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道裂痕,光痕。那是一道傷疤,舊傷。
如果這個世上有一個最像你,那一定是你的孩子。
那,我是什麼呢?孩子嗎?我,又是誰的孩子呢?父母的?還是…神的?
汶翎靜靜地冥想着,突然一個熟悉的聲音傳來。
“孩子,你在疑惑什麼?”汶翎驚訝地睜開眼睛,天空突然漆黑一片,不遠處站着一個人影,那人身着與季節所違背的黑色棉裝,袖口繡有奔馬圖騰,臉色不如正常人那樣紅潤,白如冰霜。那人向汶翎微笑着,點了點頭。
汶翎驟然站了起來,詫異地盯着眼前的人,吃驚地說不出話來,“母…母后?”
眼前的人,正是自己前世的母親,彬原上一代的皇后,瓦麗撒韃。
汶翎遠遠地看着她,鬼使神差地向她走了過去。走到面前,雙膝猛然跪地,雙眼已然溼潤,“母后…孩兒不孝…”
輕弱的言語飄入空中似有似無,汶翎擡頭看着熟悉的臉龐,充滿愧疚的她,已然無話。
一身陰黑的瓦麗身上擁有着陽光般和煦的溫暖,看着她,汶翎似乎找到了自己的救贖,眼淚從眼瞼裡消失,安心一點點地爬上臉頰。
“傻孩子,你有什麼好疑惑的呢?”瓦麗微微一笑,說道。
“我…”汶翎一時語塞。她恨,她恨鷹武,搶走原本屬於自己的領土;她恨,她恨宋緋,小人之姿,欺人欺世,奪走原本屬於自己的一切!她更恨,恨她自己,沒有保護好自己的臣民,沒有保護好,應該保護的人。而這一刻,看着瓦麗,她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瓦麗,有一種魔力,一種讓人溫暖的奇異力量。
瓦麗的手按住了汶翎的肩膀,一瞬間,一陣從未有過的安心鑽進心裡。
“傻孩子,都已經過去了,你還有什麼好放不下的呢?”瓦麗和藹地看着她,與她外表相反,她的周身散發着溫暖的觸感。
“母后,您…難道還沒有投胎嗎?”汶翎不解地看着她,疑惑的問道。
瓦麗微微一笑,道:“正如你所說,你、哈娜、以及你父汗都已投胎,前世的事情,早已不重要了。”
汶翎不由地皺了皺眉頭,“父汗和哈娜都轉了世,爲何您還在?”
瓦麗搖了搖頭,道:“在我回答你問題之前,你可不可以先回答我的問題?”
汶翎一驚,微微點了點頭。
瓦麗笑着問道,“你爲何,會到這裡?爲何,要去祭拜我們?爲何,要回彬原?”
汶翎愣愣地看着她,“對呀,爲什麼?”
突然間,她似乎已經忘記她出谷的初衷,忘記了來之前的執吝,她靜靜地看向海面,海安靜地像一灘死水。
“你忘不了前世的仇恨,”瓦麗打斷了她的思考,“可是你告訴我,你現在是誰?”
“我…”汶翎無助地坐在了地上,她忘記了她來的原因,甚至不知道自己爲何而活,爲誰而活。
“心,就如這海水一般,冷靜的時候,有如冰凍,澎湃的時候,震天響地。”瓦麗盤腿坐在地上,悠悠地說道。
“我的心,是什麼呢?”汶翎癡癡地看着海面,不知所以地說着。
瓦麗突然撫上了她的面頰,“傻孩子,你就是你啊!不是任何人,你的心,只是你的。”
汶翎眨了眨眼睛,海面上兩具熟悉的屍體一閃而過。她驟然站了起來,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義憤填膺地說道:“我,扎尼朵瑪,不忘前恥!宋緋之事不會就此了結!”
“你真的,一點都沒有變。”瓦麗搖了搖頭,站起了起來,“那你想如何?殺了他?”
“我…不知道。”汶翎恨他,可是殺人,她真的還是下不了手,“世間萬物,每個生靈的性命都由自己掌握,沒有人可以剝奪他們生存的權利,任何人都沒有。我恨他,但我做不到。”
瓦麗看着她握拳的雙手,似乎看透了她的心思,“下不去手嗎?可是你的手上,有些許的魚腥味。”
“我…”又是一陣啞然,汶翎欲言又止。
“生靈皆有命,就算你這一生中,沒有殺過生,也不代表就沒有吃過肉。更何況,你殺過生。”瓦麗犀利的眼睛看盡汶翎所有的秘密。
“我恨他!”汶翎突然向着海面大喊,“我恨他,我恨他!我恨他!”
“我不管你說的是誰,你,只有一個,獨一無二的,不用爲他人而活。一人一命,隨波逐流,順其自然就好。”瓦麗悠悠地說道。
“順其自然?怎麼順其自然?”汶翎情緒突然失控,對着瓦麗大喊,“他殺了哈娜,奪走了彬原!一夕間,扎尼朵瑪失去了一切!我怎麼冷靜?怎麼隨波逐流?”
“束汶翎。”瓦麗突然喚着汶翎。汶翎一驚,她從未說過自己現在的名字,即使是鬼魂也不可能有這樣的能力,除非…
“您…一直都在我身邊?”汶翎試探性地問道。
“我從未離開過彬原。”瓦麗冷冷的言語中聽不出語氣,“扎尼不聽我的話,你也不聽我的話。無論多少年,你,依然還是你。”
“您如何得知我這一世的姓名?”汶翎不依不饒地追問着。
“說多了,便是泄漏天機。不可說,不可破,你自己參詳。”瓦麗故弄玄虛地說道。
“瓦麗皇后…”汶翎抓住瓦麗的衣袖,憐惜地看着她,“您過得好嗎?”
