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張翠蘭的要求,張梅香給了柳兒一些錢銀,又着人備了車,由柳兒帶着張翠蘭的遺體返回楊家與楊紀安葬處理後事,並且對外宣稱:楊家無一人生還。
至於小桂枝此時,則是同張梅香乘坐着馬車,踏上了前往臨安的路。
第一次離家便是這麼遠,楊桂枝有些忐忑,又因思念爹孃,打上馬車以來便不曾挪動,只是老老實實地坐在一旁,亦不言語。
巧的是,張梅香也不是什麼頗有話題的人,是以二人坐在車內,氣氛顯得有些尷尬。最終,張梅香輕嘆一聲,心中想道:“這一路還遠,若始終如此,恐叫旁人誤認自己是拐了別人家的女娃。”
於是她便緩緩開口問道:“餓了嗎?”
楊桂枝立馬端坐,微微搖頭,恭敬回道:“回夫人,桂枝不餓。”
見她這副模樣,倒是懂事得令人心疼。對話雖簡短,但也總算是開了話匣,是以二人時不時地便是簡短地對上這麼幾句。
馬車輕輕晃動,馬蹄在石板路上敲出輕快的節奏。行進間,一座傍山而建的寺廟躍入眼簾,青瓦紅牆,宛如一幅山水畫。寺廟的屋宇順着山勢錯落有致,層層疊疊,恰似鑲嵌在山林中的一顆璀璨明珠。離寺五十步,有一高大摩崖石刻,上書“龍華禪寺”四個顏體大字。
張梅香沉浸在思緒中:這次臨終託孤,認下這個孩子,若是進了臨安城,恐怕會有諸多不易,是福是禍尚未可知,難道真的是命中註定?她隨即吩咐車伕道:“前方寺廟稍作休息。”不一會,她攜着楊桂枝步入寺廟,風兒輕輕揚起兩人的衣角,陽光下輕輕飄動。寺廟內有三口活水井和兩口池塘,其中一口池塘喚作蓮花池,也叫聖水塘,池中游魚嬉戲。她看向桂枝,這個女娃雖然寡言少語,但眼中卻閃爍着堅定的光芒。
一番虔誠祈福跪拜後,張梅香牽着桂枝來到一旁的籤筒前,低頭默唸佛經,讓桂枝抽了一支籤。竹筒內竹籤搖晃聲聲作響,一支竹籤隨之掉出。楊桂枝小心翼翼地握着籤文,遞給了旁側的僧人。這位僧人法號誌南,是寺廟的主持。志南法師接過籤文,細細解讀後,驀地站了起來,半晌後開口道:“天命難違亦難測,雨雪風霜總不摧;涅槃重生化鳳凰,恰如皓月正當中。此籤乃是上上籤,女施主將來必成大器。”
張梅香心中一震,眼中閃過一絲疑惑又摻雜着些許期待。她們並肩走出寺廟的大門,廟內木魚聲聲,並傳來志南法師的吟誦:古木陰中系短篷,杖藜扶我過橋東。沾衣欲溼杏花雨,吹面不寒楊柳風……
車馬行進途中,難免顛簸,也難免披星戴月。很快行至夜晚,馬車卻仍未停下,只因尋不到驛館落腳。坐在車上,小桂枝不知怎的,開始悄悄挪動位置,靠到了簾幔下。
張梅香看出了她的小心思,於是提醒道:“若想做便大方去做,不必如此拘着。”
“好的,夫人!”楊桂枝欣喜,於是轉身趴在馬車窗前,撩起簾幔看向天空。果真有星辰!漫天繁星點點,璀璨閃耀,尤其是臨近月亮邊上的那兩顆,更是光彩奪目,將桂枝的眼中都映出了星光。
她年紀雖小,但也不是不懂,孃親、爹爹都不在了,唯有星辰用以寄託,但難免望星思親,心中失落。
不過桂枝不敢哭鬧,畢竟不是在家中,若是哭得惹人厭了,她便再無依靠,是以她一直強忍着淚水在眼眶打轉。
但就在此時,突然一道影子從上方掠過,楊桂枝擡眼一瞧,竟是小七!小七可算是她現在唯一相信的“摯友”了,沒想到這一路竟還跟了過來!桂枝看了許久這才坐了回去,臉上終於有了一抹笑。
見此,張梅香便淡淡問道:“看到了?”
