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銀從不曾見過的光景。
——巍峨高聳的牆壁,巨大而厚實的門,曲折的像是永遠都走不完的迴廊,寬闊到有流魂街小半個街區的庭院,即使在微暗的天色中依然醒目而顯眼的建築羣。
穿過那巨大後門上開着的下人專用的小門時,銀有一瞬的恍惚。
(這裡是——)貴族的宅院。
混合了少年與少女們的隊伍突然停下了,那個說要找些手腳靈活、心思細膩的孩子們來幫忙的年輕人在一箇中年管事樣的人面前深深鞠下了躬。
“嗯,人數看上去是夠了。你退下吧。”管事揮揮手,不再看那帶孩子們來的人一眼。
“聽好了!今天是四大貴族之一的朽木家主辦茶會的日子!找你們來就是爲了幫忙準備!你們這些流魂街的賤民能在朽木家工作一日是你們三生有幸!!做的好了,工錢就如之前所說!”
聽到管事的話,孩子們小小的騷動了一下,因爲對他們來說,這比工錢並不是一個小數字。
管事滿意的看着孩子們的反應,隨即壓低了嗓子:“但是——要是有人做了什麼不該做的事;像是冒犯了各位貴族大人,又或者偷拿了什麼……”
銀清楚的看見管事的嘴角浮起一抹殘酷的笑,孩子們硬生生的嚥下了喉嚨裡的興奮,打了個冷顫。
“帶他們下去吧!記得讓他們換上傭人的衣服,不要髒兮兮的不成體統不說,更是污了這大宅!”不屑的瞥了一眼衣服上或多或少都有些污漬的孩子們,中年管事離開了。
孩子們集中換好了衣服後被三五成羣、趕牲口一般分配到了各個地方開始工作。
“喂!你!把那邊的地板重新擦一次!!”“……是!”銀聽話的點頭,放下水桶和抹布就又跪在了地板上開始擦洗。
腿上是輕微的麻痹和疼痛,冰涼的水讓手指起皺,銀卻不是那麼在意。
(賺到工錢的話,就不必擔心今年冬天的生活了,亂菊也不必再被人欺負——)亂菊長的可愛,去田裡工作時總能受到哥哥、叔叔們的喜愛,不過和喜愛相對的、田裡面的女孩子們對亂菊卻是憎惡至極;每次亂菊只要一落單,立刻就會被施以拳腳和不堪入耳的辱罵。
(亂菊,會高興吧?)只要想到亂菊的笑容,銀的胸口立刻充斥了一股暖意。太陽初生,銀向庭院裡看去,那裡一片楓葉燦爛。
(那個人……也是住在這種地方嗎?)銀不知是無奈還是嘲諷的笑了一下。(……應該也差得不遠,反正“貴族大人”們喜歡的事物都差不多。)
所謂“風雅”根本填不飽肚子。
“喝!喝!”遠遠的,傳來了少年在練劍的聲音;單調但執着的呼喝聲中,黑髮高高束起的少年在晨曦中揮舞着竹劍。
(這種練習怎麼會有用?)銀看了一眼練劍的少年,心中冷笑。
鍛鍊腰力的是擦地板,增強臂力的是搬運石材、木材,鞏固技巧的是割麥,實踐是一個人對一羣抗撲過來的惡痞流氓;生活逼迫着銀不得不面對這些。
“白哉少爺真勤奮呢!一大早就在練劍呀!”朽木家的長工紛紛圍了上去,一幅諂媚討好的嘴臉。
也不惱這些下人打斷了他的練習,那個叫白哉的少年對每個人微笑。謙和有禮的、保持着絕對距離感的笑容。
銀低頭擦着地板,一寸一寸、十分乾淨的擦着,像要擦掉映入自己瞳中的笑容。
“白哉,還不去準備嗎?”微微蒼老,但精神矍鑠的聲音響了起來。銀肩頭一動,用眼角看向遠處那從屋子裡走出來的威嚴老人。
“爺爺大人!”“你今天不是邀請了你一直掛在嘴上的前輩們來嗎?時間差不多了,該去準備了吧?”老人伸手摸了摸白哉的頭,慈祥而溫和。
