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林恪銘動身增援封州時, 便預見到封州之危,那時他便向另外三方發了將軍信,向中原, 北疆, 南邑求援。
邊境三州一關乃是西越爲拒胡狄而建, 如今, 四城兵力集結於封州, 而城下的胡狄集結,似有攻破封州之勁。
一座城,城裡六萬西越軍對上城外八萬胡狄軍, 胡狄軍第一輪進攻,西越軍慘勝。
林恪銘發出的信彷彿石沉大海, 毫無迴音。無奈之際, 他再次發了三封將軍信。尤其懇請南邑王出兵相助。因按距離來看, 南邑距西越最近,且南邑軍兵力雄厚, 南方並無外族憂患。
將軍信已發出兩日,南邑沒有任何動靜。
中原卻是翻了天。
太后薨逝,高家兩個掌權人暴斃。西越危急,皇帝深陷其中,朝堂之上, 能做主的人不多。
看風向的薛右相不願出頭, 新良侯便挺身而出, 掌握了朝局大權。
新良侯提出, 讓雲家軍出兵西越。
朝堂中反對的人不多, 便也被壓了下去。可是到了讓他們出征之時,卻找不出堪當大任的將領。
“召回雲將軍如何?”薛右相率先提出。
朝臣議論紛紛, 最後沒討論出更好的方法。皇帝深陷危局,誰也不願做這個拿主意的人。
新良侯再次站了出來。“那便召回雲將軍!”
朝廷三次下令傳入大夷蔚南苑,雲堂拒絕了三次。第四次,他望着北邊思索良久,讓自己的庶子跟着來使回了中原。
封州城危急,一小個子男子找到林將軍的參將,說有計策獻上。
胡狄三次攻城被退,此時林將軍正在收拾戰場,準備迎接胡狄軍的下一次進攻,哪來的空閒見他。
那小子等在城樓下,與他同來的兩人輪番守着,只求見他一面,與他說上話。
兩日後,林恪銘終於在他二人面前停了會兒腳步。
“林將軍,家父姓雲,名堂。”那男子第一句話便說。
林恪銘聞言大驚,睜大眼上下打量了他一遍。他沒有問他爲何在此,盯着他示意他繼續說。
“封州危矣,林將軍若是執意守城,西越亦將危矣。”男子說,“胡狄多年未曾犯邊,此次來勢兇猛,恐怕後方仍有援軍。若是西越兵力盡數耗於此,在四方援軍未曾趕到之時,西越恐將陷於敵手。”
男子微頓了片刻,林恪銘仍舊沒有打斷他。
“無論將軍心中作何想,如今,抵禦胡狄於陵關城外才能保西越百姓性命。”
林恪銘即刻明白了,他的意思是,讓他棄封州,守陵關。
對一個武將來說,戰死沙場是榮耀,撤退偷生是恥辱。此時讓他撤退比讓他留守更難。
“林將軍……”
男子待要再勸,林恪銘止住了他。
“本將明白。”他的神情堅定,並無搖擺之象,“多謝雲姑娘提醒。你還是儘快去陵關吧。”
林恪銘說完便走。
雲月也沒再叫住他,他卻轉過頭來,對雲月說:“令尊乃是末將一輩子追趕的目標。請你轉告雲將軍,我還記得當年他說過的話。”
至此,雲月放下心來,露出些笑意道:“我會的。”
父親從西越回來後,總是在嘴邊吹噓他的豐功偉績。說什麼打退胡狄三百里,端掉皇庭,十年內不敢來犯。還說,他的那些部下都聽他的,讓大哥二哥也記住:武將的天職非保衛江山,乃保衛百姓。
林恪銘定會安排好撤軍事宜。雲月便先出了城,往陵關奔去。
大雨,兩日兩夜的大雨。
雲月沒想到,西越軍晚撤退三日,竟然在去往陵關的路上遇見了早先撤退的皇城軍。
林恪銘也沒擔心過皇城軍的逃跑速度,沒讓人關注情況,直到在嘯山遇見了他們。領頭的將軍一見到他便問:“有兩個姓雲的姑娘在何處?”
