通消息。
阿離微笑不語,自取了糕點慢慢食用,眼前風光無邊,唯有他一人有心思賞玩。
仙靈子佯作不知,等他們吃飽喝足,又賞了陣花,這才拉四人上了綠茵坪。此時陽光忽現,千絲萬縷射入綠茵坪中,梅樹環繞,樹上星星點點梅花簇擁,仙靈子五人臨風而立,神情高致,飄然若飛。阿離靜靜站在疊風亭中遙望,氣色已好很多。
仙靈子中指一彈,不遠處一朵淡粉的梅花突然脫離枝頭,如柳絮輕揚悠然蕩向他手心。“花香襲人……”他把這朵梅花放到四人面前,“誰搶到這花,我便答應誰一樁事。”話中似有所指,江留醉四人驚喜互望,各自奮起精神,取出順手的兵器,擺好架勢。
仙靈子手心一合,收好梅花,身形忽溜溜一轉,似仙若靈,飄渺縹緲出塵,衆人眼前突然失去他的蹤跡。分明感覺他在,又似乎只一團虛影,看不真切。阿離凝神看去,他竟以真氣鼓盪四人面前方寸之地,兼之身法巧妙,疑幻疑真。江留醉四人不得已拉長戰線,各取一面圍住,還是看不清他一片衣角。阿離不覺走出疊風亭,在綠茵坪邊看得出神。
“師父踏的是九宮方位!”南無情提醒道。江留醉記得坎一爲北、震三爲東、兌七爲西、離九爲南,可高手相爭,瞬息百變,他頭腦一想這方位,仙靈子早已去得遠了。公孫飄劍見他輕巧地就被師父繞過去,忽生一計,“陰陽九宮陣!”
他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仙靈子既按九宮步法躲開襲擊,他們索性布上一個九宮陣,任師父在陣裡走來走去,脫身不得便是。南無情和子瀟湘反應極快,對應公孫飄劍的方位,立即各站一方向,江留醉雖然有點迷糊,但三人位置一定,剩下一個方位自然是他的,倒也不必費神。
四人各按東、南、西、北站定,仙靈子正列於中五宮,正是死門。他撫須微笑,身形忽然拔起,四人連忙隨機而動,誰知仙靈子動作太快,穿針引線地繞了兩圈,江留醉等已亂方寸,光顧着隨他跑,陣已不成陣。
阿離喃喃自語道:“牽一髮而動全身。”
江留醉折騰半天,還沒和師父正面交手,更別提碰到那朵梅花,心下不免焦急。依稀看到阿離在旁邊觀戰,記起他教的補天劍法,故意腳下一慢,在陣法中留出個破綻。仙靈子見面前傷門忽轉爲生門,微一遲疑,仍是一步踏上,江留醉大喜,移至他對面,又把生門轉回成坤二宮的死門。
仙靈子笑道:“學聰明瞭。”瞅準子瀟湘所在的兌七宮驚門,飄然穿過。四人大爲沮喪,仙靈子道:“也罷,我站了不動,接你們的招吧。”
公孫飄劍狡猾,示意大家四方站好,一起攻擊。
這四人性格不一,仙靈子當年傳武功時也各不相同。江留醉自由隨和,愛管閒事,打架喜速戰速決。他以雙劍爲器自稱“遊藝”,出招漫不經心如遊戲人生。仙靈子傳他“寶相神功”,練離合神劍與因緣指,是想讓他放開胸襟,了悟悲歡離合皆是因緣際會。耳濡目染下,江留醉遇到高手反更爲狂放,較少得失之念。
南無情沉穩內斂,遇事冷靜,最能潛心武學修煉,故仙靈子所授亦是最難煉的真如劍法,更傳他“天涯共明月”的內功心法,練“佛音掌”,吹“滅魔音”。他的兵器是一柄千年寒玉所制的冷寒簫,“滅魔音”與暗器百家中排名第四的“天盲音”有異曲同工之妙,皆以音奪人,不過一個至陽一個至陰。也唯有南無情可摒棄雜念專一修行,這才練成堪與當今任一高手匹敵的絕世武功。
公孫飄劍心思靈動,急躁與悠然兼有,也最不正經,愛指手畫腳指東打西,應變極強。他喜笛之飄逸,取來做兵器,偏又收集了大大小小各式不同的笛子,每次所用不一。仙靈子傳他“心御天地”的內功心法,練過客、浮雲劍法,瞬息萬變,以快制人。三兄弟和他動手,多半還沒打出勝負,就被他插科打諢攪得肚皮笑破打不下去,公孫飄劍也樂得偷懶,練功不了了之。
