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時分,酈遜之輕騎出城,潛行絕塵而去。此行,他賭的是酈家軍只是深受矇蔽,不會對他不利,但畢竟有燕家軍的人在,如有衝突,酈遜之自忖一身功夫足以令他自保逃遁。因此,無論顧亭運和風氏兄弟說什麼,他執意要用世子的身份,親自去平戎大營說降。
他疾馳兩三裡,進入平戎大營酈家軍紮營地時,幾個流動的崗哨隱約察覺了他的動靜,慢慢靠攏過來。
在對方發現之前,酈遜之拈出一支箭,發勁射出。箭矢掠過崗哨,直撲大營前懸掛旗號的木柱。營地響起驚呼,前方崗哨的軍士即刻包圍過來,酈遜之收好弓箭,攤開兩手,肅然下馬等對方靠近。
“康和王世子酈遜之求見主帥。”他朗聲叫道。
爲首一人愣了下,情不自禁行禮道:“平戎大營鷹騎校尉酈衛國,向世子請安。”
“酈校尉,我有皇上親筆詔書,要見你家主帥。”
酈衛國不敢怠慢,俯首說道:“請世子稍候,我這就去稟告。”他轉身上馬,往營地飛掠而去。
大營裡一隊人馬迅捷馳近,帶頭的正是酈家七將中的路驚眸,絡腮鬍子,魁梧勁裝,面相悍然有股霸氣。臨到酈遜之面前,路驚眸仔細看了他半晌,方甩蹬下馬,恭謹行禮道:“路驚眸見過世子。未知世子前來,有失遠迎,失禮失禮。”
酈遜之微微一笑,巴掌大的欽賜帥印在手中一亮,安然道:“無妨,久仰路將軍大名,今日可見,幸甚。”
“世子用的是酈家軍的箭矢,一看就知道是自己人。”路驚眸語帶親近,對酈遜之說道,“一直沒有機會拜見世子,今日真是意外之喜。”
酈遜之寒暄了兩句,問道:“路將軍,你們此番圍城,爲的是什麼?”
路驚眸道:“接王爺調令,京城有變,雍穆王造反,要我們速速回京勤王。”他表情沉重地抓了酈遜之的手道,“敢問世子可是從京城而來?皇上如今可好?”
“你說的王爺,是嘉南王,還是我父王?”
路驚眸露出奇怪的神色,像是詫異酈遜之爲何這樣說,耐心解釋道:“自然是康和王。收復陳、亳兩地,由嘉南王指揮,這是皇上所命,毋庸置疑。如今陳亳戰事已定,他沒有權力再命令我等,自是康和王重新用虎符召集我軍。世子,我們雖與燕家軍在寧陵會合,卻不由嘉南王控制。”
酈遜之想,可惜內情未必如此。
“我父王可在營中?”
“王爺在大船上,與燕夜辰商量軍情。”路驚眸忽然想起之前的戰事,忙道,“雖然王爺從馬上摔下,但卻無恙,請世子不必擔心。”
“他是否一直都留在燕家軍營地中?”酈遜之追問。
路驚眸躊躇了一下,遲疑道:“世子料事如神,王爺只是派人用虎符調兵,會合時也僅是匆匆對我們說了幾句。難道……”他面色一僵,慢慢握緊了手。
如果酈伊傑是受人脅迫,而他竟沒有發覺,這個臉可就丟到家了。
“路將軍,京城雖有小亂,皇帝安好無恙。今次是皇上差我守衛寧陵,燕家軍此來並非勤王,而是……”酈遜之吸了一口氣,一字一頓地道,“若我猜得不錯,嘉南王燕陸離是想謀反稱帝,我父王當是被他綁作人質,憑此操縱酈家軍。”他不能透露酈伊傑有替身之事,何況酈家軍對他父親亦奉若神明,得知王爺被俘,勢必齊心協力救援。
路驚眸失聲道:“什麼!”身邊的將士無不倒吸一口冷氣,頓時意識到身陷尷尬境地。兩軍對敵時,寧陵城頭主帥掛出的“酈”字,已令他們驚疑,此刻,他們已完全明白受人利用。
酈遜之苦笑,把鴻翔大營一路北上攻城略地的事說了,路驚眸冷汗盡出。他們這支大軍,自陳亳之亂後一直跟隨燕陸離,此後聽說京城有變,燕陸離便指派他們接應鴻翔大營的燕家軍,更聲稱酈伊傑也會與他們會合。路驚眸不疑有他,見到酈伊傑果在鴻翔大營軍中,而寧陵城不知爲何不許諸將過境,於是一場大戰理所當然不可避免。
“你們營地裡可有燕家軍的人?”
“有,燕夜辰之弟燕暉陽。”路驚眸快速判斷形勢,斟酌說道,“我大營中有燕軍一千人,監視我軍行動。適才我聽報來者射的是酈家的箭,沒有通知燕暉陽,自己帶了人出來。依世子所說,王爺身在險地,我們需想法子救出王爺。”
“你帶來多少人?”
“精騎軍、武鉅軍五千兵馬皆在此。還有五千兵馬,歸酈琪調度,他駐紮在我營後。”
“燕家軍如何部署?”
“翔鴻大營分爲兩批,馬軍一萬人、步軍五千人自陸路而來,水軍一萬人、步軍五千人乘船北上。現陸路集結在我軍西部、水路集結在我軍東部,艦船上留三千人防守,其餘一萬兩千人一律紮營。”
“一共有多少艘船?”
“可容五百人的鐵壁五牙鉅艦五艘,艨艟鬥艦、走舸、遊艇各有幾十艘,但具體數量,燕夜辰沒肯透露,我料各在五十上下。”
“燕家軍備了多少糧草?”
“只有三日,燕夜辰認爲三日必破寧陵。入城後,他們會開官倉,再向大商戶購糧。”
酈遜之忖道,燕家軍信心十足,實是欺朝中無人,道:“你有幾分把握,能燒掉燕家軍的糧車?”
路驚眸目光閃動,想了想道:“艦船上的糧草動不了,但陸上的麼,我可以尋個緣由,派兵潛入,見機行事。”
“今夜是否會有一戰?”
“就在黎明之際,水陸一起攻擊。”路驚眸沉吟,“世子可要我在那時動手燒糧?”
酈遜之心中大快,顧亭運與他都想在半夜突襲,燕家軍卻把進攻時間放在黎明,看來大有可爲。
“陣前倒戈,更易亂燕家軍的軍心。”酈遜之沉着地道,“路大將軍,依你之見,我當先力擒燕暉陽,還是避免打草驚蛇,待你我信號一合,陣前一起摧毀燕家軍主力?”
路驚眸道:“燕夜辰對我們看得很緊,隨時有信使來往三營,若看不到燕暉陽,恐怕會起疑心。”他頓了頓,笑道,“世子莫要憂心,燕家軍這一千人,隨時可以手到擒來。只須事先約定好暗號。”
他對了酈遜之悄然耳語:“大不了用迷煙解決,還怕他們到時添亂?”酈遜之心想他倒是毫不拘泥小節,點了點頭,有路驚眸在,他可以放心交託。
酈遜之受他啓發,忽道:“如果我用火攻呢?”路驚眸何等老到,立即明白他的意思,笑道:“那更簡單,先用迷煙,等我軍回撤,就一把火將這大營全燒了。我這營地正好切斷他們水陸兩軍,讓燕家軍無法合圍!”
酈遜之喜道:“正是如此,只是火燒大營,未免殺伐太重。”想到燕暉陽手下千餘人,會在睡夢中被活活燒死,他心中不忍。路驚眸一臉鐵血無情之色,冷笑道:“他們若活下來,死的就是我酈家男兒!燕陸離騙我們一場,更綁走王爺,少不得要他們的人償命!”
