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夜半便開始下小雨, 夜裡雲月的兩位嫂嫂來關照了她好幾次,怕她剛回來不習慣。
這是她從小住慣的屋子,怎麼可能不習慣呢, 她睡不着, 是因爲心中裝了太多人。
天亮後, 雨還未停, 她用過早飯後出了府, 雲霽等在門口,親自帶她去了魏府。
將油布傘遞給雲霽,雲月獨自進了廳裡。雲霽站在檐下, 不一會兒,兩個人來到他身旁, 他躬身向其中一人行禮。
雲月在廳裡坐了一會兒, 她便被帶了出來。
魏歸穿戴整齊, 一身佩飾齊全,仍舊滿身貴氣。神色間依舊目下無塵, 不過多了些冷意。可她的眼下青影明顯,難掩憔悴。
侍衛走到門外,留她二人在廳裡。
“你怎麼還沒死呢。”魏歸對她說,一字一字從齒縫裡擠出。
“郡主近來噩夢不斷,陛下讓我來爲你排憂。”見了她怨毒的樣子, 雲月反而輕鬆了。
魏歸的神色變了, 左右看了看, 問:“他人呢?”
“他這輩子都不會再見你了。”雲月看着她, 嘴角勾起淡笑。
“我做這些都是爲了他, 都是爲了他!”魏歸有些激動。
雲月看着她,不言語。
魏歸很快恢復平靜, 雲月看着她,也不說話,似乎讓她起了談性。
“你以爲我從一開始便如此殺人不眨眼麼?”她冷笑着說,“跟他一起長大的人,是不會活在陰暗裡的。”
離開京城前,魏歸亦是平和善良之人。她傾慕周曠珩,心裡眼裡只有他,天底下也只有她配得上他。她本以爲他們註定會成爲夫妻,可是天不由人,他被封爲南邑王,生死不明。
而她的父親逼她去了嶺東,不久便與高家聯了姻。
“那個男人狹隘粗鄙,他根本配不上我。”魏歸頓了頓輕聲說:“從我殺掉他開始,我便只有九哥了。”
聽她說出陳年的秘密,雲月絲毫沒有驚訝。
“你知道他爲什麼不肯娶我麼?”魏歸繼續說,“因爲他要削弱四方王侯的力量,他從南邑而來,怎麼可能允許第二個王侯崛起呢?”
“所以他要滅掉靖邊侯。是這樣嗎?”
魏歸的臉色僵了一瞬,隨即掩脣笑出了聲:“呵,你以爲魏復死了我會傷心麼?你錯了,當初是他拆散了我和九哥,現在又成了我和九哥之間的阻礙,我巴不得他早點死。”
“現在他死了,只有你了,只要你死了,天下就只有我了,只有我配得上九哥!”魏歸眼裡的平靜不在,說話的聲音越來越大,彷彿不止要讓雲月聽清楚,還要說服她自己。
她這樣的人,雲月見得多了:“沒想到大名鼎鼎的豐林郡主竟是如此淺薄無能之輩。”
“你明知他不愛你,卻還自欺欺人,以爲沒了我他便會選擇你,呵,簡直可笑至極!”
“閉嘴!”魏歸冷厲道。
“若是早年寫出四方論賦的你,或許與我有得一比,如今,你不過是個狹隘自私,只看得見眼前方寸之地的無知婦人!”
“我不是!”雲月說的話如刀子般劃在魏歸身上,她再也無法維持高貴。
“‘四方之主,在明明德,在天下萬民’寫出這些的人已經死了,從你用你的血弄髒我的信那刻起,從你使詭計令陵關守軍全軍覆沒那刻起,她便死了!”雲月的眼眶紅了,神色卻更加冷冽。
魏歸猛地看向她,一時說不出話。
“你以爲他會愛這樣的你?”
