牢房對面是個有些年紀的女人, 皮膚微皺,露出的皮膚似乎多年未洗,又黑又糙, 頭髮上粘了些稻草屑。她看着雲月趴在草蓆上呼呼大睡, 不由得好奇。
“小姑娘, 小姑娘?”草屑大娘喊了雲月幾聲, 雲月一動不動。
草屑大娘丟過去一顆石子, 雲月撓了撓頭,草屑大娘又丟過去一顆,雲月坐起來, 丟回去。
“欺負新來的是吧?”
“哎喲,不是。”草屑大娘笑皺了臉, “我老婆子在這裡呆了好多年了, 喜歡跟新來的擺龍門陣, 我看你很自在嘛。”
“反正死不了。”雲月簡單回道。
“小姑娘犯的啥事啊?”
雲月沉默了片刻纔回:“可大可小,可生可死, 就是不可說。”
“是得罪大老爺了吧?你的上一任吶,也是個年輕小姑娘,得罪了城守。來的時候哭得稀里嘩啦。像你這麼安靜的,我老婆子還是第一回見到。”草屑大娘起了談性,“不得殺了人嘛?哎喲, 那是要殺頭的喲。”
“你是犯了什麼事?”雲月接口道。
草屑大娘這下談性更濃了:“我啊, 殺了人撒, 年輕的時候, 屋頭漢子愛喝酒, 喝多了酒打人。打我,還打我的娃娃, 我就把他殺了。嫁給那個死人之前啊,他對我多好的……”
雲月在草屑大娘沙啞的敘述聲中再次入睡,天亮時醒來,轉頭看見草屑大娘靠着牢欄睡覺,口水牽得長。
有獄吏從外面走進來,走過雲月向地牢深處走去,不一會兒把雲起帶了出來。
“哥,你沒事吧?”雲月跑到牢欄前喊道。
“你怎麼樣?”雲起剛開口就被獄吏打斷了。
“不許說話!”
“你們這是要帶他去哪?”雲月只能用目光追着他們問,“喂,說話啊!”
“這是要審問啦。”草屑大娘怪笑道,“等會兒啊,他會挨個三十大板。明天再審吶,五十大板。後天呢,六十……呃,也說不定,還要看小夥子身板子行不行。”
雲月看着草屑大娘,目光不善。
“你莫這樣看我老婆子,我說的都是真的。”草屑大娘咧開嘴笑,露出沒了門牙的牙口,“你跟我說他犯了啥子罪,我可以跟你說他還活得到多長時間。”
雲月收起惡意,試探着問:“我是主謀,他只是從犯……”雲月話未說完,草屑大娘就打斷了她。
“嚯嚯嚯嚯,那等下就審你咯。”草屑大娘笑道。
雲月不再說話,等着提審她的那一刻。
“審你的時候,你就實話實說,小姑娘挨不起打的呀。”草屑大娘還在建議。
可是獄吏送回雲起之後,並沒有提雲月出去,他們甚至沒有看她一眼。
草屑大娘睜大了眼走到雲月前方,如同看稀奇玩意兒似的看着雲月說:“咋個?不審你咯?我老婆子十幾年來沒見過這回事哦。誒,我問你,你是不是遭冤枉的喲?我看你穿得那麼好,是不是有人要害你?”
“我是得罪了一個人。”雲月靠在牆壁上,望着窗外道。
“哪個哪個?”
“南邑王。”
“南邑王嗦。”草屑大娘摳了摳鼻孔道,“還是第一次見得罪了他的姑娘,那你鍋鍋咋回事嘞?”
“被我連累的。”雲月苦笑道。
草屑大娘思索片刻後說:“以前那些姑娘,得罪了人的,關進來挨一頓打就老實了,公子鍋些很快就來接回去了。你這個是不是有點複雜哦?”