酈遜之忍住惻隱之心,戰爭中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不戰而屈人之兵,在勢均力敵的局面下很難做到,更何況燕家軍忠於燕陸離,倉促間沒有容許他轉寰的餘地。路驚眸拱手道:“世子,辰光不早,請早早回去安排。燕暉陽由我拿下,將他帶來見世子便是。”
酈遜之將路驚眸拉到一旁,悄聲說了酈巽的事情,並言明酈伊傑在雲翼大營中安然無恙。路驚眸又驚又喜,頓覺如釋重負,酈遜之又道:“酈巽假扮我父王,既在燕家軍中,必有重兵看守。你早早查出他的行蹤,務必保證他的安全。”
路驚眸肅然道:“是,那位大人着實不易,我會讓親兵先救他出來。”酈遜之想了想又道:“還有虎符,想來在燕夜辰手中,務必派人奪回。”
兩人簡單談了大致的計劃,約定了動手的信號,酈遜之單騎絕塵,告辭而去。
“有任何人透露世子消息,就做我刀下亡魂!”路驚眸平靜地望了他遠去方向,屬下齊聲應和,他想了想又道,“我們在外耽誤太久,燕暉陽只怕有所疑慮。”副將道:“那該怎麼辦?”路驚眸淡淡地道:“給我搜索方圓幾裡,隨便抓個人來,說是抓到奸細便是。”
副將一愣,摸頭道:“這周圍只怕隨便也抓不到人,不是我軍,就是燕家軍,寧陵的守軍不會出城。”路驚眸沒好氣地道:“廢話,自然是抓一個燕家軍的人!你說他是奸細,遲早審個三五日,才能水落石出。”
他擡頭看向大營,淡淡地道:“那時,什麼都結束了。”副將悚然一驚,馬上應命而去。
酈遜之回到寧陵城中,顧亭運等一齊焦急地迎上來,他笑道:“成了!”
衆人皆是一喜。酈遜之指了營房中擺放的城池河道沉吟:“我要縱煙加火攻,燒得燕家軍再見不到日出。”
一言既出,顧亭運道:“好!路驚眸怎麼說?”此時北風正緊,如果半夜時城下縱煙伴以火攻,燕家軍口眼鼻被封,不僅戰鬥力銳減,也會軍心大亂,屆時再在對方陣營前殺敵,事半功倍。
“平戎大營對燕陸離謀反之事,全都矇在鼓裡。路驚眸會先迷暈燕暉陽的人,再行回撤,而後我等縱火,先燒糧草,以順風之勢佔足地利,搖旗吶喊以壯聲勢。”酈遜之漸漸勾畫出一個詳細的計劃,將進攻步驟分說清楚。
“陸上放火之前,先讓尖刀船出城。”顧亭運指了水門說道。
酈遜之點頭:“還有水雷相助,如果燒了他們的船,還想垂死掙扎,我只能引水改流,讓他們不得靠近水門。”
顧亭運笑道:“讓那些火船去燒岸邊的營地也不錯。”酈遜之道:“你可真貪心!你說,如果尖刀船此時出手會如何?”顧亭運笑道:“岸上起火,水軍肯定立即想法子上船,那時由不得船不靠岸。尖刀船此時突襲,正好一網打盡。”
酈遜之聽得心癢,兩人與風氏三兄弟、陸雲及神武大營諸指揮商定了細節,就等到了約定時間,路驚眸先行動手。
進攻的時刻,就要到來。
夜半,肅靜的燕家軍營地裡,慢慢冒出一縷肉眼難以覺察的煙氣。而後,一聲營地口號喊過後,昂然走過一個軍士,大搖大擺往旁邊的帳篷走去。
一縷又一縷的煙氣從各處營地飄出,一個個黑影飄忽來去。悄靜的暗夜中,在平戎大營酈家軍的營地裡,忽然有一朵火光幽然亮起,很快,一片片火光突兀地閃耀在各處,尖叫聲也隨之響起。
此時,北風無聲地加劇了勢頭,小堆的火花驟然蔓延開來,以燎原之勢橫亙整個營地。一道巨大的火線拉在陸軍與水軍兩路人馬中間,平戎大營所在的營地完全成了煉獄,靠近的燕家軍士兵從睡夢中驚醒,身上只穿一件單衣紛紛逃出,目瞪口呆地看着火光張牙舞爪地吞沒掉他們的住處、輜重、戰馬,甚至糧草。
“走水了!”拼命敲擊的鑼聲提醒衆人救火和逃命,可是四面八方都是火海,他們不知道往哪裡逃,於是看見什麼地方人多,就匆匆往那裡奔去。無數人擁擠在一處,胡亂踩踏,戰馬絕望的嘶叫聲混雜在驚恐的人聲中,將軍也和普通士兵沒兩樣,只知逃命爲上。
一時煙焰蔽天,寧陵城中的守軍忽然戰鼓齊鳴,城頭火光耀眼,大軍打開城門魚貫而出。
沿岸紮營的水軍先自潰散,拼命逃出軍營,往大船游去。但河水冰冷徹骨,幾個先行下水的軍士立即被凍得瑟瑟發抖,爬上岸來。他們拼命在岸邊大叫,期冀船艦能靠岸救人。
河中的鉅艦上,忽然亮起了火光,驚天動地的雷聲炸響了第一聲,而後此起彼伏,像春雷不絕於耳。無數尖刀小船在河面上穿梭,它們所到之處,堅硬的船板也被撞開,河水無孔不入地鑽進船身,巍峨的船艦就像被老鼠鑽了鼻子的大象,瞬間沒了脾氣。
曹天惠與孫麟領了尖刀船布成梅花陣,五隻小船圍攻一艘鉅艦,再以霹靂火炮攻擊。一旦鉅艦起火,則留下三隻尖刀船以錐形陣繼續圍困,其餘小船再行尋找新的靶子,如此快速消滅敵船。
陸上,營中驚亂,戰馬狂奔踩踏士卒,狂亂逃命的人們只覺營地外面是安全的,陸陸續續有人往外奔去。一走到外面,火勢是小了,可劈頭箭矢勁射,像是把人當成箭靶子,營地邊上很快密密麻麻伏倒一堆屍體。
火勢太大,大到讓訓練有素的將士全然忘了整肅隊伍,有秩序地撤退。唯有燕夜辰所領的百人親兵沒有昏了頭腦,井然地站在一起,冷眼望着四周的喧囂,將主帥護在當中。
“帶上康和王一起走。”燕夜辰發令。
“康和王不見了……”一個親兵跌跌撞撞從軟禁酈伊傑的營帳中跑出。燕夜辰愣了一愣,眯起一雙利眼,罵了一聲:“酈家的狗崽子!”他已猜到路驚眸等酈家軍反叛,救了酈伊傑出去,卻不料酈巽根本有功夫在身,一等接應的人趕到,立即趁亂脫身而去。
“上馬,有酈家軍的混蛋,看到一個宰一個!”燕夜辰大喝一聲,躍上馬去,親兵們轟然應聲,奔踏前行。
這一隊人馬宛如蛟龍,忽地脫困而出,往寧陵城門相反的方向衝去。那裡火勢最大,卻沒有軍隊阻攔,他們身在營中看不清局勢,唯有賭上一賭,看能否逃出生天。
這一舉動立即引起周邊將士的注意,一個個散兵慢慢聚攏成了小隊,跟隨主帥向南奔馳。到了這個時候,驚惶失措的燕家軍終於清醒地知道這是在打仗,暴亂的營地緩緩恢復着秩序。活着的將軍們放棄救火,艱難地想法子突圍,與嚴陣以待在外面的神武大營守軍正面交鋒,或是在火勢撩天的營地中尋覓空隙。