瓦麗搖了搖頭,道:“死過一次的人,何爲好,何又爲壞?”
“您走以後,我沒能保住原本屬於我們的故土,難道您就一點不怪我嗎?”汶翎看着她,愧疚地問道。
瓦麗微微一笑,似是忘卻了前世的種種,淡然說道,“命運,註定的。你改不了,我破不掉。我不怪你,因爲我根本就沒這個資格。”
汶翎鬆開瓦麗的衣袖,木木地站在原地。那清晰的觸感,不像是魂魄所有,那份溫暖充滿了洗滌的能力。洗滌一切,包括恨愛過往。
汶翎靜靜地看着瓦麗,風軒子的話突然在她耳邊迴盪:‘凡事兩面,心有恨意,便是殺招,心存誠善,便是滌招。洗淨你的心,洗淨這一切。’
“洗淨你的心,洗淨這一切…”汶翎重複着風軒子的話,慢慢地拿起了竹笛,放在口邊,奏起幻雲曲。漆黑的天空漸漸清亮了起來,海波打在礁石上,配合着樂曲。
“天地間,有一道不可磨滅的裂痕,就像人心裡的傷疤一樣。不揭開,自然相安無事。是時候該忘記了!”瓦麗突然厲言相向,天空又變得漆黑墨然,雲間驟然閃過三道厲雷,向汶翎劈來。
海浪呼嘯而來,擋住了第一道驚電,後兩道厲雷順着海浪鑽向汶翎。汶翎頓時一驚,猛然一振,氣波帶動海浪阻絕一道氣牆,引雷入地!
天空隆隆作響,汶翎側身一躍,跳至百步之外,驚異地看着瓦麗,怒問:“母后,何故?”
“我說過,那是一個苦果,你不信。現在,我要讓你忘記這一切!”瓦麗眉宇一凜,四面八方的雷聲驟然響起,伴隨着雷聲,天空驟然閃過兩道驚電,劈向汶翎的方向。
汶翎眉頭一振,腳底抹油,向四處一頓亂奔,雷電像是知道汶翎的意圖,堵死了離開蓬萊半島周邊的小路,蓬萊半島上的沙灘上,驚雷圍繞一週,湊成了一個短暫的牢籠。
“呲…呲…”不斷閃下的電光一點點逼近,汶翎持笛抵抗,一陣奔騰音畢,樂曲帶動地面的沙塵,撲向驚雷。
“噗…”一聲,驚雷悶悶作響,被拖住了腳步。隨着哐的一聲巨響,塵土俱落,所有的雷電匯聚一處,猛然向汶翎襲來。
說時遲,那時快,汶翎運起體內所有的真氣,匯於笛邊,猛然一道藍色光球從笛中泄出,擋住巨雷。
巨雷在汶翎三步之外“呲呲”作響,“呲嚓”光球上出現了一道裂痕,裂痕越來越大,轉瞬欲碎。汶翎透過光球看見巨雷扭曲的樣子,像是在炫耀即將到來的勝利。
她的氣息越來越弱,光球也越來越扁,慢慢的透明瞭起來。她突然提起了精神,咬破嘴脣,猛然將嘴角的鮮血吹向光球,光球閃耀了兩下,便碎裂了。
劇烈的衝擊撞散了巨雷,撞倒了束汶翎。散落在地的竹笛無暇在意,汶翎的身邊,鮮血染紅了一小塊沙面。雷散後引起的煙氣,遮住了瓦麗的臉。
“母…後…”汶翎極力撐起身子,側躺在沙灘上。她透過煙氣,看着遠處模糊的瓦麗,質問着她,她顫抖的聲音已然扭曲,“你要…殺…我?”
瓦麗慢慢地走近汶翎,看着她紅透的雙眼,有恨,有不甘,還幾分不敢相信。
瓦麗在汶翎身邊站定,面無表情地說道,“你,不是扎尼朵瑪。你是束汶翎,與我一點關係都沒有,你的死活,自然與我無關!”
“母后…”冷酷的言辭落入耳中,汶翎忍不住顫抖地喊道,聲音越發顯得沙啞。一滴清淚趁她不備落在沙灘上,覆蓋了剛剛的鮮血,“爲什麼!究竟是爲什麼!”
汶翎歇斯底里地向瓦麗喊着,瓦麗淡淡地嘆了一口氣,搖了搖頭,向海裡走去。汶翎竭力抓住瓦麗的褲腿,瓦麗似乎沒有感覺一般將她向前拖行。
汶翎越來越沉,但瓦麗的腳步卻沒有停止。一霎那,瓦麗的身體消失了,汶翎緊攥褲腳的手撲了空。
她慢慢地擡頭,天空中裂出了一道細長的縫隙,照下一縷刺眼的陽光。瓦麗乘着陽光,逐步進入了雲層裡。
“母后…”汶翎憤怒地看着天空,大喊道,“難道您就一點不恨宋緋嗎?難道您真的忘得一乾二淨嗎?”
天空漸漸褪去了陰霾,瓦麗的聲音隨着陽光緩緩飄下,迴音隨風而動:“紅塵轉瞬,無勝,無喜。過眼虛無,無悲,無敗。進,則盡,退,則褪!”
天空逐漸恢復了原本的晴朗,陽光完全照射着沙灘。汶翎看着拍礁的海水癡癡的笑着,“你不是說讓我忘記嗎?爲何我還記得如此清晰?”
苦澀的淚順着汶翎的臉頰落下,她漸漸地失去了力氣,沉沉地昏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