桂枝點了點頭:“回夫人,看到了!”她並未提及小七,畢竟和張梅香接觸不久,還沒達到那種極其信任的程度。
看到的不論是誰,不論是那父母化作的星辰,抑或是雁兒小七,這都足以在此時給予她內心一些安撫、慰藉。
車馬隊行了數日,二人聊的話題也多了些,但多是以桂枝趴在車窗,見外面景色心中好奇所問,張梅香只是不厭其煩地解釋着。
桂枝倒也不敢問得太多,至於這車外河流爲何延綿不絕?往來商隊爲何有許多異國面容?車外女子的服飾爲何如此好看?這些問題都在她的心裡縈繞着,可爲了不討人煩,她也需自己在心中篩選一番,挑選出最想問的問題去問。此時,她便問到了一件事兒。“夫人,您的衣服爲何這麼漂亮?平日在家裡從未見過誰穿過這麼好看的衣服!”一句話,既提出了她對這身衣着的不解,又誇了一句張梅香。
張梅香似乎並沒有對這身裝扮有何看法,只是淡淡言道:“這身只算尋常便服,若你有資質學藝,往後所見漂亮服飾不會少。”
言至於此,張梅香便放聲詢問架馬車伕:“車伕,現至何處?”
車外傳來車伕聲音:“回大司,已近城外,往前不遠便是瓦市。”
張梅香微微頷首,再度言道:“到了瓦市便停下歇歇,不急這一朝一夕,連夜趕了幾日,馬也疲乏了,我們也好尋處茶館用些茶水、果子。”
車伕聞此言,情緒明顯高漲,便樂呵回道:“得嘞!”趕車伕遇到僱主許多,如張梅香這般通情達理的倒在少數,是以聽聞此番,手中馬鞭兒便揮得更爲賣力了。
疾馳之下,不出半個時辰便來至玉皇山下,臨近長橋,行路人也變得愈來愈多。
隨着車把式一陣扯繮,馬車緩緩停將下來。
“張大司,這便到城外瓦市了!”車伕朝車內笑道。
小桂枝懂事得很,聞此便立即起身,來至馬車兒門外,撩起簾帳,不過終究身短,只得掀起個半扇,不過張梅香見此,也是心中默認讚許女娃的教養,雖面無表情,也是微微點頭,走出車中。
楊桂枝隨在其身後下了馬車,而馬伕則是在一旁與張梅香客氣言語了幾句,便將馬車驅往前方不遠處,而那一處的馬車已然成羣,數來不盡,想必都是預備進臨安之人所乘。
隨着馬車挪開,楊桂枝視野豁然開朗,呈現在她眼前的便是這偌大的城外瓦市!
雖只是城外,但這瓦市也極爲壯觀,也因桂枝先前從未見過此等場面,是以此時訥在原地。
此處街頭巷尾大小牌坊林立,數百招幌反覆揮動,有那賣吃賣喝的,倒賣銅飾掛墜的,兜售布匹絹帛的,獻藝賣術的;而往來行人中,更是男女老少皆俱,其中更有不少在城外駐紮護軍,優哉遊哉穿梭其中。
吃喝之處,多以酒肆茶樓爲主,其中帶有:說書、唱戲、歌舞、雜劇、弈棋等娛樂事項。
倒賣墜飾之處,多以銅飾及少許銀飾爲主,更有一些色彩奇異的石頭,不知其名。布匹絹帛比較普通,僅有幾處在賣少量的絲織品,更有前後兩側高聳如山峰,中間凹下如山口的山口冠出售,此時正有不少女子圍在跟前精心挑選。
而這獻藝賣術的便多了:傀儡戲、百戲、相撲、魔術、雜技數不勝數,其中最爲亮眼的便是幾處象棚,其中待着一些長鼻大耳的野獸,初見時,桂枝也不敢靠近。
此時,瓦市間人數衆多,桂枝站在一側,眼珠滴溜溜地轉着,眼花繚亂。而張梅香的一句話,打斷了桂枝的驚訝,“隨我來。”
楊桂枝乖巧點頭,來到跟前下意識伸出手去牽張梅香的袖襟,但小手剛觸到便縮了回去。
“跟緊些,手拿來。”張梅香自然是發現了她的小動作,於是便主動伸手拉着她,畢竟此處人多,身處鬧市之中,難免什麼人都有,雖然她不善言笑,但亦是負責任的人,畢竟答應了她生母要視如己出,自然該保護好她。
來往的人不少,多數時候是人擠人的情況,但這種現象大多是郊外百姓之間才得見,對於衣着華麗、氣質不凡的人,他們自然不敢靠近,若是不慎蹭髒了對方的衣服、踏髒了履,恐躲不開其身旁部曲的一通毒打,畢竟權貴之人身旁不會少了那種出頭者。
張梅香便是這些百姓眼中的“貴人”,穿着不俗,且身旁還帶着侍女僕從,這一看就是頗有身份的女官,即便不是女官,那也應當是大戶人家的貴婦,所以一旁的人羣不論如何推搡擁擠,她們一行人的所至之處,皆是暢通無阻。
功夫不大,僅數十步,她們便是來在一處名爲“屏山茶樓”的茶館外,想必這名字也是因面朝翠屏山而起。
二人邁步入內,一旁一夥計笑盈盈地迎來。他攥着手巾從左手騰到右手,來回反覆,而倆眼卻笑眯成了一條縫,極爲客氣地道:“幾位裡面請,給您幾位備個雅間?”
