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胥樑千里迢迢趕來弔唁西越王, 帶了三位嬪妃,十來位寵臣,還有三位高家的公子, 他們領着一萬皇城軍, 浩浩蕩蕩開入涼州。
如此陣仗, 與其說是弔唁, 不如說巡遊。
西越王世子出城相迎。浩浩蕩蕩的人馬進入涼州, 用了大量人力物力才安排下來。周胥樑住進了西江春庭。這是專門爲皇帝出巡打造的行宮,有江南小橋流水的風光。
第二日,周胥樑便派了人去接雲月。
雲月帶着雲曦, 進了西江春庭。內官帶她住進了一方別院。周胥樑常常來看她,但是隻是看, 他不跟她說話。他是個文藝皇帝, 雲月不懂詩詞, 不傷春悲秋,他們聊不到一塊去。
“她一說話, 就壞了夕兒的美,朕遠遠看着就好。”周胥樑說。
身邊內官連聲附和。
京城傳來消息,皇帝陛下前往西越涼州,弔唁西越王。陛下剛到涼州,左相高勝, 禁軍統領高誨相繼暴斃身亡, 死因不明。
相非從王府出來, 站在階下等了一會兒, 子樂也從府裡出來了。
兩人一路沉默, 到了茶館裡,喝了兩杯茶。
“高家兩個掌權人沒了, 朝局必定大亂。”相非說,“此時正是千載難逢的時機。”
子樂一手轉着茶杯,看着樓下:“可王爺並無動手的跡象。”
“如今,就差一個動兵的理由。”相非道。
“可王爺並無動手的跡象。”
子樂又說了一遍
相非皺眉,灌了一口茶:“真難喝!”
子樂橫他一眼:“我都沒說什麼,你倒是先抱怨上了。”
兩人不約而同沉默了片刻。片刻後,二人同時開口。
“可有云月的消息?”
聞言兩人都有些黯然。自從雲月離了南邑,王爺便再未提起她,也未讓人去查探她的蹤跡。他們雖關心她,但總覺得欠她太多.或許,自由纔是她更想要的。
夏日午後,知了聒噪得很。周曠珩在書房裡看書。魏歸在一旁陪侍。
周曠珩起身去找一本書,站在書櫃前找了許久。魏歸見他額頭冒了汗,走過去拿出手帕爲他拭汗。他也沒有拒絕。
“九哥要找什麼書?如回幫你一起找。”魏歸笑逐顏開,聲音溫柔如水。
“不必了。”周曠珩說。
魏歸不再問,退到外面去讓黑虎拿些酸梅湯的來。等她轉身回到書房,卻見周曠珩手上攤着一本書。他的目光釘在書頁上,捏着書冊的一隻手用力到發白。
她緩緩走過去,周曠珩還是一動不動。她走到他身旁,他彷彿才發現她,匆忙合上書,往書案走去。腳步甚至有些踉蹌。
魏歸愣了片刻,她看見了,那一頁的空白處印了一方胭脂色的章。那兩個字一閃而過,但她看得清楚。
——皎兮。
她腦中蹦出一句詩:月出皎兮,佼人僚兮……
周曠珩緩緩坐下,一手支起來撐着額頭。魏歸遲疑了片刻,還是走過去欲安慰他。不料剛挪動步子,那邊周曠珩發狂般拿起那本書三兩下便撕得粉碎。
魏歸嚇得呆住了。莫說從她到南邑來的這半年,即使是少年輕狂時,也未曾見他如此失控過。
那兩個字,便令他如此難以自控麼?
周曠珩撕完了書,雙手撐着桌案,埋着頭。他的呼吸很久沒有。
魏歸很懂事,這時悄無聲息地離開了書房。等她回去的時候,周曠珩已經恢復了平常。他的臉色平淡深沉,雙脣緊抿着,在伏案寫字。
她泡了茶,端到他的書案上。
“不必拿到案上來。”周曠珩卻讓她拿回去了。
魏歸依言拿回了茶案。坐了一會兒,她親自去把地上的碎紙收攏起來。
“九哥,這書……”
“扔了。”周曠珩頭也沒擡回道。
魏歸便將碎紙裝在盒子裡,拿了出去。可她沒有扔掉,而是讓人帶回了自己的房裡。
晚上,魏歸在燈下翻看了每一片碎紙。看了兩遍,也沒找到那個印章的痕跡。
邊疆軍報接連送到涼州。
第一日。
“報——胡狄大軍突然東進,運州陷,蘄州危。”
第二日。
“報——胡狄東進,蘄州陷!”