“九哥是愛我的,你纔是最讓他失望的人。”魏歸有些語無倫次道,“他受了重傷,你卻跑了,是我守在他身邊,他接受我的關懷,他是愛我的。”
雲月有些震驚,卻絲毫不顯。
“那你可知,我們沒有吵架時,對我的關懷?”雲月笑得得意,“還好你沒看到我們在南邑最要好的時候,我惹他生氣,他縱容我,我犯了錯,他護着我,我爲了雲家傷害他,他仍舊相信我……”
“總有一日會變的!”魏歸尖叫道,“他是帝王,坐擁天下女子,總有一日,你會被忘卻!”
“你以爲我會怕嗎?即使讓我失去一切,我也不怕。” 她死過兩次,曾從一無所有到一軍主將,這天下事物,只有她不想要,沒有她得不到。
“魏歸,你還不明白嗎?”
“明白什麼?”魏歸的眼睛很大,眼眶周圍佈滿了紅血色,她瞪着雲月,看起來有些瘋狂。
雲月牽脣笑。
這笑對魏歸來說,如鮮血般殘忍。
“明白了嗎,你我之間的不同?”
雲月的世界比她寬多了,她擁有家人的關愛,部屬的崇拜,她還有自己的信仰,而魏歸除了瘋狂的自私和嫉妒什麼也沒有。
“我會求陛下給你最痛苦的死法。”雲月冷冷說完,不顧魏歸空洞的神情便往外走。
“雲月!”魏歸撲過來跪在她面前泣道,“求你繞我一命,我知道錯了,求你讓我重新來過,讓我活着……”
雲月分不清她是否真心悔改,也無心分辨,她一腳踢開她,冷道:“有些錯,我也沒資格饒過你。或許,你應該去求他們。”她看了看天,眼眶不禁紅了起來。
魏歸撞在門上,倒地不起,雲月走了,她哭了許久,妝花了,眼睛也腫了。不知是真的知錯還是沒了求生的希望,她就跪在門邊,向着西方,跪了一日一夜。
後來,她欲上吊自戕,被侍衛救了下來。半月後,凌遲於京城菜市口。
雲月走出去,見周曠珩在門廊下立着。她也不管旁邊有人遞傘給她,徑直跑過去,撲進他懷裡。
周曠珩抱着她,她不說話,他便也不問。兩人就這樣靜靜抱着,心貼着心。
見院中緊緊相擁的兩人,雲霽輕聲嘆了口氣。
相非聽見了,看向他。“雲相爲何嘆氣?”相非問。
回京之後,相非不久便升了左相。尋得明君效忠,他一直過得意氣風發,而身旁這位右相大人從來不顯露情緒,近來竟顯出憂愁來。
“我在想,如何能讓雲將軍儘早爲陛下生幾個皇子。”
相非疑惑,非常疑惑。
雲霽看着他,沉吟片刻,耐心地解釋道:“這天下於陛下而言,不過是重得不能再重的責任,只有雲月是他真正想要的。”
相非笑了,顯然不信。雲霽卻也不再解釋,只是從今日便默默分出了三分精力,來關注皇帝陛下和皇后殿下生孩子的事情。
多年後,皇帝陛下留下三位皇子,兩位公主,帶着皇后歸隱,朝局大亂之時,相非驚得下巴都要掉了,而云霽面不改色,只因他早已暗中擇了最合適的繼承人,還不緊不慢地讓雲珣與之結下了兄弟之情。
那時相非問他爲何發笑。
他亦耐心解釋道:“二十五年前老朽早已告知過左相大人,不過左相大人未放在心上罷了。”
不過這都是很久以後的事情了,現下,兩位主子還未成親呢。
宮務總管黑虎辰時來的雲府,帶着一羣侍衛,擡了九十九樣聘禮,聘禮全部入府便花了近一個時辰。
陛下回京第二日便頒了聖旨封定西將軍兼北疆軍驃騎軍大將爲皇后。拿着聖旨去詔告天下的人剛走,陛下轉首便對他說,兩日後舉行婚儀。
黑虎頓了一呼吸,恭敬應下了。
這兩日他沒合過眼,跟木辛借了御林軍還不夠,還找鄭雪城借了一千皇城軍。這些年陛下隨性得很,宮中沒有了宮女,從前的內官也都遣去了北郊廣德寺,如今宮中懂禮制的人沒幾個,而陛下的原話說的“婚儀”,那可不是隨性的意思。