雲月真慶幸她是第一個:“嗯,有點複雜。”
除了吃喝拉撒,十來天,沒有一個獄吏跟雲月說過話。雲起所經歷的,還真就像草屑大娘說的那樣,審一次打一次,每次留下半條命。
這天雲起又被獄吏拖回了地牢,地面上拖出一串血跡,雲起還笑着跟雲月說沒事。雲月除了強撐樂觀,不敢有別的表現。
“我老婆子還真的看不懂咯,你鍋鍋回回遭打成這個樣子,咋就沒得人管你嘞?連句話都沒帶給你。你到底咋回事嘛?”草屑大娘皺着眉,百思不得其解的樣子。
“這纔是對我最可怕的懲罰。”雲月面對着牆,把額頭抵在冰冷的牆上,“做完那些事,我失去了一切,也沒什麼可怕的了。可是他比我還清楚我怕什麼。”
“你在說啥子?”草屑大娘問。
“大娘,你說,恨你的人讓你活着受折磨是爲了什麼?”雲月轉頭問。
“爲了自己痛快撒,他恨我,折磨我他就快樂。”草屑大娘以爲這個問題顯而易見。
雲月喃喃道:“若我死了呢?”
雲月整夜睜着眼,第二日一早,獄吏還未送來早飯,她解下腰帶,比了比長度,思索片刻又脫下了外衣。她將腰帶和外衣連在一起,吊上鞋子拋上了房樑。
“哎喲喂,小姑娘這是在幹啥?!好死還不如賴活到起,何必吊頸子吶?”草屑大娘急壞了,揮着手喊她。
“在這裡也叫活嗎?大娘,我要的東西在外面。你看那片天,連我的眼睛都容不下。”雲月指着嵌了鐵欄的小窗外的天說。
“你死咯,你鍋鍋也活不成啦!”草屑大娘更急了。
雲月笑了,很淒涼:“這般活着,他比我更想死。”
雲月不管不顧,把脖子套進了腰帶裡,她腳下踩着空馬桶,輕輕一蹬就倒了。
“來人吶!死人啦!有人吊頸子啦!”草屑大娘尖聲大叫。
連着審了雲起十多天,除了得到:“不關阿月的事。”這幾個字,雲起再沒有說過別的話。
剛開始王爺還來看着,後來也不來了。所有的疑點都查清楚了,所有人證物證都指向雲家,而其中的關鍵人物是雲月。
相非佩服雲家的手段,能做到如此天衣無縫,即使是知道內情的他也看不出破綻。
可越是如此,他的心情越是凝重。
從前這種挑撥離間從未成功過,因爲王爺可以失去他們。無論是他一手提拔的大將,還是跟了他許多年的管家,他都狠得下心丟棄。他們分量不夠,直到雲月的出現。
她的出現是雲霽的安排,到後來變成了所有人的希望。
若此次不成功,他們只能行險招,傾所有人之力,搞得天下大亂。可若是到那樣的地步,推舉明君的意義何在?他們要的,是用最少的代價讓周曠珩登上皇位。
而犧牲雲月一人,算是最小的代價了。
明知這一切都是最明智的安排,可是看到牢裡的人,看到王爺這些日子以來的神情,相非如何也不能平心靜氣。
雲家的這一招曾在他腦子裡閃過念頭,卻從不敢深想下去,沒想到他們真的敢做,沒想到雲月真的狠得下心。佯裝刺殺王爺也就罷了,打了王爺的孩子,相非無論如何想不到。
此事除了王爺和黑虎,也就他和何大夫知道。
當時王爺下令三緘其口,不知是覺得此事太難聽還是……對雲月仍心存仁慈。
雲月還剩一口氣時被救了下來,有獄吏去叫府司,府司趕緊告訴了即將離開的相非,相非飛速奔去王府。
南邑王終於來了,雲月用死來逼他出現,他覺得她很無恥,明知他還在乎她,還做出這些事,她真的很該死。可他還是來了,他很恨自己。
周曠珩出現在牢房門口時,雲月已經醒了,正躺在草蓆上出神。牢房裡很髒很臭,雲月身上的味道跟這個牢房差不多。她聽見熟悉的腳步聲,一骨碌從地上爬起來。
“你別進來。”雲月喊道。
周曠珩站在外面,身後跟着木辛和兩個侍衛。