第三日。
“報——胡狄先鋒過蘄州,奔封州!”
三日內,兩城陷落,封州危急。
西越王世子周江驚駭。他是先西越王唯一的兒子,不善武,善治地。面對如此危境,派去了手下所有的將軍,並令距封州最近的陵關守將林恪銘前去援救封州。
如此大事,周胥樑自然是早已知曉。他氣急敗壞地要去封州親征。所有人都勸阻他。
“陛下,朝中左相和禁軍統領暴斃,朝局大亂,正是需要陛下坐鎮的時候,還是回京城吧。”幾個大臣讓他即刻啓程回京。
周胥樑哼了一聲,轉頭問那幾個帶兵的高家公子。
“你們呢?”
那三人面面相覷,排了個年紀稍大的出來回話。
“回陛下,西越邊境自有西越軍護衛,皇城軍是爲護衛皇室,不宜上西越戰場。”
周胥樑聞言冷哼了一聲:“西越邊境,西越邊境就不是我大嶽國土了?”
“陛下……”
“爲將者,聽從爲君者號令便是。你們如何戰朕不管,戰何處得聽朕的!”
高家三個公子不敢再言。
“還有你們!”周胥樑轉頭對幾個文臣說,“朝局亂自有右相和新良侯收拾,朕不信沒了他高家的人,朝廷散得了不成!”
“是,陛下有理。”幾個大臣即刻下跪附和。
“你們,”周胥樑指着殿裡的人,“都給朕準備好,後日出征!”
“是……”
周胥樑從前殿回到後殿,發現淑妃等在那裡。
“你也要勸朕?”見淑妃湊上來,周胥樑以爲她也要勸自己回京。
“不,臣妾要陪陛下上戰場。”淑妃一身香妃色綾紗衣裙,細眉大眼,脣色飽滿潤澤,是個端莊的美人。
周胥樑看着她,思索了片刻,想起了什麼:“朕想起來了,你的父親是這西越的一名大將。”
“正是。”淑妃笑道,“家父常年駐守陵關,此時已被世子調去了封州。”
“林恪銘?”
“正是臣妾的父親。”
周胥樑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淑妃,笑道:“沒想到朕的淑妃還是將門之後。很好,到時你便隨朕上戰場!”
淑妃欣喜領命,卻又有些黯然。進宮五年有餘,陛下竟不知她的父親是誰。
兩日後,御駕親征。周胥樑帶去了帶來的所有人,包括一萬皇城軍,十位大臣,一位妃子,兩位嬪妃。臨走那日,周胥樑讓淑妃秘密帶了兩個人,命她好生照顧,不引起別人注意。
如此,雲月按雲霽的計劃去了封州——胡狄大軍正準備猛攻的城池。
行軍途中,雲月第一次見到淑妃,便看出這個女人不簡單。
在宮女和她的面前,她的眉梢上翹,眼神中透着冷厲。而在周胥樑面前,她卻溫婉端莊,仿若另一個人。
行路顛簸,她忍着頭暈胸悶,到了驛站,進屋關門便對侍女大發脾氣。有一次提起碗向一個侍女砸去,將侍女的額頭砸破了。侍女滿臉是血,向她求饒,她卻發狠似的扇了那侍女兩個耳光。
“在心裡咒罵本妃是不是?”淑妃的面容可怖,癲狂般說,“本妃是惡人,惡人才能踩着白骨走到如今的位置,要報復本妃,就要比本妃更加狠毒!”
