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妃要進荀院,黑虎攔也不是,不攔也不是,正在猶豫間,雲月一個閃身就繞過了他,幾步跑到檐廊下,蹬了鞋子就進了屋。
黑虎追進去,剛想對王爺請罪,卻見雲月湊在王爺書案邊,笑得一臉燦爛拿着一本書向王爺請教。而王爺面無表情,沒有皺眉,沒有生氣。他怔了片刻,默默退了出去。
“這一條我不懂啊,爲什麼不能差使王府侍衛做事?”雲月指着書上一行字,眨巴着大眼看着周曠珩問。
周曠珩垂眸看着雲月的臉,手下握着蘸了硃砂的毛筆,沒動,也沒說話。
“我猜猜。是不是因爲王府安全最重要,他們專門負責護衛,不能做別的事情?”雲月還是笑得燦爛。
“看完再來問本王。” 周曠珩終於開口了,那本書被翻到四分之一處,他知道她還沒看完。
見周曠珩沒有趕人,雲月喜笑顏開:“那我在這看。”說着也不等他同意,攤開書就在書案側邊看起來。
書房靜了下來,一點兒聲音都沒有,雲月垂着腦袋,目光落在書上。過了一會兒,寂靜中傳來沙沙的聲音,周曠珩寫字去了。
雲月緩緩呼出一口氣,翻了一頁書當真去看了。看了一會兒就忍不住東張西望。
荀院的屋子有三間房,一間正廳,佈置得很正式,應該是周曠珩接見官吏的地方。左側是書房,書案在上首,書案後的一面牆全是書本。對面的牆邊放了一架八寶格,幾乎佔了整面牆。本是放擺件的格子裡,更多的是書冊奏本。
與正廳這個門相對的另一邊是另一扇門,門外是檐廊。門內擺着一方茶案,案上茶具齊備,還有一隻插瓶,瓶裡立着一根竹枝。
雲月對房裡的書很感興趣,對那方茶案更感興趣。她擡眸瞟了一眼周曠珩,見他專注於面前的奏本,沒好意思打擾他。
中午,黑虎來看了一眼,讓王府廚房備了兩個人的午膳。吃飯時,雲月幾次對周曠珩說話,都沒得到迴應。最後周曠珩似乎煩了,看着她說了句:“食不言。”
雲月撇嘴,默默吃飯去了,只是動靜弄得有些大。周曠珩卻沒再說什麼。
午後,雲月有睡午覺的習慣。其實周曠珩也習慣睡午覺,但去了絕城三個月,積壓的奏本連批三日還沒批完,他不打算睡了。
雲月跟睏意鬥爭了一刻鐘,還是沒能扛得住。她的腦袋第二次點下去驚醒後,她合上書坐起來,眯縫着眼掃了一眼書房,見茶案邊有墊子和毯子,便旁若無人地丟下書,走到茶案邊躺下,拿毯子把自己裹了個嚴實。
躺了一會兒,覺得有些冷,睜開眼發現茶案對面的門開了一點縫隙,她擡腿,用腳把門拉起來關嚴了。收回腿後,片刻便呼吸均勻起來。
周曠珩看着她的動作,直到她睡着了纔敢相信,她就這樣在他面前睡午覺去了。他放下筆,揉着眉心,嘴角勾起一絲若有似無的弧度。
半下午時,起了風,吹得外面竹林沙沙響,雲月翻了個身,過了一會兒,又躺平了。她睜開眼,左右看了看,書房裡沒人。
雲月坐起來,看着屋子那頭的書案,慢慢挪了過去。到了案前,她伸手越過一應筆墨紙硯,摸上了那邊一張奏本。她提起封面,看了一眼,眼珠子都沒動一下就放了回去。
她沒再動別的東西,趴在桌案上伸了個懶腰,然後站了起來。一轉頭,就看到門口立着的人。
周曠珩看着她,眼裡沒有什麼懷疑和厭惡,卻有莫名其妙的自信,彷彿在說,即使你清楚南邑的一切底細,也奈何不了本王。
雲月沒心思看他的神情,只覺窘迫,她埋頭道歉:“對不起,我只是好奇。我只看到幾個字。”她下意識沒有說謊,沒有說自己什麼也沒看到。