忙得焦頭爛額了,黑虎還是親自來護送聘禮。提親的是陛下要好的皇兄,桂王,此前從未見過雲將軍。黑虎怕怠慢了。
怕怠慢了雲將軍來着。
二人進了府,雲家全族前來迎接,衆人慾跪,雲將軍卻站得筆直,甚至沒有行禮的意思。桂王心中納罕,微微躬身道:“陛下有令,免跪。”
衆人起了,黑虎卻對雲月鄭重行禮:“雲將軍,好久不見。”
雲月受了禮,嗯了一聲,沒說什麼。
黑虎心中感慨萬千,情緒波動難抑,只好用笑來掩飾。
御林軍幫着歸置聘禮,府中一高大美婦過來幫忙,順便與他們閒聊。不偏不倚挑中了御林軍統領,不偏不倚說起了七年前雲將軍第一次嫁給陛下時的“趣事”。
美婦說得興致高昂,御林軍統領卻皺了眉。
“淑兒!”說到尾聲時,一男子趕來把她拉走了。
統領不知此美婦乃是雲家出了名的妒婦,亦不知她今日所爲乃是爲了報七年之仇,只覺她所說應當告訴陛下。
於是,周曠珩不知道的,吳纓不敢同他細說的,當年雲月在凌絕山莊拒婚的所作所爲終於讓他知道了。
白日裡被繁瑣的禮節弄得筋疲力盡,到了洞房花燭夜,兩人對面而坐,周曠珩竟首先就此事質問雲月。
“心上人是你姐夫?”
“什麼?”雲月不明所以。
“說嫁給朕沒有幸福?”
雲月終於想了起來,這些話挺耳熟。
“呃……當初我拒婚是因爲沒見過你,還要避免周胥樑懷疑……”
“還公開宣稱朕是斷袖?”
“沒有……吧……”感覺到周圍氣場變強了,雲月狡辯道,“你敢說你當初沒有嫌棄過我?嗯?”
“朕只是爲你準備了一座宣蘭院。你是周胥樑賜婚,加上有人說你不學無術,刁蠻任性,朕能有何期待?”
“那你第一次見我什麼感覺?”雲月趕緊轉開話題。
“確實刁蠻任性,還有勇無謀,但是本性善良。朕很慶幸。”周曠珩哼一聲,接了話。
“那第二次呢?”雲月接着問。
“第二次你傲慢無禮,小聰明無數。朕有不祥的預感。”
“呵呵第三次呢?”
“很有活力,喜歡聽下人說起你。”
“第四次。”
“不知不覺開始對你心軟了……”
兩人不厭其煩地一問一答,說了許久,不知不覺都躺到了榻上。
“後來呢?”
“你無法無天,又總是犯錯,朕很生氣,但又不忍心罰你。”
“嗯。再後來。”
“對你沒了原則,沒了底線。”
兩人面對着,緊緊相擁。
“再後來……”
“又愛又恨。”周曠珩頓了很久,“但是,就如雲起所說,只要你一句話,朕會爲你去摘天上的星星。可你總讓朕不能對你好。那朕就當皇帝,當了皇帝你總會來討好朕。可你沒有,你拋棄了朕。看到你要去北疆,朕的世界都崩塌了。”
雲月把周曠珩抱緊一點。
沉默片刻,周曠珩深吸一口氣,問:“那段時日……你心裡如何想的?”
“很絕望,動不動就不想活了。”雲月吸了吸鼻子。
周曠珩把雲月再抱緊一點。
“現在呢?”雲月問。
“現在……現在該洞房了。”
“等唔……”
“想不想朕?”
“想……”
“哪裡想?”
“還,還能哪裡……心裡……”
“別的地方有沒有想?”
“嗯?周曠珩,你好壞……”
“有沒有,嗯?”
“沒……有。”
“……”
“啊……有,有。”
周曠珩笑。
雲月睡着了以後,周曠珩抱着她喃喃說。
“月兒,朕每日每夜都在想你……”
現在你是朕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