“奴婢不敢,奴婢不敢……”侍女磕頭求饒。
淑妃恢復了常態,冷冷道:“起來。把臉洗了,打水來,本妃要洗手。”
她剛剛打了侍女,沾了一手的血。
雲月站在門口,皺眉看着這一幕,打心底裡厭惡眼前這個女人。可淑妃對她還算有禮,她也不好說什麼,只是能不與她說話便不與她說話。
封州全城戒備,百姓已經全部離城,只六萬西越軍駐守城內。林恪銘未料到皇帝會親征,派了部下去接皇上,自己仍舊守着城樓。一個時辰後,皇帝竟然宣召他,他不得已離開了城樓。
皇帝陛下與他見面,免了他的禮,還與他翁婿相稱。
“陛下折煞末將了。胡狄大軍於城外紮營,隨時會前來攻城,末將得在城樓守着。”林恪銘不敢受,肅着一張臉,說要回城牆上去。
“林將軍忙了一日,朕來了也不迎接一下。”
林恪銘聞言惶恐起來。
“誒,不必緊張。”周胥樑笑道,“朕的意思是,不迎接朕,難道不想見到你的女兒?”
林恪銘震驚過後似乎更加緊張了。
兩軍對壘之際,周胥樑命人在州府舉行了宴會。說是慰勞邊關將士,順便與老丈人敘敘。
手下的皇城軍瞭解到對面胡狄軍不到四萬人,便也着手安排去了。
席上爲雲月留了個位置,她便也來了。
席間,西越軍將領個個如坐鍼氈。敵軍屯兵城外,他們如何坐得下去。而他們的大將坐在上首,看着自己的女兒,神色頗是複雜。
淑妃也一改在皇帝面前溫婉端莊的模樣,露出些不明顯的冷淡來。
酒到酣處,周胥樑召了舞姬助興。京裡來的臣子都玩開了,幾名將軍趁機離席,回到了自己的崗位上。
雲月也藉機出了州府,帶着雲曦出去了。
無論軍情如何,臨陣動搖軍心,周胥樑已經犯了兵家大忌。想到雲霽說的話,雲月不由得皺緊了眉頭。若是今晚胡狄大軍進攻,此戰必敗無疑。
雲月着一身束袖深衣,帶着雲曦晃到了城樓下。幾個小兵攔住了她們。她正想轉身離開,城樓上突然號角聲大作。
胡狄軍靠近!
城樓上起了片刻騷動,但很快平息了。
“胡狄壓城,弓箭手戒備!”城樓上傳來氣吞山河的號令。
所有人的心都揪成了一團,城樓上有將領疾奔下來,往城裡趕去。
胡狄大軍攻封州。胡狄軍四萬,封州西越軍六萬,皇城軍一萬。自古以來,西越邊關四城便是爲抵擋胡狄而建,易守難攻。
顯然胡狄大軍沒有什麼優勢,城樓上、城門外血戰開始,城內爲防守準備的物資有條不紊地送上去,此戰似乎不必太過擔憂。
“陛下,請儘快撤離封州城!”即便如此戰況,林恪銘仍堅持要皇帝后撤。
周胥樑不但不體恤將領的愛護,反而發起龍威來。
“哼,朕來是爲親征敵寇,不是讓爾等護衛的!”周胥樑橫眉道,“讓開,朕要上城樓觀戰。”
周胥樑當真在皇城軍和一衆大臣的護衛下上了封州城樓。
幾乎所有人都以爲必勝的一場戰役,沒想到胡狄後方突然又來了四萬人。就在周胥樑上城樓不到半個時辰,明晃晃的火把從西而來。到得城下,林恪銘略一估計,增援的胡狄兵不少於四萬人。
“求陛下撤離!”林恪銘再次請求。
這次,周胥樑沒有再堅持。
“林將軍,這封州城就交給你了!朕去後方爲你尋找援兵。”周胥樑說完,在一衆大臣簇擁下慌忙下了城樓。
他看起來還算鎮定,那一衆大臣卻嚇得屁滾尿流。
皇城軍護着皇帝后撤,皇帝帶着三個嬪妃,一應輜重,坐馬車行路,出了封州,向陵關奔去。
行出百里,天亮之際。淑妃一臉焦急來報:“陛下,求陛下恕罪,臣妾一時疏忽……”
“有何事到了陵關再來報。”周胥樑皺眉道。
“陛下……”淑妃說,“雲家兩個姑娘沒有跟上來。”
“什麼!”周胥樑大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