周曠珩卻沒說什麼,向她走來,走到近處,卻是向着書案去了。他坐下,拿起筆翻開奏本,若無其事繼續批閱。
雲月真的徹底被他無視了。
她轉身,羞惱得紅了臉,她走兩步到書案那頭,拿起自己帶來的書,大踏步走了。
雲月走時腳步聲很重,周曠珩卻一直沒有擡頭,手下筆觸流暢自然。
從那以後,雲月沒再去過荀院。周曠珩也沒來看過她,彷彿真的當她不存在。
她窩在宣蘭院看《王府規矩集》,當她的憋屈值達到一定程度時,雲起跟她說了一句話。
他說:“青菜,我彷彿已經看到了你的未來。”
“什麼未來?”雲月頭也不擡隨口問。
“就像霓姐姐那樣的。”雲起沉了眉頭。
雲月停了翻書的手。
雲霓是他們的堂姐。她出嫁之前,也是如雲月、雲起那般,制霸雲牧嶺。
雲家搬到凌絕山莊後,雲月、雲起、雲霓三人一夥,上樹掏鳥窩,下河摸螃蟹,無樂不作。什麼家規族規全都爲他們讓路,三人無法無天,只差把腳印踩到天上去。
兩年前雲霓出嫁了,嫁給了當朝禮部尚書的二公子,從此一入後宅深似海。
半年前,雲月出嫁前,他們兩個去看過她。雲霓的雙眼沒了神采,整個人變得了無生氣。對他們二人以禮相待,不再叫他們毛小子、毛丫頭,一口一個弟弟妹妹,客氣而疏離。
雲月聽了雲起的話,出神足足一刻鐘,然後她非常冷靜地吩咐雲雨:“把這破書拿去燒了。”
雲月此人,不怕有朝一日流言蜚語,刀斧加身,就怕從此畫地爲牢,自誅己心。
雲月相信周曠珩不會真的讓她按照那本《王府規矩集》來行事。他是武人,看起來也是個不拘小節的人。什麼女眷行路應緩,笑不露齒,不見男客;什麼視夫如天,先敬後愛,溫淑德婉之類的規矩,他應該不會在乎。但爲求穩妥,她決定試試水。
她跟底下丫鬟和僕役在王府正院裡踢過毽子,周曠珩回府時撞見了,沒理會。不幾日,她跟幾個僕役學了當地的一種叫六子衝的棋,剛學會就跟他們賭棋,剛開始輸了兩盤,後來就再也沒輸過,兩日內把幾個僕役的月錢贏光了,他們都不肯再跟她賭。
她拿出王妃的威嚴非逼他們再賭,結果他們告狀告到徐伯那裡,徐伯請示了南邑王。王爺竟然沒說什麼。
幾個僕役欲哭無淚,雲月卻沒再逼他們賭博。
她確定了周曠珩的底線還要再低,她讓徐伯請一個男畫師爲她畫畫。徐伯上報給周曠珩,他還是任她去了。
畫師的畫技極好,被畫的人動來動去不安分,他卻把她的懶散俏皮都描摹了出來。雲月特別滿意,把那副畫小心收藏了起來。
偌大一個王府,彷彿周曠珩真的不存在,還是她一人說了算。意識到這個,雲月開始心癢,她想出府了。
半個月後,她摸清了南邑王府的佈防,夥同雲起制定了幾套溜出王府的方案。保險起見,她讓她哥假公濟私試驗了幾次,最後選中了一條最穩妥的路線。
這日,雲起休沐,她前一日便同他約好了要出府。
一大早,剛吃了早飯,雲月穿起男裝,一邊整理身上的織錦絲綿深衣,一邊對四個丫鬟威逼加利誘。
“天黑前我一定會回來,你們就當我還在屋裡。等我回來給你們帶好吃的。”
“小姐,王府外面很危險。”雲曦皺着眉頭勸了一句。
雲月側頭看她一眼,轉回去看着鏡子整理圍巾:“放心吧,我哥在呢。”
“小姐,要是王爺突然派人來怎麼辦?”雲雨見過自家小姐在凌絕山莊的德行,知道勸不了她,只是擔心被王爺發現的後果。
“周曠珩不會來的。”雲月回答得乾脆。
“萬一呢……”