“你想幹什麼?”周曠珩冷冷問。他刻意不去看地牢裡的髒亂,一隻老鼠還是引起了他目光的轉動。
“你不看看我怎麼知道我過得很痛苦呢?”雲月帶着笑,一如既往,如同這一切沒有發生過。
周曠珩覺得那笑很刺眼:“只是想象就足夠了。你放心,本王會讓雲起比你後死。”
雲月臉上的笑消融掉了,她冷了眼:“你當着我的面折磨他更有效果,或者在我面前殺了他。”
“若你要說這些,本王沒空聽。”周曠珩說完大步向外走。
“那你想聽什麼?”雲月衝到牢欄前喊道,周曠珩停住了腳步,她快速說,“你想把我怎樣都可以,打我殺我羞辱我,若我痛苦你便開心的話,你有一千種方法,求求你放了他。”
“你便是這般求人的?”周曠珩說。
雲月立刻跪在了地上,朝周曠珩伏下了頭,額頭磕在地上發出脆響。
“求求你,放了他。”雲月緩緩說,很艱難的樣子。
周曠珩並沒有轉身,他說:“把她帶出來。”語氣很沉。
雲月被帶到了刑房,看着那些發着冷光的刑具,她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獄吏都被遣了出去,只剩下周曠珩和木辛,還有云月,她站在離周曠珩很遠的地方。
“挑一個。”靜默了許久,周曠珩突然說,嚇得雲月肉跳。
雲月閉着眼拿了一件東西,一把遞過去。是一把烙鐵,同火盆裡已經燒紅那把一樣。她看着火裡那把,不由得打了個寒戰。
誰知木辛拿起一根鞭子,向周曠珩走去,他轉身時給了雲月一個眼神,雲月觸電般放下了烙鐵。
周曠珩親自執鞭。一鞭下去,雲月強忍住沒有發出半點聲音,第二鞭下來,她重重吸了口氣。第三鞭,第四鞭……
雲月沒有被綁在刑架上,她咬緊牙關站得筆直,看着鞭子一次次向自己飛來。第十鞭,她倒下了。
周曠珩看着雲月趴在地上,無動於衷,背在身後的手握得死緊,指節處雪白。
“把我……把我綁起來吧。”雲月重重呼吸道。
“不如你替雲起死好了?”周曠珩似是隨口一問。
“好。”雲月卻回答得很乾脆。似是得了解脫一般。
周曠珩看着雲月,眉頭皺成了川字,方纔極力維持的平靜全都變成了恨意。他抽出佩劍,利落而乾脆。
雲月緩緩站起來,強撐着恢復了一如既往的笑。劍尖在她的喉嚨前,只半寸。
周曠珩沒有動作,他死死盯着雲月,目眥欲裂,眼眶緋紅,似乎要滴出血來。木辛帶着祈求的目光看着雲月,只要她求饒,哪怕騙一騙王爺,王爺也不會殺她。
雲月看着周曠珩,從頭到腳細細看了一遍,似乎是訣別,要將他的樣子刻在腦海裡。她擡腳向前走了一小步,那把劍第一次退縮了,劍尖低了三寸,在她肩窩處。
雲月沿劍尖向上看,周曠珩血紅的眼裡蓄滿了水,他只要一眨眼就會掉出來。她緩緩擡手,像是要去觸碰周曠珩。劍尖又低了三寸,直指雲月心口處。突然,雲月的手腕一轉,抓住了劍,朝自己心口拉近。
半寸,劍尖刺入皮肉半寸。千鈞一髮之際,周曠珩打掉她的手,把長劍丟到一邊。一把掐住她的脖子。
“你真的想死。”周曠珩一字一句說出這句話,眼中的淚水硬生生嚥了回去,恨意再次覆蓋了一切。
“別……碰……我……”雲月從喉嚨裡擠出這三個字,掙扎着想掰開周曠珩的手。可說出那三個字之後,周曠珩的手卻愈加有力,扼住她的咽喉,讓她不能呼吸。
雲月白眼一翻,沒了動靜。周曠珩這才雷擊一般丟開了她,他閉上雙眼,對木辛說:“帶她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