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無數個夢境碎片的組成。
“藤丸……”掛着滿面的淚痕, 在少年懷中的少女瞳光已開始渙散。少女年紀不大,看上去頂多十四、五歲,臉上卻有着壽終正寢的老人去世前近乎死心的安詳表情。纖細的身體因不斷失去溫度而顫抖着, 破爛的舊衣上有大片鮮豔的紅色花朵在慢慢盛放。少女努力的想要擡手, 然而少女只有手指無力的動了兩下。
“藤丸……我很……害怕……”少女沒有發出哭泣的聲音, 可是眼淚卻一直從少女的眼角落下。
“不要怕!”少年拼命的握住了少女的手, 用力嚥下喉嚨裡所有的的嗚咽, 竭盡全力的抱緊少女、在少女的耳邊大聲道:“不要怕……!我就在這裡!所以……所以、不要害怕……!”
“……”少女聽到了少年拼命的聲音,臉上的表情變得柔和了一些,“……嗯。”
狹小的木屋外, 到處是悲鳴慘叫之聲;火光照亮了天空,血液染紅了大地, 不斷有哀嚎者逃亡的村民被拿着刀與□□的盜匪們追上並砍殺——阿鼻地獄的光景或許也不過如此。
小屋內的少年恍若不知外面發生的一切, 亦不知已經有人往這間已經塌了半邊的小屋的屋頂上丟了點了火的木棒, 少年唯一知道的一件事就是抱緊正在邁向死亡的妹妹,讓妹妹不會一個人留在黑暗的地獄中被冰冷的火焰炙烤的發抖。
洞穿少女纖細身軀的是半截折斷的房樑, 而這半截折斷的房樑之所以洞穿的是少女的身軀是因爲少女在千鈞一髮的狀況下推開了身旁的哥哥,自己替哥哥被砸下的房樑所洞穿。
“鬆梨!鬆梨……!”看到粘膩的血液從妹妹的身體裡不斷滲出,什麼都做不了、只能抱着妹妹悲泣的少年的眼淚落在了少女的頰上、頸上。
“我……”感覺到臉上的溫熱,少女用盡全身力氣擠出了一個柔弱的笑容,“我啊……最喜歡藤丸了……”
“所以……我很害怕……”
少女囈語般的聲音斷斷續續, 但少年仍然知道她在說些什麼。
“藤、藤丸……我很害怕……死後……和你分開……的話、是不是、就……再也……找不到你了……”
“不會的!不會那樣的!就算鬆梨找不到我, 我也一定會找到鬆梨的!!”也不管是否會握疼少女, 少年緊緊的握着妹妹的手。
“我……害怕……再也、見不到……藤丸……”
氣若游絲的少女聲音越來越輕。透明的眼淚順着少女的眼角蜿蜒垂落。
“……可以的話……下一次……我也想……做、藤丸的……妹妹……”
脣角是一灘血漬, 未閉上眼的少女的手指鬆了開來。
“鬆梨……?鬆梨!?鬆梨——!!!”
少年悲慟嘶啞的叫喊聲在逐漸擴大的火光中持續着, 像是受傷野獸最後的咆哮。
“神明啊……!!你在哪裡?!”
『吶,藤丸, 你說這個世界上真的有神明嗎?』
『……唔,不知道呢。但是我覺得要是真的有神明就好了!那樣的話,在神明降臨的時候,城主大人們就不會再想着要打仗、收稅、叫大家去蓋很大很大的城堡了。然後大家都可以吃的飽飽的,也不會有強盜到處襲擊村子;父親大人和母親大人也不用成天成天的工作了!』
“神明啊……!如果你真的存在的話……爲什麼不救救我們?!”
“父親大人和母親大人去世之後我和鬆梨也努力的活了下來!!我們並沒有怨恨過您活其他人……!!可是……可是爲什麼現在你連鬆梨都要從我身邊奪走呢?!”
熊熊燃燒的大火中,抱着妹妹屍體的少年確信了一件事——這個世界上什麼地方都沒有神明存在着。即使神明存在着,神明也早已閉上了眼睛,不去看這個混亂而骯髒的世界;塞上了耳朵,不去聽比螻蟻還不如的下民們的懇求。
“鬆梨……鬆梨……”火海映紅了少年的臉,少年爲妹妹闔上眼,以自己的掌心與手指抹去妹妹眼角的淚。
“下一次……下一輩子……我絕對還是會在鬆梨的身邊的……”火舌很快舔上了抱着妹妹的少年的衣角,接着火焰瞬間竄高。
“我和鬆梨還會是兄妹……雙胞胎的兄妹……是雙胞胎兄妹的話,就不必擔心找不到彼此了吧……?”
