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聖心如淵
楊溥屏退左右,敞開大門。直對文淵閣大廳之中。
內閣的值房乃是文淵閣之中隔出來的小房間。朱祁鎮對內閣大臣的待遇還是很好的。
雖然每一個內閣大臣的值房,也就是辦公室,其實並不大,但是也分內外的,外面是辦公會客,裡面更是能放下一張牀,如果遇見大事了,比如皇帝駕崩,邊疆戰事,需要內閣大臣隨時候命的時候,就可以在這裡休息。
朱祁鎮更是在這房間連通火道,與朱祁鎮在乾清宮的暖閣一般的待遇。所供奉的吃穿用度,都是一等一的好,連內閣這裡還有小廚房。
這些東西,有些是朱祁鎮之前就有的,有的是朱祁鎮之後添加的。
畢竟增添一點待遇,也費不了多少銀子。朱祁鎮甚至將收買人心都當成習慣了。
但是即便如此,在冬天的時候,楊溥開門,還是有寒風衝進來,這裡畢竟比王振精心打造的觀雪亭差了不少。
卻是楊溥政治理念,就是光明正大。不謀於私事之中。
當然了,即便楊溥擺出這個姿態,也沒有幾個人敢去偷聽內閣首輔與未來的兵部尚書的談話。
楊溥說道:“孟晞,陛下之意如何?”孟晞乃是徐晞的字。
徐晞苦笑說道:“閣老,聖心如淵,豈是臣子可以揣測的。”
楊溥嘆息一聲,說道:“是啊。”
他心中卻想道是朱祁鎮在太皇太后故去之後的表現。他私下有一個想法,就是皇帝越來越像太皇太后了。
太皇太后在正統初年,是怎麼控制朝廷。
那就是控制兵權,財權,壓制政務規模,然後放權內閣。楊士奇看似權傾朝野,但是都在太皇太后控制內。
而在太皇太后去後,朱祁鎮減少了對朝政的干預,很多決策上,並不會直接反駁內閣的意見,或者說很少對內閣意見有異議。
看上去內閣權力大漲。
但是楊溥卻越發感覺揣測不出朱祁鎮的意見。
之前楊士奇與楊溥都看得出來,皇帝其實很急,在做事辦事上,不知道從什麼地方來的一股急迫的心理。
一心要做這個做那個,似乎當這個皇帝就是用做事的。
但是皇帝自己似乎並不明白,皇帝本身就不是做事的。這本身就是一種身份的錯位。只是有些帝王心術,即便是首輔大臣也不好與陛下細細說來。
士大夫所言之,垂拱而治天下,雖然有一些想要限制君權的意思。但未必不是正理。
從來是皇帝接納某位大臣的意見,做出這樣的那樣的決斷,很少有皇帝有這樣那樣的想法,卻要說服下面大臣推行下去。
在政治生態上,這本身就不是太健康的。
畢竟凡是皇帝提出的事情,下面的人決計不會反對,即便有反對的,也更有小人迎合。皇帝急,下面自然有一批大臣着急,皇帝怠政,自然又一批弄臣迎合。
所以皇帝不要輕易表露意見,中道而行,維持整個大明體制的正常運行,具體的做事就是放在下一層了,這是內閣六部的事情。
這種錯位。就是皇帝讓人不放心的原因。
爲什麼道家乃是君王南面之術,這一番話,其實可以用無爲而無不爲而概括。但是真正能想明白,卻沒有多少個了。
太皇太后去後,朱祁鎮深刻反省之後,似乎照準了自己的定位。
但是對楊溥來說,讓他放心之餘,又感到難辦了。
原因很簡單,之前朱祁鎮的意見簡直是不加掩飾,最少在楊溥看來,是不加掩飾的,但是而今楊溥固然知道,朱祁鎮依舊看重,河北水利,鹽法,海運,等等事務。
但是朱祁鎮到底是怎麼想的,卻很少有紕漏了。