“上將軍,火勢太大……”
燕夜辰勒馬看去,爲防敵軍襲營,最南邊放置的正是糧車,如今被一把火燒得硝煙滾滾,煙塵壁天。要不是吹的北風,只怕衆人先要活活嗆死在這濃煙中。饒是如此,他們此刻站的地方是下風口,整個營地燃燒的煙焰已彌散在口鼻中,要不是先行用水沾溼了布蒙在臉上,這會也都要薰昏過去。
視線模糊,一丈外都看不真切。燕夜辰擰眉想了想,斷然揮手道:“我們向西!去和王爺會合!”他這一聲吼出,燕家軍將士只覺前方如見光明,一下子有了動力,一齊往西奔去。
營地外圍,絕命的廝殺拉開了帷幕。
因路驚眸同時指使數十人往各處放火,故火勢蔓延極快,酈家軍不必攻營,僅須守在外面等燕家軍自投羅網即可。當大批燕家軍儀容不整地跑出來,豹衛軍騎兵先一輪衝擊踩踏,長刀揮舞下,燕家軍如莊稼倒下一片,而後虎賁軍步兵悠閒地過來收割成果。
酈家軍佔了先機,一開始贏得的確輕鬆。但當無數燕家軍倒下,後來的人同仇敵愾,加之爲將者漸漸冷靜下來,竟立死地而後生,穩紮穩打起來。一名將軍見氣勢低落,索性獰笑喊道:“死也要拉個陪葬!”殺入酈家軍陣中,真被他拼死砍殺了兩三人。
衆軍士紛起效尤,在絕望中發出一股嗜血的狠勁,把內心的恐懼轉化爲搏命地殺戮,一批批戰士像瘋了般衝出營地。他們被周圍的血腥和死傷激出了悍勇,相比之下,神武大營酈家軍的戰意卻遠遠不如,一番衝擊,竟被他們拉開一個缺口,頓時無數燕家軍都朝那裡奔去。
燕家軍首尾難顧,因而只能小範圍地集中兵力攻擊薄弱處。一時間,那一處酈家軍守不住壓力,有一部分人向後潰退,燕家軍將士見有了活路,越發振奮精神,集中兵力一齊衝擊起來。
此時,卻有一支黑壓壓的軍隊,如幽魂出現在戰場。
平戎大營的酈家軍攜了滿腹的怨氣與恨意,森然望着欺騙了他們的燕家軍。路驚眸帶人圍住了水軍在岸上的營地,這一萬兩千人,就是他決意報復的目標。
“動手!我要他們全軍覆沒!”他決絕地一揮手。汴河上的船艦就罷了,留在岸上的這批水軍,他不會放走一個。
嘶喊聲,怒吼聲,慘叫聲,刀劍撞擊聲,血流飛濺聲,器械損毀聲。圓睜的雙眼,高舉的兩手,翻滾的頭顱,殘缺的血肉。大火劈哩啪啦燒着,高舉的旗幟無力墜落,燒不盡的香灰像蝙蝠一樣在夜空中凌亂飛舞。
路驚眸阻止了陸上水軍的奔襲,悽慘無情的殺伐令敵人大駭,頓時有不少軍士四處潰逃,沒了拼命的念頭。神武大營酈家軍受到的攻勢爲之一緩,迅速重整隊形,慢慢圍攏過來,把殘餘的燕家軍逼進火海。
在城頭觀戰的酈遜之只看見片片火光,洶涌地吞沒黑色的人流。自然之力在此刻比任何武力都殘暴,如果說刀口下尚可餘生,那滔天火舌席捲之處,真是沒人能倖免。酈遜之閉上眼,千萬種聲音衝擊他的耳膜。那一瞬間,地獄般漫長無盡,他的心在燃燒,在搖動,被這一切擠壓得要爆裂。
酈遜之不忍聽不忍看,卻必須堅定地指揮軍士揮舞令旗,掌控全局,爲酈家軍吶喊。這就是戰場,時刻驚心動魄,險象環生,但也孕育着勝利的希望。
酈家軍內外聯手,岸上火燒連營,河上艦雷夾攻,在這場爭鬥中顯得遊刃有餘。僅僅一枝香的工夫,勝局已定。但燕家軍見勢不妙,垂死掙扎頗有幾分戰力,尤其是雲騎軍,沒有與豹衛軍、精騎軍硬拼,而是遊走突圍。殘餘的水軍則兇狠地放了些水炮,可惜尖刀船在河中掉轉極爲靈活,並未有太大損傷。
此時燕家軍水軍士卒太少,僅靠了三千人馬支撐船艦攻守,每船上的兵力僅夠行駛及發射少量火器。水軍指揮大將燕寧眼見屬下稀稀落落,岸上的人被酈家軍攔住,根本來不及救援,可一直與尖刀船這麼周旋下去,只有被動挨打,不如往水門行去,借炮火之力攻打城門,縱然拼了魚死網破,到底拉上一些陪死的。
於是燕寧指揮着水軍船艦一律往水門衝去,那些被燒得殘破的火船,更是搖搖欲墜地行在最前方。如果寧陵城內敢再出船隻抵抗,這些火船就會把路封死,讓它們來得去不得。
可惜酈遜之早有準備,就怕水軍不來。早在尖刀船出發之時,他已命令手下切斷汴河水源,引水改流。此刻細水長流終於有了奇效,眼看水門就在前方,可燕家軍的大船鉅艦突然都擱淺了!
這一發現令燕寧幾乎想要去死。那尖刀船卻是輕便靈活,水位降低得恰到好處,它們穿梭在擱淺的舟艦中,撈些順手便宜。水門城頭上,箭矢投石如雨飛下,對了燕家軍的船艦不斷襲擊。燕寧見大勢已去,長嘆一聲,終於命殘餘水軍回撤,往南方逃之夭夭。
水軍剩下的戰力已不足一千人,全力逃亡之下,尖刀船一時不及阻攔。過多的殘破船艦擋在河上,酈遜之不便派城內水軍追擊,索性放任燕家軍船隻逃走。
這一戰,風氏三兄弟只有風鋣在場上,其餘兩人都在城頭與酈遜之觀戰。此時戰局已定,衆人都鬆了口氣。忽然,風鈺一眯眼,叫了起來:“燕夜辰帶了雲騎軍向西突圍!”酈遜之凝視遠處:“燕陸離在西方,他想是逃去會合。”風鉉皺眉道:“我領豹衛軍去追,一定能追上!”
“不必。”酈遜之沉着地搖頭,看着遠處逐漸消失的那一抹黑線,“我軍傷亡也很慘重,先撫卹傷者爲上,保存戰力,緩慢開進爲宜。前面自有大軍等着他。”
風鉉醒悟,喃喃地道:“壽國公英麒麟……”
酈遜之微笑:“不但有他,屏叔的飛鴿軍報說過,他與我父王已帶領兩淮聯軍西進,與英麒麟形成合圍之勢。我父王既已切斷昭遠大營與前線消息往來,就能斷絕燕陸離的補給,他們逃不到哪裡去,我們明日再慢慢追擊。”
風鉉頓時鬆懈下來,朝酈遜之一笑:“世子,我去睡一覺,出發時再叫我!”這兩日累了太久,他跌跌撞撞地去了。酈遜之見他走了,一下坐倒在地,睏倦地倚着城頭牆腳,閉目休息。
不知過了多久,顧亭運走過來,酈遜之迷迷糊糊睜開眼,正想起身,顧亭運搖了搖手。
“你且歇着。我吩咐他們燉了肉湯,今趟,你應該有胃口吃肉。”
酈遜之苦笑,連日來的血腥,讓他沒了食慾,此時被顧亭運一提,竟是飢腸轆轆,饞蟲亂爬。他掙扎站起,道:“顧相,你也累了,不必招呼我,你先歇歇。”顧亭運扶住他,笑道:“我躲在城中,看你廝殺拼盡力氣,哪能算得上疲累?”