“萬一來了就說我去找小吉子他們玩了。”小吉子是王府裡一個好耍的僕役,她這些天經常跟小吉子他們沒大沒小地玩在一起。
“小姐,你要是被抓住可怎麼辦?王爺說了不讓你出府的呀。”雲音聲音細細的,她膽子小,總是怕這怕那的。
“被抓住再說吧。”雲月有點不耐煩了,“就按我還在那般。記住了啊。”
幾個丫鬟苦着臉,都沒敢再勸。
宣蘭院的房子一排三間,正廳和雲月的臥房都有兩個門,正廳前後一個,臥房一個門連着廳堂,一個與正廳後門一樣,對着後院。另一間房歸四個丫鬟住。
出了正廳後門,雲月讓雲雨把門關上,她穿了鞋踏入後院。
宣蘭院後院種的花草樹木都才發芽,顯得有些空曠。她穿過後院,從鏤空雕花的院牆往外看,看到兩名侍衛走過來。等他們走過了,她踩着院牆鏤空的地方着力,翻出了院子。院外接着王府的後花園,花園裡四季花草齊全。此時臘月,沒有花開,只有東北角一片翠綠竹林比較惹眼。
雲月穿過一條小道,走過海棠樹林,繞過梅樹叢,到了王府外牆下。她大搖大擺沿着外牆走了一會兒,停在一處牆墩下,撅起嘴脣吹了個婉囀的口哨。片刻過後,雲起從牆外躍進來,兩人相視一笑,雲起攬着她,用力一躍便出了王府的外牆。
出了牆,兩人靜靜地沿着巷子走着,出了王府後巷,到了大街上,沿街走了一會兒轉進了另一條巷子。兩人同時停住腳步,呼出一大口氣。
雲月猛地撲到雲起身上,摟着他的脖子,跳着腳大喊道:“木頭,我自由了。我自由了!”
“白公子,別得意忘形。”雲起將雲月扒下來道。
雲月昂着頭,笑得合不攏嘴:“管他那麼多呢,這段時間憋屈死我了,等會兒我要去騎馬。”
看着雲月的笑,雲起也被她感染了,他笑道:“行,今日你想做什麼我都陪你。”
“哥,從王府越獄比從雲府越獄刺激多了。”雲月搭着雲起肩頭,壓低了聲音在他耳邊笑,“一想到周曠珩被我蒙了,我那叫一個暗爽啊!”
雲起卻微皺了眉頭,見她興致高,還是沒說什麼。
他們先去看了自家開在岐城的小店。
先前雲月用自己的嫁妝開了兩家店,一家在岐城,一家在大夷都城莨罕。兩個店子專做跨國買賣,大到糧食礦產,小到首飾古玩,都在交易。若是真有一日,雲家敗落,至少不能缺錢花。南來藻、北來藻便是由此初衷建立起來的——掙錢。
他們請了個掌櫃的姓白,他的經商經驗老道,南來藻的事情雲月基本上沒操過心,北來藻也是他一手開起來的。雲月和雲起尊稱他一聲白叔。
“白叔,店裡生意怎麼樣?”雲月不懂做生意,每次來問基本上都是這句話。
白叔笑道:“嗯,很好,大夷那邊的貨物在岐城很受歡迎,大嶽的貨物賣到大夷更是供不應求。”
“我們什麼時候能回本啊?”雲月問起必問的第二句話,雲起都想笑她。
白叔沉吟片刻,拿出紙筆演算給雲月看。最後得出結論:“若是順利照這樣發展,最快也要六個月。”
“比上次算的提前了一個月,可是還是很久啊。”雲月苦了臉。
自從開了這兩家店,雲月過上了窮酸的日子。從前,她從下人那裡贏了錢,都會買吃的分給他們。這次在王府裡贏了錢,她硬是昧着良心塞荷包裡了。
見她臉色不好,白叔勸了一句:“公子莫急,莨罕那邊的生意比南來藻要好,興許能早日回本也不一定。”
雲月把全部嫁妝投了進去,把王府給她的例錢也拿來貼補了。生意做得大,風險也大,現在看來行情不錯,她本安了心。只是看着窮日子還長,她心裡發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