那時雲月便跟在他身邊。她站出去,那將軍看她的眼神,彷彿恨不得生啖其肉。
原來,周胥樑聽說雲月沒有跟上來,便命人停了隊伍等她。直到天色變暗,大雨將至,十來位大臣死諫,才讓他起程開拔。
大雨滂沱,道路難行,他們硬是走了兩日還未走到陵關。
“胡狄大軍就要追來,快走哇!”雲月被帶去見皇帝后,林恪銘對那將軍吼道。
大雨停了又下,此刻又有傾盆之象。
“皇上,胡狄大軍即將追來,請丟棄輜重,騎馬撤回陵關。” 雲月進入周胥樑的營帳,見他竟然正在作畫,她的語氣頗是痛心疾首。
周胥樑停了筆,擡頭看着她。
“想當初,朕如何以雲家相逼,讓你嫁給朕,你都不願意。”周胥樑淡淡道,“今日爲何主動來到朕的身邊?”
雲月啞口無言。
“你們都當朕傻,可朕還沒有傻到如此地步!”周胥樑有些激動,“多年前的傳聞朕不是不知道。”
“你知道朕爲何讓你來朕身邊嗎?”他平靜了些。
雲月看着他,皺眉搖頭。
適時,帳外有人求見。侍衛攔不住,他們就這樣衝了進來。
“陛下,再不拔營來不及啦!”一衆文臣進來便齊齊跪下。
“外頭這麼大的雨,別打溼了朕的墨寶。讓高翔帶着皇城軍去阻擊胡狄軍,朕要等雨停了再走。”周胥樑說完,衆人彷彿看瘋子般看着他。
“食君之祿,敢不聽朕號令?爾等要造反不成?”周胥樑發怒了。
大臣們還在震驚中。
“好,你們不去,朕親自去!”說着周胥樑站起身,往帳簾處走。
幾位大臣跪求他保重龍體。他停下腳步,讓人宣旨,命高翔帶皇城軍前去阻擊胡狄軍。
不一會兒,內官來報,高翔已經帶着一萬皇城軍去了。
周胥樑趕走了一衆大臣。
“你到底在做什麼?”雲月忍不住問他。
“朕不是在做你們想讓朕做的事麼?”周胥樑笑着反問她。
雲霽說要等到他被俘,雲月沒想會是如此情況。若是周胥樑貪生怕死,或許她不會有絲毫惻隱之心,可現在,他彷彿英勇赴死一般,讓她狠不下心來。
周胥樑看了她一會兒,嘆了口氣讓她也出去了。
大雨還在不停地下,雲月無法,讓人領着她去淑妃的帳子。
走到帳外,聽見裡面傳來爭吵聲。
“當年你把我送進宮,便該想到如此結果。”淑妃的聲音很尖銳,“爲了你的官位,可以做出賣女求榮的事,何來資格教訓我?”
方纔說話的男聲沒有接話。片刻後起了重重的腳步聲。
帳簾掀開,林恪銘從裡面衝出來。雲月瞥見帳裡跪着一個人,而淑妃憤恨的眼神直射過來,看了她一眼。
雲月沒進帳子,跟着林恪銘去了,雲曦打傘跟着她。
雲月又勸林恪銘撤兵。
“不可能了,丫頭。”林恪銘的眉間掛着深沉的愁色,“陛下在此,我身爲主將,自當與陛下共存亡。”
見他如此,雲月知道勸不了他,便也不再勸。
“丫頭,殺過人嗎?”林恪銘突然問。
“沒有。”
“那你快走。如此戰場,只有老兵能活下來。”林恪銘嘆道。
“凡事總有第一次。”雲月輕笑道。
林恪銘皺眉:“聽說雲將軍的女兒已經嫁人。爲何你會出現在此?”