酈遜之振奮精神站起,道:“燕夜辰既已逃走,各州府兵可趁機收復失地,請顧相與我聯名上書給皇上。”顧亭運道:“世子儘可便宜行事,不必事事請命。我已發文給各州縣,讓他們痛打落水狗。”兩人相視而笑。
諸將清點死傷。是役,寧陵守軍死傷兩千三百餘人,燕家軍重傷加燒死的則有七千餘人,兩軍交戰時又死傷九千多人,船艦燒去七成,其餘也都殘破,逃走的僅有一成船艦,俘虜五千餘人,糧車燒去八成。燕家軍僅有兩千多步兵,及四千騎兵在燕夜辰帶領下逃離寧陵。
憑藉路驚眸內應之力,酈遜之與顧亭運一方大獲全勝。酈巽被安然救出入了寧陵,但酈家軍的虎符依然在燕夜辰手中,這是唯一美中不足之事。
遠在江北的雲翼大營中,酈伊傑收服燕家諸將後,立即命陸爽往兩淮大營送出兩封密信,聯絡凌伏及酈屏。酈家自有一套傳信的手段,故陸爽將消息傳出後,即刻領了酈家的人趕回,酈伊傑身邊便多了一羣貼身護衛。
不過燕楓確已心死,不僅封閉了與翔鴻大營的消息傳遞,更告知酈伊傑昭遠大營部署及聯絡密法,由得酈家人去操縱兩地情報往來。燕楓知道他這樣做,是絕了所有後路,卻能保下燕家的最後一絲血脈。他固然會成爲世人眼中不忠不義的叛徒,但若燕陸離戰敗,株連九族的殺頭大罪卻會因他此舉而免除。
是英雄還是罪人,那時誰又能說得清?
兩日過去,燕楓竟熬出一半花白頭髮,形容憔悴不堪。諸將看了,各懷感慨。一些原本怨恨不平,暗生心思想要驟然發難的人,突然體會到他的苦處,想到世事蒼涼難料,對燕楓的恨意不由淡了。
酈伊傑又是個極善籠絡人心的帥才,連日來不停安撫燕家軍上下,幾個與他交好的燕家大將,出面維持各軍秩序。燕陸離欲造反之事,畢竟對士兵說的都是勤王,此時只說京城局勢穩定云云,一般軍士倒不疑有它。
江留醉那日見了酈伊傑的氣概,自豪之餘,深有所悟。浪跡江湖這段日子以來,阿離與酈伊傑是他最爲折服的人,此時兩人的樣貌舉止彷彿重疊在一處。想到阿離,他不覺又記起從阿離那裡學到的內功及劍法,一有空閒便在心頭揣摩,隨時演練體悟。
心劍的修煉最重境界,這幾天住在雲翼大營中,看多了兵營操練那種驚天動地的氣勢,江留醉修煉的心劍便又多出一種殺伐決斷的鐵血之氣,出手比往常凌厲了很多。他見成效驚人,索性跟了酈伊傑四處在軍營裡走動,每當酈伊傑與燕家諸將商討局勢,江留醉便在一旁細心揣摩諸人心境脾性,爲劍法多添一分變數。
酈伊傑有意培養兒子的應對,他看出江留醉天性自然,並不多加約束,但話語中不乏提點之意。他與江留醉自認親後,一是時局緊迫身處虎穴,二是爲免生疏尷尬,始終不曾坐下來深談。兩人便借巡營的事由,在與燕家諸將的交談中,偶爾相視一笑,或是心有靈犀地對望一眼,慢慢地由疏到親。
有時涉及軍中機密,江留醉不宜介入,他就踱步到各軍中觀看操練。他是外人身份,有人看不順眼,遂在將士們歇息時,故意尋事挑釁。江留醉滿腦子修煉,正好拿來練劍,於是專心致志演出心劍的劍意。他起點本來就高,再加上失魂點撥,尋常將士怎是對手?好在江留醉爲人熱情義氣,贏了也不自傲,那燕家軍中看他不喜的人,幾次輸了之後,漸漸對他有了認同。
在雲翼大營的第三天午後,酈伊傑手持兩封書信,露出了笑意。江留醉笑問:“莫非是遜之有信?”酈伊傑搖頭道:“這是酈屏和另一位大人的來信。”江留醉聽見酈屏的名字,知道兩淮大營大局已定,鬆了口氣,可酈伊傑語出神秘,那另一位大人不知是誰。
酈伊傑注視雲翼大營的燕家軍,很快就會有兩淮大營的將士前來監控營地,而他也是時候轉道北上,全力阻攔燕陸離入京。
申時,酈屏領兵進入大營中,他帶領的人不多,專程來接酈伊傑。至於收編燕家軍的事,凌伏另派了一支兵馬,隨後趕來。爲示誠意,酈屏特意將燕楓的次子燕景石帶回,燕楓見到兒子平安,更無猶豫,一心歸順不提。
酈屏見到酈伊傑,立即單膝跪地請罪,道:“末將來遲,讓王爺受苦。”酈伊傑含笑扶他起來,道:“你我不必客套。兩淮那邊兵力如何?”
酈屏道:“凌伏已抽調兩萬步兵、一萬水軍、五千騎兵備戰。”酈伊傑想了想,道:“其他幾路呢?”酈屏道:“燕家軍翔鴻大營急攻汴河一線,已攻下永城。皇上已命我酈家軍協助世子出擊。”
“哦?讓遜之去守城?”酈伊傑不置可否。江留醉在旁聽了,恨不得能飛過去相助。
“遜之資歷雖淺,畢竟是世子,我軍大將都要給幾分面子。如果燕陸離真敢調動平戎大營,有世子在,當不會如願。”酈屏道。
“昭遠大營有異動,我防範稍遲,有一萬人投奔燕陸離去了。”酈伊傑淡淡說道,“其餘兩萬人,由燕倉領了雲翼大營五千兵馬前往交涉,現已歸順朝廷。”
酈屏目光閃動,知那場面必是明爭暗鬥,但燕倉在燕家軍中名望甚高,由他出面的確事半功倍。此事幸好功成,否則廝殺起來,縱然都是燕家軍窩裡鬥,也要大傷元氣,甚至禍及雲翼大營中的酈伊傑。如今有五萬燕家軍肯放下武器,戰事想來會順利許多。
燕陸離此回真要失算了。
江留醉心中振奮。他天天陪在酈伊傑身旁,只覺身在虎穴,全然不敢有絲毫大意。此刻卻聽說連昭遠大營也歸順大半,對酈伊傑越發由衷崇拜,想到運籌帷幄四字,深爲父親感到驕傲。
酈屏見江留醉在酈伊傑身邊眉飛色舞,便多看了兩眼,酈伊傑早已書信告訴他江留醉的身份,酈屏大驚之下,沒有將這消息傳遞給酈遜之。他明白酈伊傑必有苦衷,不願摻和在他們父子之間,給酈遜之的情報依然只與時事相關。
“對了,聽說方玫將領各地募兵,攻打江寧。朝廷報的數字是十萬,我想那散兵遊勇不足慮,但精兵也會有一兩萬左右。”酈屏蹙眉說道。
酈伊傑微笑道:“他打江寧?江寧有什麼可打?燕家軍兩營兵馬都已歸順,我這就寫摺子請皇上安撫。”
酈屏道:“是,我想無非是個震懾之意。當初皇上下這命令,並不知王爺能收服燕家軍。”酈伊傑嚴肅地道:“他們從此不是燕家軍,只是朝廷的大軍。就算所有將軍都姓燕,也與燕家軍無關。燕家軍,此後就是叛軍!”