“爺爺大人說的是!我這就去準備!”和之前散發出來的疏離感不同,白哉開顏一笑,在老人的點頭微笑中離開了庭院。
銀依然維持着擦拭地板的動作,直至地板光亮如新。
當天空完全被陽光照亮,朽木家的門前也多了各色的牛車,做事認真細膩且迅速,並懂得得體進退的銀和其他幾個長工的孩子被選作接待貴族們的侍候小童。
“鬆梨前輩!藤丸前輩!”一聲呼喚,讓銀的身子輕輕一震。
微微轉頭,銀看到了那對穿着和平時沒有什麼兩樣的雙胞胎兄妹。
“白哉君~”“白哉小弟。”兩人和早上見到的少年打招呼,顯得十分熟絡。
(……)銀的五指不知不覺的握成了拳。
那兩個人是貴族,和四大貴族之一的朽木家都交好的貴族,自己不過是連服侍他人都要嫌棄其身份低下的賤民。
細膩的眉眼間充斥的是笑意,銀臉上的笑容不曾改變。
“今天能爲您服務,真是深感榮幸。”銀對緩步下了牛車,以扇遮面的貴族少女深深鞠躬。
“嗯。”貴族的少女只是略微掃過銀一眼便看向了不遠處一身正裝的白哉。
只見白哉拉着鬆梨的手走進了那雄偉的大門,因爲隔的有段距離,銀聽不清鬆梨和那叫作白哉的少年低聲說了些什麼,而藤丸也跟着那兩人一起離開了衆人的視線。
“那個女人是什麼東西?”眉頭一皺,貴族少女髮帶上的金鈴輕聲作響,甜膩的薰香味在空氣中迅速散開。
“那是朱司波家的養子,大小姐。”旁邊,一箇中年美婦道。
“朱司波?那是什麼?聽都沒聽過!”冷哼一聲,貴族少女掩在扇子下面的俏臉微微扭曲。
“朱司波乃是護廷十三隊五番隊隊長的名諱。”美婦繼續到。
少女眉頭一皺,“護廷十三隊的隊長?……哼!不過是這個瀞靈廷的看門狗罷……”“大小姐!”
美婦截下了少女不知天高地厚的話語,“請不要胡說。”
“我哪裡胡說了!?”少女美目圓睜,眼看大小姐脾氣就要發作。
美婦不卑不亢的擡頭,“……若是沒有沒有護廷十三隊,只怕我們也不比‘外面’那些流魂街的人好。”
“……哼!”自知理虧,少女扭過了頭;但話中的不屑之意卻更盛,“反正你也是從外面來的!當然會爲外面的那些賤民說話!”
銀看着美婦的眼角不易察覺的垂了下來。
『賤民。』這兩個字像是銘刻在靈魂上,永生永世也無法抹去。
“百合子,爲了什麼事而把漂亮的臉皺作一團?”另一個美貌的少女從旁邊的牛車上走下,在走到百合子面前的時候有意無意的看了銀一眼。
“明子姐姐,”百合子撒嬌的依偎到了明子的懷裡,“那個朱司波家養子……”
“呵呵,百合子原來是在爲這個生氣啊?”明子微笑着撫摸着百合子的頭,聲音溫柔的像是要滴出水來一般,“百合子不用擔心,那種賤民就算做了貴族的養子也還是賤民;賤民永遠只有被我們奴役的份,又怎麼可能對我們造成威脅呢?”
“明子姐姐……”百合子用崇拜的眼神擡頭看着明子,只見明子那張美麗的臉上掛着謙和有禮的微笑。
銀和美婦的臉都白了一白,那美麗端莊的笑容讓人覺得冰冷刺骨。
“不過明子姐姐,你剛剛說的那個……”“啊~那個啊,朱司波家的養子似乎是朱司波家的現任當主幾年前在出任務時從流魂街撿回來的快死的小孩;”明子以扇掩嘴呵呵輕笑,“明明那個時候死了就好呀,也不用讓我們家的百合子皺了自己美麗的小臉。”
『死了就好了。』對於貴族們來說,流魂街的生命比草芥還不如。
『儘管家裡窮的只夠養一個孩子,爸爸媽媽也還是帶着我和藤丸。』那個天空色眸子的主人在說這些話的時候,是怎樣的感受呢?