張梅香不語,只是微微頷首。
與她隨行返鄉祭祖的人,還有一侍女及一小力本兒,前者名爲琳兒,自張梅香在宮時便服侍左右,是以出宮後也伴在身旁,而小力本兒則是原先宮中教坊的內衛,也被張梅香帶了出來,現今仍是京都教坊內看場夥計,名曰霍弘。
“得嘞!”夥計心領神會,這身穿着打扮及氣質,定不是普通百姓,自然是伺候地更賣力了些。
“二位隨小的來!”小夥計吆喝一聲,遂轉身朝樓梯口去。
張梅香帶着桂枝跟在其身後,來到了一處雅間包廂外,前者朝其中打量了一番,滿意之後這才淡淡說道:“取些桂花茶來,要配以虎跑山泉水,果子便瞧着上吧,各取一些。”說罷,又使了些錢銀遞與夥計。
後者一樂,趕忙拱手:“使得!貴客請入雅間稍待!”
二人進入包廂,只見房內四角擺有燒瓷花瓶,其中散着淡淡花香,一張圓桌處有四把椅子,皆端正擺放。
桌上有茶具一套,另配有手巾。
張梅香領桂枝一同落座,而侍女與霍弘則是站在一旁。
不出一會,花茶、果子紛紛上桌,其中定勝糕、慄糕、菊花糕若干。
張梅香看向桂枝,遂言道:“用些果子,待入城到教坊後再用飧食。”
桂枝乖巧點頭,這些果子自打上桌,她就一直看着,這些糕點做得玲瓏溫潤,十分精巧。取一塊入口,淡雅醇香、細膩綿密,初嘗時還是綿軟的塊狀,但瞬間便化作細潤的液體,其軟糯程度恰到好處,豆香、花香此刻齊聚口鼻、肺腑徜徉,口齒留香!
再配上一壺花茶,莫大滿足!
桂枝嚐了一點,倒也沒有多吃,主要還是被一旁窗外的聲音吸引了。
居高處向下觀瞧,外面街道之上,又是一番景色。彷彿溪流河水一般,這些行人便是那滴滴點點,幾乎每時每刻都在挪動。又見幾處,聚集了不少番邦異族的商人,他們長得奇怪,穿得也怪!
他們站在一處圈外,周圍密密麻麻地站滿了身着官士打扮的漢子,這些人目光炯炯地盯着圈內兩頭纏鬥的野獸,時而拍手稱“好”,時而唉聲嘆氣,時而有人從番邦商人手中賭贏了錢離開,時而又輸掉了家底哭喪着臉。
張梅香隨桂枝目光朝外望去,臉上浮出一抹煩悶,緊接着說道:“粗鄙之人愛好
也只是如此了,不成體統。”
桂枝倒覺得挺有意思,但夫人這麼說了,她也只好點了點頭,抽回腦袋。
然而就在此時,一道歌聲漸入耳內,詞曰:“月兒彎彎照九州,幾家歡樂幾家愁。
幾家夫婦同羅帳,幾個飄零在外頭……”
短短几句詞,卻使桂枝泛起思親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