酈屏與衆人聽了都是一驚,點頭稱是。
酈伊傑忽然對江留醉道:“你說,如果我們和燕陸離一戰,有幾分勝算?”江留醉一愣,他沒問酈屏反問自己,不知何故,想了想道:“請問我方用什麼軍隊?是雲翼大營?燕陸離又用的是什麼軍隊,是翔鴻大營?”
酈伊傑搖頭:“不,我用兩淮聯軍,打昭遠大營的一萬人和翔鴻大營三萬人。”
江留醉遲疑道:“不知道兩淮聯軍會有多少兵馬?”酈伊傑道:“如果僅有一半呢?”江留醉想了想道:“不管如何,即使開頭輸了,最後還是能贏。嘉南王……今次必輸無疑。”
酈伊傑微笑道:“何以見得?”江留醉道:“嘉南王倉促起兵、師出無名,而我們知己知彼,又占人和之利。單看燕家軍有一半已經歸順朝廷,就知道這仗打不長,燕陸離的失敗就在眼前。”
酈伊傑笑容一收,感慨點頭,嘆息道:“連小輩們都看得明白,燕陸離,爲什麼要一意孤行?”酈屏若有所思,他對朝廷動向極爲敏感,戶部和兵部近來對酈家軍頗多掣肘,相信燕家軍同樣有此遭遇。皇帝年歲漸長,對藩王手握重兵很是忌憚,這些舉措也是應有之事,燕陸離怕是不想再忍下去罷了。
酈伊傑與燕楓交代清楚雲翼大營和昭遠大營諸多事宜,攜了酈伊傑與陸爽,與酈屏等人快馬北上,去投凌伏。衆人行軍半日,深夜時尋了地方宿營,次日清晨再急行軍,於巳時到了兩淮大營。
因翔鴻大營的出擊,凌伏已迅速集結兩淮聯軍四萬人,見酈伊傑和酈屏到了,凌伏也不客套,直接將兩萬人馬劃歸酈伊傑指揮。凌伏手下略有不滿之色,但凌伏卻渾不在意,樂得丟出燙手山芋。
與燕陸離決戰,把這位開國名將拉下馬,是一件榮光的功績。可是凌伏雖有殺神之名,卻不是個魯莽的人,燕陸離起事在他看來太過蹊蹺,京城中微妙的情勢,讓他深覺平亂是一趟渾水,不能冒失介入。
“王爺與燕陸離棋逢對手,在下就爲王爺壓陣。”凌伏對酈伊傑恭謹說道。
江留醉好奇地觀察凌伏,見他身形高大,一臉青色鬍渣,濃眉下神采奕奕。最醒目的是耳下到脖際赫然有道長疤,想是大戰時刀傷所致,平添了幾分兇悍。可是他說話的腔調,卻和和氣氣,像是涵養極好,只有在偶爾間一揚眉,露出豪氣崢嶸。
“上將軍太謙了,此事你可不能置身事外。”酈伊傑深悉他的能耐,含笑拉過他,“燕家軍一路攻城,都是在你兩淮境內。”這話說得厲害,好在酈伊傑語帶微笑,不似指責,凌伏身後諸將方把慚色收起,一個個憤憤不平。
凌伏臉色寒意微露,冷哼了一聲,燕家軍驟起發難,他們追之不及,諸州縣守軍又不得力,轉眼就丟了幾城。如今正是挽回顏面的時機,雲翼大營與昭遠大營既已收服,剩下翔鴻大營一個,羣起攻之,應該說是容易收拾。
但是燕陸離曾待他有恩,故而燕家衆位質子在他那裡,禮遇有加,日子都過得不錯。當然,一旦燕家軍真的有變,他也會毫不猶豫地殺了這些人,畢竟他效忠的是皇帝。
對凌伏來說,與燕陸離正面爲敵,他沒有把握。可他對酈伊傑有信心,因此酈屏一到,他立即全力支持,如遇皇命。
“王爺既然發話,末將敢不從命?”凌伏笑了笑,他已知酈遜之領兵守寧陵,心想總不能輸給那位公子爺,“與燕家軍交手,我就做先鋒,諸事請王爺決斷。”
酈伊傑搖了搖手:“你給我一支兵已經足夠,我不干涉你的行動,我們兵分兩路,一齊圍剿。”
凌伏想了想,問道:“爲何要分兵?王爺可是在等天策大營?”
酈伊傑點頭:“不錯,我的確在等天策大營,不過分兵,卻是爲了儘快攔截燕家軍。燕陸離所求的,必是速攻京城,你我不知道他究竟會兵分幾路,只要我們想盡辦法在堵住他、拖住他,到時再徐徐圖之,他成不了什麼氣候。”
凌伏一想便明,燕陸離事起倉促,雲翼大營與昭遠大營又落酈伊傑手中,一時無法集中太多兵力。把他堵在京畿之外,戰線戰時一起拉長,他補給不及,自然就滅了。
酈伊傑三言兩語,凌伏便看出燕陸離面臨的是一個死局,心中感嘆,又有幾分兔死狐悲的黯然。前幾年軍方在朝廷的勢力極大,文官們見到武官諸將,只有側身避讓的份兒,讓他們好不驕傲。這天下是他們當兵的打下的,朝廷也給了他們應有的尊榮和地位。
可是這兩年,隨了皇帝親政,一個個文臣儒生出現了,無論是京官還是地方官,開始挺直了脊樑,見了武將們也是不卑不亢,大有分庭抗禮之勢。而後,軍費開支在緩慢地裁減,朝廷又下令“減兵並營”,打算動手削減諸軍兵力,此事雖被地方上竭力拖延着,估計用不了多久,就有一半將士要收拾鋪蓋回家。
好在有這場戰爭。
凌伏覺得十分諷刺,燕陸離的反叛怕與裁軍有千絲萬縷的關係,借他這一亂,朝廷養兵千日,終於有了用兵這一時。幸有大量的人馬,足夠皇帝坐穩了江山,收拾叛軍。這一來,裁撤冗兵之事,又有法子拖上一拖。
酈伊傑見他沉思不語,道:“你我久在軍中,都知道太平易生亂局。你的兵有機會真刀實槍地練練,是好事。只可惜,練兵的對手,是燕家軍……”
縱然是白骨赤血鋪滿前路,可一支強兵,確要從九死一生的戰爭中百鍊成鋼。燕家軍是難遇的敵手,他們的名聲激起了凌伏血脈中狂野的一面,他慨然笑道:“淮軍向來不輸任何人,王爺只管放心,末將自當領兵堵截燕陸離,不讓他有絲毫北進的機會!”
酈伊傑欣慰一笑,繼而露出淡淡的愁容。
江留醉一直悄然站在他身後,既喜且憂。他看到凌伏對酈伊傑如此信任尊讓,與有榮焉,但聽到大戰不可避免,又心懷不忍。想到酈遜之竟要親自領兵抵抗燕家軍,欽佩之餘,也深感憂慮。
他又不期然思念起花非花,她在京城,不知道有沒有受到戰火餘波,心裡好生掛念。
酈伊傑等稍事休整,略略操演了軍隊,於次日發兵往西面的陳州方向堵截燕陸離,凌伏亦同時開往亳州。這兩處是燕陸離平亂之城,此時消息斷絕,當被其牢牢控制。
酈伊傑與酈屏行軍數日,繞過亳州趕到陳州一帶時,正值燕夜辰寧陵兵敗,將殘兵往西收攏。此時太康竟已被燕陸離攻下,京畿在望。
酈伊傑收到寧陵戰報,大感安心。江留醉聽說酈遜之打了勝仗,歡喜雀躍之餘,又好生羨慕,只盼這邊也能傳出捷報,讓酈遜之放心。酈伊傑隨即派人打探太康駐軍消息,不多時,前方軍情回報,燕陸離領了陳亳兩地守軍和昭遠大營來投的燕家軍,自太康出發直奔京城,太康、陳州兩地僅有極少的燕家軍留守。
酈伊傑立即轉道,燕家軍無力守城,他也無心攻城收復,只要能阻止燕陸離前行的步伐,就已穩操勝算。
大軍急追而上。
趕了大半日,到了黃昏時分,前方燕家軍運送糧草輜重的部隊忽然發現後有追兵,急欲派人通知主帥。但酈伊傑佈置奇快,立即截斷對方退路,數箭頻出,殺了報訊的軍士。酈屏親率五千騎兵迅速追擊燕家軍主力,其餘人馬全力趕上。
“爹,我們一路追趕,會不會太莽撞?萬一燕家軍在前方布好陷阱……”江留醉始終陪在酈伊傑左右,他不慣叫“父王”,酈伊傑反喜他這種家常稱呼。
“你看這天色。”
江留醉如有所悟:“爹怕燕家軍趁黑逃走?”