最後深深的凝視了妹妹一眼,將妹妹的樣子銘刻在心裡;帶着解脫的笑容,少年在紅蓮的火焰中閉上了眼。
“鬆梨……我最重要的鬆梨……”
“這一次……換我來守護你……”
『藤丸,下輩子,我們也不要分開。』
妹妹曾經說過的話語迴盪在少年的耳邊。
“嗯。不會分開的,一直……一直……直到永遠——”
火海中的小木屋很快倒塌,少年最後的意識也在一片豔麗的紅黑中中斷。
同一個場景,同一個片段,片段裡同一個少女與同一個少年。藤丸知道自己又作了同一個夢——那是夢中少年的記憶,也是真實發生過的事;亦是宮能藤丸前世的結末。
在與妹妹第一次使用熾水鏡的那個夜晚,藤丸第一次做了這個夢。夢中被鮮血染紅了慘白肌膚的少女讓藤丸有着強烈的既視感,懷念與痛苦像是甜美的荊棘纏繞上藤丸。
『藤丸。』
本不屬於死神“宮能藤丸”的記憶在瞬間亂七八糟的擠進了藤丸的大腦裡,無數畫面被扭曲放大在藤丸的眼前:少女的笑靨與背影,少女哼唱着的童謠,少女手上的風鈴。
還有對少女無比深沉的感情。
被熾水鏡的力量所捲入、帶往現世的那一夜,藤丸第一次想起了同少女的約定。在瀞靈廷黑暗的地牢中,藤丸最後所看到的夢境是無法遵守約定的少年、前世的自己。
(……是這樣啊……原來我……)
(是自己許下成爲鬆梨半身的願望的……)
(……我想成爲鬆梨無可替代的半身……)
想做的事情一直都只有一件。
(想和鬆梨一起……)
(想……守護鬆梨。)
現世?瀞靈廷?世界?明天?活着的人與或者的魂魄們?那些事根本無所謂。
(我對鬆梨……)
不是因爲鬆梨是在自己觸手可及的地方的唯一家人,也不是因爲鬆梨一次又一次的拯救了自己。
(只是——)
一起看過的風景,一起唱過的歌謠,聽上去毫無意義的對話,沒有任何深度的笑鬧,還有,握緊的雙手上傳來的、彼此的體溫。
只是這樣。
一點點的,慢慢的,在不知不覺之間,妹妹的笑容已成了自己靈魂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鬆梨……這個世界上,我唯一的半身;我唯一的命運。)
唯一不惜一切也想守護的存在。
(我唯一的……)
病牀上的藤丸睜開了眼睛。
“醒了麼?”躺在另一張病牀上、因傷勢過重而動彈不得的白衣人問道。
“市丸……銀?”一動就會牽扯到全身上下的傷口,帶來劇烈的疼痛感,藤丸卻還是從牀上坐起了身。
病室裡只有藤丸和銀兩個人,寂靜中可以隱約聽到有呼喊聲遠遠地從病室外傳來。
“她大概已經去了。”沒有去看藤丸,銀自顧自的說着。
“去……了……”聽着銀的話,暈厥之前的記憶像走馬燈一樣開始在藤丸的大腦中重現。
不負責任的要求妹妹把自己殺死,後來因爲吉良伊鶴及時的治療而撿回一條命,接着看到了被藍染改造過的徵源與“復活”了的伊花、還有妹妹的卍解;最後與妹妹一起重創藍染,並且……
“伊花大人和徵源大人……要鬆梨……”
『鬆梨,請讓我和徵源保持着‘人類’的身份死去吧。』
想到至親的兩位沒有血緣的親人對妹妹提出了和自己同樣的“請求”,臉色慘白的按住自己額頭的藤丸已經從剛醒來的迷茫狀態中完全清醒了過來。
“鬆梨……!”一把扯掉手上的輸液器,藤丸咬牙握拳,“非去不可……我非去不可……!”
“那麼,去十二番隊吧。在那裡有被藏起來的地下設施。”銀說着,閉上了眼,“鬆梨姐姐應該就在那裡。”
“爲什麼告訴我這些?”站在病室的門前,藤丸已握上了病室的門把,“你並不是什麼熱心腸的好人,不是嗎?”
“撒,吶。”銀的脣角挑起了些許弧度,“誰知道呢?或許只不過是一時興起罷了吶。”
“……”再度看了一眼病牀上被無數繃帶包裹着、連動一根手指都困難的銀,藤丸打開門就要走出病室。
“可以的話,請讓鬆梨姐姐幸福吧。”
藤丸的腳步停下了,“……鬆梨的幸福只有鬆梨纔有權利定義。”
病室的門被闔上,銀在藤丸快速遠去的腳步聲中苦笑着嘆息出聲:“啊啊……真是不甘心呀……”
“到最後,還是輸給了這個男人。不……或許一百年前、甚至更早以前,我就已經輸了吧……?”
隱約之中,銀早已察覺到鬆梨之所以要在宮能藤丸身邊才能露出那樣璀璨而自然的笑顏並不僅僅是因爲宮能藤丸是宮能鬆梨唯一血親的緣故。
“……沒有察覺還比較好吶。”那樣就可以將自己的執念維持到底,哪怕傾其所有也要在鬆梨的身旁。
“再見了,鬆梨姐姐。”
(さようなら,まつ梨姉樣。)
不能擔當主演、給不了她幸福的配角該退場了。不過,即使成不了主角,配角也有能做且該做的事。看着純白如窗外之雪的屋頂,銀笑了。
“要幸福呀……鬆梨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