他僅僅是保持關注而已,甚至有時候自己不大滿意,也不會輕易表露,卻有一批言官上奏,說這個事情這樣那樣的問題。
楊溥第一次見到沒有明白,但是楊溥是何等老辣之人,他雖然沒有證據,但卻也肯定,這些言官背後有人。
是不是皇帝,卻不知道了。
楊溥也不敢知道。
看似朱祁鎮對內閣的意見,從來是沒有反駁過,但是內閣結論形成之前,朱祁鎮的某些想法就已經滲透進去了。
甚至楊溥還不清楚,到底誰是陛下的人。
這種感覺讓楊溥有一種在太宗皇帝下面的感覺。
所以,聖心如淵,這四個字,並不是楊溥的馬屁,卻是楊溥心中真實的感覺。朱祁鎮變得不好伺候起來。
比如這一件事情。
對於瓦刺西進的消息傳來,內閣朝會之上,已經有好幾輪討論了。放棄哈密乃是內閣方面的意見。
但是朱祁鎮並沒有不同意。只是留中。並下詔讓翰林院編一部《西域史》出來,詔書之中特別標明,要尋“西域漢唐以來故跡。”這幾乎是明示了,你這個方案,我不滿意。
楊溥勸諫過好幾次。
朱祁鎮總是說道:“朕將以何面目見太宗皇帝於地下?”
好吧。這個理由好強大。
宣宗皇帝放棄安南,也沒有說不能見太宗皇帝於地下。
楊溥已經覺悟了,不管這事情怎麼辦?最後放棄哈密的罪責,一定是要按在自己頭上。但是楊溥畢竟是社稷臣。
知道不能打哈密之戰,就是不能打。
且不說從陝西向西糧道漫長,西北本地的糧食根本不夠支撐大軍,單單說,瓦刺一部進入河套地區,威脅延安,陝西都司的防禦壓力大增,兵部與五軍都督府會議,已經有爲延安增兵的決策了。
兵力分散之後,單靠西北本地的軍隊,不足以與瓦刺決勝於哈密,看西北之亂就可以看知道,區區不過萬的騎兵,就讓西北亂了好一陣子。
如果從北京調兵,更是無稽之談。
等大軍到哈密,估計哈密早就被瓦刺拿下來了。
楊溥怎麼想,朝廷也不能爲了面子丟了裡子,所以即便今後被釘上棄哈密的罪名,也只能一諫再諫,自己勸諫不成,也要讓別人勸諫,哈密這一戰不能打。
楊溥沉吟片刻,說道:“孟晞,你的任命就好下來了,陛下之意你也明白,從正統以來,邊將都有要求修繕沿線邊牆的意見,陛下用你,就是要用你對九邊的瞭解,你到兵部之後,別的不說,先做一分修繕九邊的方案。重點放在宣大上面,記住做得嚴密一點,朝廷折騰好幾年,好容易河北水利差不多要結束了,手中有一點餘錢,但也不能讓九邊那些人給吃了空餉。”
朱祁鎮對九邊如此關注,楊溥豈能不好好揣摩一下朱祁鎮的意思。朱祁鎮寧肯讓兵部尚書空懸半年,也要用熟悉九邊的徐晞,就已經是很明白的表示了。
徐晞說道:“閣老,下官明白。”
“這是上任第一件大事,務必做好。”楊溥說道:“不用讓陛下失望。”
徐晞想起朱祁鎮對他的禮遇,說道:“不敢說九邊固若金湯,但是決計每一分錢都用到實處。”他微微一頓,說道:“只是哈密之事,當如何一個了局?”
楊溥說道:“你放心,陛下不是固執之人。總有人能說服陛下的。”他其實估計朱祁鎮此刻已經有定計了。只是被人勸諫好,這其實也是一個政治資本。就看皇帝要給誰了。
徐晞似乎想明白了,說道:“英國公?”
楊溥嘆息一聲,說道:“是。除卻英國公還有誰?”
徐晞心中有些不舒服,因爲他是兵部尚書,乃是兵相,而今皇帝軍國大事卻要英國公意見而決斷。
他的兵部尚書的權力體現在什麼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