“太康附近一馬平川,燕家軍不易埋伏,我軍一路追擊,的確疲累。但燕陸離同樣也趕了那麼多的路,燕家軍前途未卜,我軍卻氣勢正盛。倉促之間,我不怕他有什麼埋伏,卻怕跟丟了他們。到時累的就是我們,休息一夜可能再追不上,不做歇息,茫茫黑夜裡又到哪裡去找?那時就算找到了,說不定真的中了埋伏。”
江留醉一拍坐騎,點頭道:“好!爹說的是,我們就一鼓作氣拿下燕家軍!”
酈伊傑卻眯起了眼,漸暗的天色下,他的眸子閃亮如鷹隼。兩淮聯軍雖是強兵,驟然調入他的麾下,很難做到像酈家軍般如臂使指。燕陸離同樣有這個顧慮,他帳下有陳亳守軍,一旦對陣,未必能聽他指揮。
凡事皆有變數,誰能笑到最後?酈伊傑望着前方,一陣寒風自面前拂過,凜冽地侵入甲衣。
急行一枝香的辰光,酈屏所領騎兵終於發現了敵蹤。此時天色晦暗如墨,遠處影綽的大軍恍如鬼魅飄動,不少士兵生了怯意,行軍不免有幾分凌亂。酈屏旋即整肅隊伍,停止前行。這一來,遠處埋伏着的燕家軍反而心急起來。
燕陸離已命陳亳守軍編成五大方隊守住包圍圈的出口,剩下的昭遠大營精銳則以糧草輜重爲餌,在兩邊密林伏擊追兵,只留了一支騎兵故意在大道上來回走動,造成人數衆多的假象。
“聽說酈伊傑帶來的是兩淮聯軍,我們被追上了!只不知這人是真是假……”燕瓊挑眉,冷然望着後面不斷涌出的旗幟兵馬。得知酈伊傑親自領兵,太康傳來的軍情令燕家軍知情的高層將領爲之震驚,應該在寧陵出現的人,居然會追到他們身後來,令他們對寧陵的戰局很是擔憂。
這幾日,更讓燕家軍焦慮的是,昭遠大營不再有任何軍情回報,像是整個軍營都搬空了似的。燕陸離心知出了問題,卻不明言,只說大軍另有安排,於是先前來投的一萬人馬信以爲真,以爲他要兵發兩路。
“真假不論,就怕他不來!掃掉這些尾巴,我們就能入京。”燕陸離淡淡說道,情緒彷彿沒有絲毫的波動。他屬下將士見主帥高深莫測的神情,心中大定。
“他們已經停下,是否懷疑我們有埋伏?”燕瓊猶疑地道。
燕陸離微微一笑:“那就打到他們忘記。”當即傳令一隊騎兵先鋒,趁酈屏大軍立足未穩,殺入陣中。爲首的燕舒是有名的悍將,銳氣無敵,一馬當先提刀衝了過去。
驟然迎敵之下,酈屏不慌不忙指揮應對。他佈陣甚是嚴密,燕舒殺將過去,只見無數刀光盾影在前面閃動,對方陣營竟是針插不進,無從下手。他揮刀亂砍了片刻,盾影忽然閃開,兩支利箭破空急射,正到他面前。燕舒駭然低頭,箭矢擦身掠過,剛鬆口氣,又有兩箭射至。他躲閃不及,狼狽摔下馬去,顧不上吃痛,立即上馬,指揮整隊人馬跟上,一齊進攻。
酈屏陣下有兩淮聯軍的兩名神射手,向來百發百中,今次都沒射中燕舒,面上很是難堪。兩人對視一眼,心念流轉,均拈出三支箭,要連珠射出。酈屏注視燕家軍,眼中露出鋒利的殺機,微微一笑:“給我取了那人性命!”
兩名神射手慨然領命,一人三箭前後射出,彷彿六條奇毒無比的小蛇,偷偷掠了過去。
燕舒周圍環繞的盡是燕家軍,殺聲震天,遮掩了箭矢的風聲。他依稀察覺到了侵人的寒意,令他豎起全身的毛孔,戰慄地等待危機降臨。那生離死別的恐懼感僅有一瞬,燕舒忽然瞧見了一點寒星,直撲眉間。他全身熱血洋溢,用盡全力低頭,箭矢低飛而過。
可他的喜悅尚未流露,另一支箭緊接着射入頭顱,像沒進了西瓜一般,沒半點聲響。
此時又一箭釘入他的喉間。
未等燕舒倒地,噗噗噗連了三箭,插在他的背心。燕舒便以一個低頭認罪的姿態,直直掛在了馬上。他的馬頓時受了驚,胡亂踏蹄四奔,被這一顛簸,燕舒如一截斷木重重掉了下來。
兩名神射手抹了抹額上的冷汗,信心大增,在盾牌兵的護衛下,悄然地尋找燕家軍的其他將領。
夜色掩蓋下,燕舒的死讓他身邊的將士心驚膽戰,其餘的燕家軍且戰且退,往前方密林撤去。酈屏心知遠處必有埋伏,下令堅守陣地不許追蹤,但兩淮聯軍早被燕家軍今次挑事起兵弄得心懷怨恨,此刻見敵方退卻,一個個大喜追上,想殺個片甲不留。他們本就不服酈家將領管束,如今燕家軍不堪一擊,豈會再聽酈屏的話?
五千騎兵中頓時有五百人快速衝入密林所在區域,浩浩蕩蕩欲掃蕩殘兵。酈屏急呼不止,後方淮軍看到前面的人搶功,也心急地想趕上,酈屏狠下心腸,揮盾將一名爲首副將從馬上掃下,又命那兩名神射手瞄準另兩位副將,怒道:“誰敢不聽號令?”
諸軍士這才略略穩住,與此同時,燕家軍見敵人分成兩截,前方騎兵已經入套,密林中頓時射出無數飛矢,將那五百人盡數當作靶子隨意蹂躪。酈屏身後淮軍在遠處聽得聲聲淒厲的慘叫,這才清醒,露出驚恐的神情,膽氣盡失。
咚咚咚鼓聲敲響,密林中掠出兩支騎兵,氣勢洶洶地席捲而來,像尖刀割開了兩淮聯軍的防線。酈屏嘆息一聲,號令全軍聚攏成圓陣,將來敵緩緩包裹在陣內,同時留意密林處的動向。
他知道酈伊傑帶領的主力就在後面,當下穩住陣腳,佈下數道防守,讓來犯的燕家軍彷彿啃到一塊石頭,怎麼咬都不是味兒。酈伊傑已接到前方交戰的戰報,大軍正在有序地急行趕來。掩在密林中的燕陸離看出端倪,冷冷地對燕瓊道:“速戰速決。”
隆隆鼓聲再度響起,密林中殺出一隊隊手持利刃的步兵,兇狠地撲向淮軍。被圍住的騎兵見來了援軍,軍心一振,向了接應的方向突圍。混亂廝殺了一陣,淮軍突然起了歡呼,原來酈伊傑率領的大軍已經趕到。
新生的血液有力地融入到戰場中,淮軍不知不覺殺到了密林的附近,酈屏深恐有失,不斷下令守在外圍,不許深入燕家軍後方。
兩方攻守之際,酈伊傑肅然地凝視陣前。他記得和燕陸離調換兵符時,對方說了一句意味深長的話:“願天佑吾皇,不起戰端。”隨了燕陸離被押北上,戰事的硝煙便已悄然瀰漫,那時說這句話時的嘉南王,是否已經有了反意?