雲月不知如何說,又不想騙他,只好說:“一言難盡。”
林恪銘不再問下去。
大雨稍減,嘯山籠罩在朦朧大霧裡,遠處的景緻皆不可見。附近的植被不高,也藏不了人,西越軍兵將暴露在雨中,身體早已溼透。
在此地,三萬西越軍護着皇帝,等了兩個時辰。兩個時辰後,有小股潰散的皇城軍回來了。
“陛下!陛下快走……”衝在前面的小兵說完這句話就倒在了血泊裡。
接着趕到的伍長跪在地上喘道:“林將軍,皇城軍已全部陷陣,胡狄……胡狄大軍已經追到,三裡……三裡開外,快……快逃啊!”
那伍長說完便跑去找皇帝身邊的大臣。
林恪銘呆愣站立片刻,猛然趴在泥地上,聽了片刻聲。起身下了兩道命令。
“精銳營護衛陛下後撤。其餘人,跟我上!”
總共三萬人,林恪銘留下了最精銳的部隊,帶着其餘的人就要前去迎敵。
雲月竟要跟着他去,雲曦拉都拉不住。
“小姐,戰場兇險,此時你跟上去只有送命的份,別去了!”雲曦喊道。
雲月沒有回答她,向林恪銘跟了過去。雲曦只好跟上。
胡狄大軍如蝗蟲過境,數不清的黑甲兵士流過來。嘯山上殺聲震天。
林恪銘兩萬五千西越軍,列陣以待,面對敵人懸殊的兵力,這個沙場老將絲毫沒有懼色。
他的眼裡,沒有情緒,只有冷冰冰的殺氣。林恪銘一手握槍,一手舉旗。胡狄軍近了,他揮下旗幟,西越軍大喊一聲,排成陣的士兵轟然向前移動,與胡狄軍正面撞上。
片刻功夫,雙方便傷亡慘重。
雲月在戰場邊緣,艱難跋涉到了林將軍身邊。她的衣物早已溼透,渾身上下,包括頭臉都糊了泥水,彷彿剛從泥水裡滾過。
“林將軍!林將軍……”雲月大喊了好幾聲,林恪銘才轉頭看她。
“你來做什麼?!”林恪銘震驚地問。
“林將軍還沒告訴我陵關該如何守。”雲月喘勻了氣,神色語氣都頗爲鎮定。
林恪銘皺眉打量她,沉思了片刻,重重嘆了口氣。
雲月一直等着他的回答。
“陵關據險,不難守。重要的是援軍。”林恪銘也鎮定了下來,“最近的是南邑,其次中原,最後北境。”
聽到南邑時,雲月眼睫微顫。林恪銘沒有看出異樣,他接着說。
“將軍府裡有詳盡的城防圖。我的書房,書架第三層第四格里有一本書,書上是我多年來與胡狄打交道的心得。這是西越陵關守軍令符,你拿去。”
林恪銘說完,見雲月神色複雜。他勉強扯開了笑容:“馬革裹屍,乃是我此生最好的歸宿。只是你……”
話未說完,前方西越軍保持的防衛破裂,有幾個胡狄兵鑽了過來。林恪銘的親衛斬殺了三個,剩一個跑到了林恪銘身邊。
副將揮刀要砍掉那小兵的腦袋,被林恪銘拔劍格擋了。
“你來!”林恪銘把劍遞給雲月。
雲月免不了震動,但隨即理解了他的意思。
她的手微微發抖,接過了劍。胡狄兵被副將踩在地上,還在不停掙扎。泥點子從他身下濺起,有幾顆落在了雲月的臉上。
那一刻她沒有多想,舉起劍反刺下去,準確貫穿了他的心臟。
她的第一次殺人,似乎就這麼輕飄飄帶過了。
“走!”林恪銘奪過雲月手裡的劍,讓他的副將帶她走。
雲月以爲自己很鎮定,腦子裡其實空白一片。雲曦拉着她走,她便也隨她拉着去了。
直到翻過了嘯山,她的臉色才恢復血色。
打馬看了一眼山頭那邊,她決然轉身狂奔起來,跑得那麼快。風很大,吹紅了她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