子瀟湘年紀雖小,最爲好學,裝了一肚學問卻少經驗見識。人小力單,故執鞭防身,可以一敵多。仙靈子傳他“樹影幻鞭”,鞭如刀劍隨漲隨消,變化莫測,令人防不勝防。鞭法二十八招,子瀟湘附庸風雅,把仙靈子起的名都改了,換上名言警句。左一招“吾道一以貫之”,右一記“多行不義必自斃”,每每他舞將起來,口中唸唸有詞,莫不把三個兄弟笑死。而蓮華拳、五蘊掌等武功均與佛家有關,子瀟湘因此努力鑽研佛經,務必要改個稱他心意的招式名不可。
南無情的簫聲最先展開。初起時嗚然如怨,似北方佳人獨立,驀然回首已是紅顏白髮,年華無蹤。滅魔音專尋人心底魔障,稍一動念立即入魔,連江留醉等都爲之所感,不得不攝定心神。
他們才一凝神,簫聲戛然而止,忽不可聞,仙靈子卻一斂笑容,皺眉送出一招,直劈向南無情面前的虛空處。江留醉、公孫飄劍、子瀟湘均練過飄塵寄音,知道厲害,不由對南無情刮目相看。原來他竟控制住簫聲,凝成一線不使外泄,盡數襲向仙靈子。
借用傳音之術攻擊對手,南無情也算獨闢蹊徑,阿離暗暗點頭。南無情給他療毒時,透過金針傳來的至純內力已讓他刮目相看,如今使出這一招,更可見他是個可造之材。
江留醉不甘示弱,手中雙劍施展開來,將離合神劍化於劍端,用的卻是阿離所授心劍的劍意。此起則起,此滅則滅,心念萬變,劍招亦萬變。和師父對陣,公孫飄劍不敢玩笑,他的快劍在合攻時只能見縫插針,無法盡展所長,當下取出一支長笛,腳踏九宮方位,不停遊走。他似在踏歌吹笛,那笛中卻有一縷劍氣伺機而出,激射仙靈子面門。子瀟湘長鞭擊空,如蛇盤鷹旋,令仙靈子騰挪閃避總有顧忌,不能任意而爲。
仙靈子笑道:“有點模樣!”伸出一指往江留醉扇上一點,江留醉只覺如蜂尾針蜇了一下,竟看不清他如何施爲。仙靈子回指一彈,撞上公孫飄劍的劍氣,破風而過。子瀟湘見狀愈加攪動長鞭,忽覺手上一麻差點脫鞭,擡手一看,心愛的“傳道鞭”已有寸寸傷痕。他方知師父於不知不覺間借他的鞭催動真氣,擊中了自己。
阿離遠遠含笑,聲音清晰地鑽入江留醉耳中,“你的劍意在他意料之中,贏不了他。”江留醉正全神貫注,聞言如有所悟,手中劍不禁一搖。阿離不動聲色地傳音道:“來者不歡喜,去亦不憂戚,於世間和合,解脫不染著。”
江留醉突然悟到,他的心劍固然以心性爲之,然一旦被對手看破,以同樣心性回擊,且感受加倍,便易受制於人。阿離此刻說的四句話,正是要他進入更高的境界。師父曾經教過他放開得失,而這四句不僅是放開,根本就是平常心。
無心可動,是故不動;無物可放,早以放開。
江留醉一笑,眼中自然萬物如有靈氣,牽引手中的長扇,隨之遞出一招。仙靈子看不透他的劍意,只得引扇他去。江留醉立即回扇,公孫飄劍瞅準空檔,伸笛擋格,攔住仙靈子去路。子瀟湘更縱至師父身後,將他的退路完全封死。
仙靈子嘿嘿然一笑,單掌攤開,往江留醉面前一推。江留醉剛想把扇打上,忽見那朵梅花徐徐下落,大驚失色。一愣神間,仙靈子破招而出,掌風擊過四人,在他們頰上各拍一記。
江留醉倉促應戰,心存得失,頓失平常心態,那梅花沾染四人劍氣,花瓣如煙花四散,眼看要零落塵埃,公孫飄劍順手一撈,將落花收在手心。
四人住了手,揣測地望向仙靈子。仙靈子朝江留醉微笑,目光移向阿離。阿離略一欠身算是招呼,掉轉頭徑自往伊人小築去了。仙靈子思索道:“你說這個人是靈山歸魂門下?”江留醉道:“是,徒兒新學的劍法是他所教。”
仙靈子笑道:“你向來偷懶,倒肯學別家功夫?”江留醉道:“被逼得緊了,不得不學,師父原諒則個。”仙靈子道:“你有心學,阻你作甚?你若有無情一半用心,也不用依仗別人。”南無情忙道:“不敢。”仙靈子訓話時,他們都在靜聽,不敢多話。