酈伊傑看了看身側的江留醉,世事無常,這場戰爭讓很多人家破人亡,卻讓他們父子重新聚首。當仙靈子告訴他一切的時候,他不敢貿然相認,唯有把對兒子深切的愧意埋在心底。如今,江留醉在幾日間成長了許多,他慶幸上天的寬容,讓父子倆可以沒有隔閡地相認相守。
“爹,小心亂箭無眼。”黑暗中廝殺的血光,彷彿映紅了江留醉的臉,他駕馬護在酈伊傑身前,滿是警惕之意,“燕陸離有備而來,我怕他們扛不住。”
酈伊傑欣慰地一笑,胸有成竹地掃視着戰場,對兒子招手道:“你附耳過來。”江留醉猶豫地靠近,聽了幾句,神色大定,不覺露出了笑意。
月色下,混戰廝殺的淮軍井然守護着遠處的一塊陣地,燕陸離知道,那裡坐鎮的必是酈伊傑無疑。
開國諸將之中,酈伊傑擅守,燕陸離擅攻。酈伊傑有“十役王”的美譽,那些戰役大半是用水磨的功夫,憑藉固若金湯的防守一點點磨來的。雖然他麾下也有諸如酈屏、路驚眸等擅長進攻的大將,但無數戰役下來,酈伊傑領兵給人最大的印象,就是防守。
毫無破綻、無法撼動的防衛,能消磨任何一個進攻者最堅強的信念,然後,在必勝信念瓦解的剎那,被酈家軍擊倒。
燕陸離領兵則不同,燕家軍在他帶領下,無堅不摧、銳不可當,攻城略地、戰無不勝。在他強有力的攻擊面前,再頑固的敵人都會崩潰投降,因此他的銳氣也深爲帝王所忌,天泰帝會讓酈家軍防守邊關,卻放任燕家軍鎮守南疆,就是這個道理。
北方兇殘的草原民族,需要有酈家軍守衛,以免對方長驅直入。而南部那些名義上歸順了的附屬小國與部落,則要有燕陸離這樣殺伐決斷的王者,鎮住他們的反叛之心。
燕陸離與酈伊傑,就像矛與盾,尚未有對敵的機會。
此刻,卻在這太康之北,不期而遇。
燕陸離嘆了口氣,如果這是龍佑帝苦心營造的局勢,皇帝的心術實在太過了得。幸好酈伊傑手中帶的不是酈家軍,而是兩淮聯軍,這給了自己可乘之機。只要能一舉擒獲酈伊傑,此去就是坦途一片。
他聚精會神地望着戰場,燕家軍徐徐推進,淮軍艱難抵抗。燕陸離的嘴角稍稍流露出一抹欣喜,這時一個清朗的聲音破空而來,響起在整個夜空中。
“翔鴻大營寧陵大敗,全軍覆沒!”
江留醉提起一口真氣,將語聲遠遠送出,如是者數次。無視戰場的嘈雜喧囂,這句話如清越的金石之聲,在每個人耳邊震動,繼而匯聚成一陣雷鳴般的巨響。
不多時,無數淮軍一起跟着大叫:“翔鴻大營寧陵大敗!全軍覆沒!”
昭遠大營燕家軍的臉上慘白如霜,他們分神不定之際,又聽見江留醉斷然喊道:“燕夜辰,死!燕暉陽,死!燕寧,死!”這三人都是翔鴻大營高級將領,每個人都識得他們的名字,聞言更添慘然。
此時軍心頓失,黑夜中人心越發多了煩躁,燕家軍沒了交戰的心思,邊打邊往密林逃竄。兩淮聯軍則被這消息激得士氣大振,趁機反壓,連“燕陸離已死”的口號也喊了出來,得意的叫囂在四周激盪。
燕陸離胸口一悶,差點吐出一口血來,這是攻心之戰,偏偏刺中他的心事。寧陵那邊沒有消息傳來,他最爲倚重的翔鴻大營應是首個攻進京城的大軍,如今聲息全無。雲翼大營更是透出蹊蹺,派出的信鴿杳無音信,似乎憑空消失了一般。
燕瓊見燕陸離如此,情知不妙,急忙調遣另一處的陳亳守軍,欲保護燕陸離向北而去。燕陸離掙扎搖手:“不,我們回太康,有城池可守,糧草可用,勝過胡亂北進。”燕瓊聽了,鬆了口氣,燕陸離既肯求穩,他自然樂於遵從,於是調兵衝擊淮軍陣營,以求打開突破缺口。
陳亳守軍乃是新力軍,他們熟識地形,深知要往何處去最有利。只是守軍中騎兵力量薄弱,勉強湊出百餘騎,引了驍勝軍一齊護定嘉南王突圍,步兵押後。對於這些陳亳的軍士來說,他們並不知燕陸離起兵的用意,只知皇帝命嘉南王領兵,因此聽到寧陵大敗,心下糊里糊塗。
兩淮聯軍與燕家軍的廝殺,他們看在眼裡,但是黑夜裡瞧不清楚,心裡都在嘀咕,不曉得究竟對方是哪路人馬,只當又有亂民造反。可一旦親身出戰,殺到淮軍面前,這些人認出對方的服飾頓時傻眼,一個個又是驚慌又是茫然。淮軍卻毫不留情,管他是誰,眼前盡是叛軍,一通混戰後,陳亳守軍已折損千餘人。
燕瓊知道陳亳守軍不濟事,只能當肉盾吸引對方戰力,趁機保留燕家軍精銳。在他的刻意安排下,驍勝軍騎兵終護了燕陸離殺出一條血路,往南奔去。
這缺口一開,後面的燕家軍一齊拼命趕來。酈伊傑也不派人攔截,反而故意留出那個缺口,讓敵軍一一逃去。酈屏此時趕到他身前,皺眉道:“王爺,何不乘勝追擊?”