銀突然一窒。
那個在葦花田中寧靜微笑的人……“貴族大人”們並不把她當作貴族,而自己也從未把她當作和自己一樣的同類;那麼,她該站在哪裡?哪裡纔是她的容身之處?
“明子姐姐~”百合子撒嬌的嗔了一聲。
“好了,在別人家大門口說話實在是不和禮數的事,我們先進去吧。”明子笑,看向銀。
“請讓我爲您帶路。”銀立刻會意,鞠了一躬後帶着明子與百合子向入口走去,中年美婦慘白着一張臉跟在兩個少女身後。
耳邊不斷迴響着葦花田裡鬆梨說過的話,眼前浮現的是那背對着夕陽,認真的天空色眸子;銀努力想斂起自己腦海中紛雜的思緒,哪知那思緒竟是如細密髮絲一般,越解越纏。
明子和百合子坐到了茶席上,不一會兒旁邊幾個茶席裡和明子或是百合子熟識的其他女子也靠了過來。
眼見和白哉一起離開的鬆梨、藤丸同白哉一同出現,鬆梨還大刺刺的站在兩人中間拉着兩人的手,除了明子,茶席上的女孩子們立刻露出恨不得把鬆梨碎屍萬段的表情。
“寡廉鮮恥!!”“噁心!”
“大家,不要這樣。”明子微笑,阻止女孩子們口出惡言。“再怎麼說,那也是朽木家的客人呀,再怎麼說。”
明子加重了最後幾個字。
“……沒錯,是‘再怎麼說’呢。”反應過來的女孩子們冷哼,看向鬆梨的目光更加惡毒。
“厚顏無恥的接受朱司波家的好意成爲養子也就算了,聽說這對兄妹還不知廉恥的給來歷不明的流魂街小孩送食物呢!”
聞言,一旁侍候着這羣女性的銀愈發低下了頭。
聽到身旁女性友人的話,明子微微一笑,“賤民你就是給她變成貴族的機會,她也成不了貴族的。”
“就是就是!”“明子小姐說的沒錯!”
『成不了貴族。』
『謝謝你,銀君。』
聲音同時迴響。
一聲鼓點,如驚雷,把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到了舞臺上。
舞臺上,鬆梨黑色的衣襟被風吹的不斷飄舞。
『謝謝。』那個表情讓銀焦躁。
舞起,火紅的髮飾在空中交錯,鬆梨和藤丸手中的白扇流暢的劃出優美的弧線,每一個節奏都舒緩有度,每一次轉身都似有陽光雨露撲面而來。
『謝謝你,銀君。』那個聲音讓銀焦躁。
『吶,銀,我時常在想,這樣的生活是不是在做夢?有人會送這麼好吃的食物給我們,還會跟我們說話,陪我們玩。』亂菊把清秀的小臉埋在膝蓋之間。『這個,是不是就叫做“幸福”呢?銀。』
(不對的,這不是幸福呀,亂菊……)
所有人都在那對雙子的舞中沉默了、迷失了,又像是找到了什麼一直想要找到的東西。
舞臺上的鬆梨,笑顏璀璨;明亮的像是初生的太陽。
(這不是幸福……)
是貴族的話,就可以呆在這種明亮的地方;看着春花秋月,四季輪迴。
是貴族的話……
『銀君。』——其實那個飯糰真的很好吃。
在臺上雙子娑羅雙舞的最後一個動作中,銀低頭,釋然。
“再見。”背對着舞臺,銀用連自己都聽不清的聲音道。沒有人注意到一個侍候小童默默的離開。
離開那充滿光明的地方,銀睜開了眼。
(這是幸福的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