南無情才說了一句,公孫飄劍忙道:“這花也算搶到手了,師父……”子瀟湘奇道:“花都碎了,還能……”後半句被公孫飄劍一肘撞沒了。
仙靈子看看江留醉與南無情,“你們說呢?”江留醉猶自可惜,但想解開謎團的心情急迫,開口道:“還是……”南無情道:“還是罷了。”江留醉愣了,南無情蕭索地道:“不必勉強師父。”
仙靈子點頭,“如此甚好。你們武功都有長進,爲師很滿意。我要去歇息,你們自便。”
仙靈子一走,公孫飄劍瞪得烏眼雞似的,衝南無情吼道:“你又自作主張,賴皮一下,說不定師父就說了。”江留醉只嘆息,也不說話。南無情冷冷道:“我會查清一切,不勞你費心。”丟下這句就想回倦塵居,被子瀟湘一把抓住,搖搖頭。子瀟湘略一思索道:“我去翻史料,看有什麼線索。”拉另外三人走去之乎齋,邊走邊說。
行到半途,公孫飄劍忽然哈哈大笑,突發奇想,“對對,我們既住此地,莫非是前朝皇子?”江留醉笑罵,“前朝武宗皇帝崩於武順十五年,你我都未出世!”公孫飄劍道:“那就是本朝的皇子。天泰帝駕崩時,我們都出世了。”這回連子瀟湘也笑了,“三哥想和皇室攀親?”
南無情冷冷道:“久住在華庭美苑,便生奢靡之心、非分之想。”他們四兄弟中,唯有他住在茅草屋中,三間兩柱,二室四牖,僅能遮風擋雨,想是從前修築宮殿的工匠們所居。公孫飄劍不以爲然地小聲說了句,“道學先生。”
江留醉想起一事,正色道:“別說了,我初三要出門,如何跟師父說?”公孫飄劍不解道:“這事沒解決,出去作甚?”江留醉道:“失魂宮非去不可,想個辦法讓我脫身。”子瀟湘撓頭道:“要麼就說你去給雲爺拜年?”雲爺便是雲行風,於江留醉有傳藝之恩,可是遠在廬山,江留醉大搖其頭。
南無情道:“你只管去,不告而別就是,師父那裡我替你擋了。”子瀟湘叫道:“這不是讓師父擔心?”公孫飄劍道:“不成不成,這回要共進退,你不能溜了。”江留醉道:“嘉南王府失銀案關係重大,我們這事反正拖了十幾年,那件事要緊。”心底的憂慮硬是忍下沒說,他隱隱覺得失銀案與他有莫大關聯,只是未想通到底關聯在何處。
公孫飄劍擋在他身前,“這麼說你非走不可?”江留醉點頭,“我答應了金無憂要幫忙,絕不能坐視不理。”一說到金無憂,公孫飄劍三人知這是大哥敬重的人,當下無話。公孫飄劍無奈道:“那靈位的事,我們三個查便罷了。”
四人踏入之乎齋,東面的書架所擺是他們出谷時搜尋來的書籍,子瀟湘摸出一本《寶靖見聞錄》,如獲至寶地朝他們揚了揚。公孫飄劍立即湊了腦袋去看。
南無情心中有事,道:“我瞧阿離去。”撇下三人,四處找了找,看到阿離正在過客泉另一頭的蒹葭園內賞花。南無情悄然站在阿離身後,只覺他隨便一站已毫無破綻。假使此刻出手,就如一劍刺進海水裡,完全使不上力。
一園盛開的芳菲,令人如在春城,阿離一面看花,一面頭也不回道:“好花。好簫。”被他一讚,南無情直入要害道:“天下懂得傳音之人中,怕鮮有人達到天地同聲的境界。”他意有所指,阿離淡澹然道:“是啊,天地同聲便如百花齊放,至高至美,亦是至難。”
南無情吸了口氣,“你究竟是誰?”
“你救過我,也該看透徹了。”
“也罷,你傷好後自行離去。我不想大哥和你再有糾纏。”
“我不會害他。”
“仙靈谷絕不留來歷不明的人。”
阿離回頭一笑,“你又知自己的來歷?”
南無情啞然。他們一羣人都像無根浮萍,沒有來處,遑論去處。他於是沉默,如老蚌退入殼中,密密地封起璀璨的心事。
阿離轉過頭,看羣花燦爛微笑,在陽光下嬌豔綻放。一時傷煩俱忘,寵辱皆放,不由長嘯。嘯聲如鳳舞九天,在谷中激盪暢遊。南無情訝然發覺,這竟是不用絲毫內力,單憑胸脅之氣所發出的金石之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