酈伊傑沉思良久,搖了搖頭:“有壽國公在前方接應,燕陸離不死也要元氣大傷。你我帶的畢竟是兩淮聯軍,不好叫他們太過搏命。”他垂下眼簾,似乎不想看到一代名將的隕落,言語裡有兔死狐悲的感嘆,“我回去安撫雲翼、昭遠兩營,他們一旦知道燕陸離兵敗,大勢已去,也就真正死心。等歇過一晚後,你替我領淮軍遠遠綴着,不必搶先動手。”
酈屏心知,江寧兩營中視燕陸離爲神的將軍不在少數,只怕存了反撲報仇的念頭,酈伊傑的確需要親自坐鎮,才壓得下那些不平之念。他回望淮軍,這一戰下來的確已經疲了,夜色既深,歇息一晚也罷。
“既是如此,我將戰事報予世子,讓他早做準備。”
酈伊傑此刻方露出欣然的微笑,朝江留醉招了招手,父子倆並肩而行,招集士兵清理戰場。酈屏卻不期然想起了酈遜之,輕不可聞地嘆了口氣。
燕陸離逃出戰場後,連夜南奔十幾裡後,爲防酈伊傑圍追堵截,便要佈置人馬,於險要處埋下伏兵。候了許久,探子回報未見酈伊傑派兵追蹤,五里內不見追兵,燕陸離滿腹狐疑,與諸將推敲良久,不可得知。僵持在一地,越發延誤戰機,燕陸離思忖半晌,終命弓箭手再埋伏一個時辰,其餘部隊先行開拔。
如此一來,伏兵成了棄子,留守的將士不由一臉決絕。燕陸離見了,只得安撫他道:“若不見追兵,立即追趕我軍。”那將軍倒識大體,慨然道:“王爺放心,末將拖得一刻是一刻。”
燕陸離直到黎明破曉,後面不見追兵,這才命全軍稍作歇息。從將軍到士兵,每個人累得再也擡不起手腳,顧不得紮營就倒地大睡。
燕陸離卻睡不着,此時若來了敵人,隨意進攻,就能讓他們片甲不留。他嘆息着望了來路,只盼酈伊傑不要追來。
歇了一個時辰,簡單吃了點口糧,燕陸離便命大軍再行。這支疲憊之軍勉強行了大半個時辰後,眼看太康在望,遠遠地過來一支大軍,燕瓊如驚弓之鳥,立即命全軍戒備。可是上上下下都提不起精神,尤其是陳亳守軍,哪裡吃過這樣的苦?
臨近了,發覺來人都著燕家軍服飾,燕陸離看見爲首大將,不由一喜。
燕夜辰還活着。
可是一等兩軍會合後,寧陵兵敗的消息讓他震怒不已。
“寧陵守軍夜半突襲,酈家軍陣前倒戈,水軍幾乎全軍覆沒,步軍損失大半,僅剩兩千六百人,馬軍逃回四千騎。如今凌伏的兩淮聯軍堵住了我們的退路,酈遜之又緊追不捨,我等只能西行來尋王爺。”燕夜辰跪地告罪,慚愧自責,“未能搶先攻入京城,反而吃了敗仗,末將有負王爺所託。”
燕陸離呆了一呆,兩眼混濁望天。他當然不信酈遜之能打得過燕夜辰,但對方的好運擺在眼前,令他無比惱怒。
難道天要亡他?
燕陸離深吸一口氣,鎮定地扶起燕夜辰,安撫道:“你把寧陵的事詳細說說。”燕夜辰臉色鐵青,忍住悲痛一一說來,燕瓊等一幫將軍心寒地聽着。末了,燕夜辰補了一句:“酈遜之領了大軍在我軍後面遠遠吊着,末將本已甩掉了他,被凌伏堵了一回,又被他險險要追上。”
燕瓊聽得皺眉,心想酈伊傑的兩淮聯軍已夠難纏,若加上酈遜之自寧陵帶來的酈家軍精銳,只怕更是首尾難顧。
燕陸離聽完,眯起眼道:“是我小覷了朝廷的兵力,也小看了酈遜之的膽識,更小看了酈伊傑。他既領兵追擊我,寧陵城中那人想必是個假貨。這老狐狸謀算太深,怪不得你們。”
燕夜辰愧然道:“是末將大意,以爲康和王在手中,沒小心提防酈家軍!”燕陸離一擺手:“罷了,我們失了先機,一支哀兵,未必不能取勝。我們先回太康,再想法伏擊酈伊傑,以報今次之仇。”
燕夜辰聞言一震,猶豫地道:“爲何回太康?”
燕瓊笑道:“太康已被我軍奪下。”
“可是末將來時,未曾在太康城頭看見我軍旗幟……”
燕陸離面容一變:“你說什麼?”太康如果有失,他的後路已斷,即使想再回陳亳兩地,恐怕也不能一帆風順。
他轉頭向燕瓊道:“速派人回去偵查。”
燕夜辰道:“莫非是酈伊傑先佔了太康,再來追擊?”
燕陸離來回走動,沉吟不語,對方的兵力超出他的想象,朝廷竟能在短時間用充裕的人馬應對他引起的變亂,讓他委實有點驚奇。想當初陳亳之亂,要靠他出面平息,可見朝中無人,但爲何如今他會深感動輒被制?
燕瓊遲疑地道:“我軍糧草……只夠半日。”他們之前已用部分糧草引誘酈伊傑入伏,此時多出燕夜辰帶來的七千人,糧草越發堪虞。燕陸離眼皮一跳,沉思半晌,徐徐說道:“若真是沒糧,更要攻下太康。我等在太康城前紮營,盛土爲糧!”
燕瓊一怔,旋即展顏道:“不錯,他們看我們糧草充足,只當我們要長久作戰,誰知我們卻會立即攻城!”
燕陸離點頭:“分發糧食,讓大家飽餐一頓,我們背水一戰。倘若這一戰再不能決勝,拼了魚死網破,也要讓他們嚐嚐什麼叫家破人亡。”
這話很有些悲涼的意味,不是什麼好兆頭,燕瓊心中咯噔一下,與燕夜辰苦笑對視一眼。燕陸離神情自若地瞥了瞥兩人,燕瓊神情頓變,也做出安然的模樣,急急去安排掩人耳目的運糧車。
離太康城池尚有十里,燕家軍選了林邊一處紮營,借密林遮擋大軍的行蹤。對內只說兵馬衆多,無法一齊進入太康城,加上要故佈疑陣迷惑酈伊傑的追兵,必須在城外紮營。午時開飯,全軍吃了豐盛的一頓,燕瓊又弄來稀薄的水酒助興,軍心略略一振。
備好了的假糧車緩緩在營地前拉動,燕家軍下層軍士不知內情,以爲糧草源源送到,甚是歡喜鼓舞。
燕陸離親自爲諸將進酒,喝到興起,忽然把盛酒的頭盔往頭頂一舉,大喝道:“想我燕陸離,縱橫半生何等逍遙,可惜朝廷無眼,置我燕家軍於絕地!燕某在此立誓,只要有一口氣在,與諸位同甘共苦,生死不棄!”他這段話有意運了內力喊出,全軍上下紛紛起身,陸續朗聲道:“同甘共苦,生死不棄!”
燕陸離心頭一熱,復又一愧。他自忖手下有足夠的精兵強將,又正巧守着陳亳兩地,緊鄰京城,制住酈伊傑後立即出兵,捎上酈家軍的人馬,可以打朝廷一個措手不及。到時一路順暢打到京城外,京畿五大營那十萬混飯吃的老爺兵,並不在他眼中。
龍佑帝費盡心機打壓他,可惜千算萬算,沒算到陳亳之亂。燕陸離冷笑,若不是他的人在陳亳煽風點火暗地控制,若不是朝堂上仍有人幫他說話,皇帝焉能放自己出來?
想到這裡,燕陸離突然毛骨悚然,腦中閃過一個念頭。
如果,龍佑帝是故意放虎歸山呢?
他不反,皇帝就無法名正言順殺了他。燕陸離望着眼前密密麻麻的子弟兵,他們的頭顱,他們的鮮血,那是他最大的本錢。如今,他帶了全副身家在賭博,那養在深宮裡的小皇帝,是否早就期待這個結局?
龍佑帝究竟有何依仗,敢如此託大?難道皇帝竟能無保留地相信酈伊傑的酈家軍?燕陸離冷冷一笑,酈伊傑,只怕你的下場,還不如我。
前方來了一騎,正是派往太康的探子。燕瓊忙大開營門迎接,那探子行到門前,忽然被一箭穿胸,撲通倒地。一支黑衣大軍旋即自林間凜然出現,無數旗幟自遠方揚起。
燕陸離看到“英”字帥旗,臉上先是一驚,再是一黯,瞬間皺紋彷彿潮水涌來。燕夜辰知道厲害,急忙整頓軍隊,將燕陸離護在其中,警惕地保持距離。
英麒麟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