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弘治十二年,除夕夜,江南揚州府。
西街仁和裡的桑府一派整肅,府中東側的祠堂裡頭這會回掃灑一新。祠堂裡上手當中供着鹽宗夙沙氏,一左一右,供着陪祭膠鬲、管仲,接下來纔是桑氏的先祖桑元及歷代先祖。
供桌上厚重端莊的宣德銅鼎內燃着上好的檀香,兩側燭臺上紅燭高照,下來兩捧時鮮的獅子菊猶帶着晶瑩的露珠。菊花的中間,一座半人高的形鹽佇立。那形鹽狀如猛虎下山,通體潔白晶瑩,在燭火下,粼粼閃光,更有一番不可逼視的傲然氣勢。虎狀形鹽下來,供桌當中,則赫然供着一份倉鈔、一份勘合、一份鹽糧勘合底簿。內中白紙黑字赫然寫着桑氏出年販鹽數額:八千零一十引。
祭祀主持立在供桌右側,供桌前爲首者是一名年方十七、相貌清秀的少年,緊接着的又是一名更加年少的文弱少年,餘下則是老幼不一的族中男子按次排列。宗祠以外,一衆穿着年節喜慶棉袍的媳婦小姐按着輩分長幼一一垂手而立。
此刻,祭祀主持照着規矩,一一唱和。按着主持的指引,爲首的桑氏長公子桑少嘉手裡捧着祝詞字正腔圓的祝禱。待祭辭唸完,又獻祭禮,隨後向祖先稟報桑氏去歲來年一年所擔的朝廷鹽課額、販鹽所得,最後纔是衆人三拜九叩大禮。
待祭祀結束,天色、欲晚。
管家太太桑氏擡頭看了看天,立即讓嫲嫲把桑氏二房太太李氏、自己的長子桑少嘉招來,三人一徑進了外堂的賬房議事,留下一衆族中的三姑六婆。
二小姐桑少筠見狀未曾多問一句,只低頭恬笑着辭過族中諸位長輩,便往自己房裡去,壓根不理會身後長輩們的竊竊私語:
“少嘉今年也十七歲了吧?聽外邊的人傳,這管家太太一個勁兒的要二太太答應少嘉和少筠的親事呢!這哥哥娶妹妹,自古及今頭一回聽聞!”
“可不是!我聽聞呀,只有關外那些吃人肉喝人血的蠻子才做這樣沒人倫的事呢!”
“哎呀,按說,也不真是兄妹,算起來,不過是姑表結親,這也是常有的事……”
“不是兄妹?少嘉他爹入贅咱們桑家,少嘉也姓桑,今日還是主祭的桑氏子孫,怎麼就不是兄妹?說到哪兒,也是這個理……”
“快別說了!讓那位管家太太聽見了,又是一場脾氣了!何況讓少筠聽了心裡什麼滋味喲!這大過年的,大家少說兩句,當積德行善吧……”
……
桑少筠把長輩們的一字一句都聽在耳裡,嘴角微微翹了起來,而腳下不疾不徐,款款走回了自己的竹園。
竹園小巧,不過四間廂房,但內中修竹叢叢,分佈的錯落有致,深得園林意趣,使得竹園宛如擁翠抱雅一般。這回寒冬臘月裡,修竹依舊青翠欲滴,讓人一見忘俗。
少筠淺淺一笑一眼掃過園子,轉進房內。
大丫頭侍蘭迎上來笑道:“二小姐回來了!”
少筠莞爾一笑接到:“你回來了!”,說着便坐到妝臺前,任侍蘭卸去釵環,換了家常的棉袍,又淨了手。
那侍蘭才悄聲在少筠耳邊說:“小姐……”
侍蘭話未說完,少筠揚手截住,語氣溫柔恬靜:“我聽侍梅說,姑姑房裡的嫲嫲吩咐了好些針黹活計,留着十五放賞用。侍梅和清漪連日趕工,連覺也睡不好,你快去瞧瞧她們去吧。”
侍蘭眼眸略垂,而後一笑,說:“知道了。小姐,那套熟銅雕纏枝蓮的瓶爐三事侍蘭收拾出來了,就擺在桌上。桂花香與往年一般的備好了,小姐,您燃香仔細燙了手。”
少筠站起來理了理裙襬:“知道了,去吧。”
侍蘭輕輕的腳步聲遠去,少筠才慢慢的坐到桌邊,摸着那套瓶爐三事。這套東西熟銅熔鑄,上面纏枝蓮的雕工非常出色,舊日一直是爹爹的心頭好,因此撫摸的鋥亮。自爹爹十年前去世後,這套寶貝就到了她手中。自她得了這套東西后,每逢除夕夜,她總會親手燃起爹爹生前最中意的桂花香,因爲除夕夜……是萬家團圓的日子,也是爹爹的忌日……
嫋嫋的香味散開,空氣裡一股桂花的馨香,非常的宜人。
少筠放下香箸,才把香包裡的桂花香收拾進香盒,身後就傳來略顯急促的腳步聲:“筠兒,又點了桂花香麼?”
少筠聞聲連忙站起來,轉身扶着母親:“阿孃!這就議完事了?”。
待兩母女坐下,少筠才笑着說:“今年秋天的桂花開得好,連外面買的桂花香也特別的清雅。”
李氏不以爲意,只扶着女兒的手,一塊在桌邊坐下,又環顧了一週,發現女兒房內一個丫頭也沒有,不禁嘆氣道:“你姑姑房裡的嫲嫲又支使你的丫頭了?清漪侍梅的針黹雖好,可也不是繡房裡的繡女,咱們家再不入流,也不至於到這份上!如今你就是咱家少字輩的長姐,怎麼一點小姐脾氣也沒有?”
少筠略低了頭,沒出聲。
李氏看見女兒不言不語,又勾了傷心事,只扶着女兒的上臂,令自己可以看清女兒的容貌。
眼前的桑少筠眉清目秀,眸子淡淡,很是溫柔恬靜。
這張臉,無論醒着睡着,李氏無數次看過,也無數次喟嘆:“少筠……你爹的小竹子、心肝寶貝!哪兒比別人差?我真不信!就算是命,我這爲孃的,也要爭上一爭!”
少筠聽了母親的話,一下笑開,撲到母親懷裡撒嬌:“娘!大過年的,說這個做什麼?”
李氏摟着女兒,語氣隱隱透出怒氣:“不是爲孃的死要面子活受罪,娘怎麼忍心看着你……姑且不論旁人的閒言閒語,但說你少嘉哥的爲人處事!我這做母親的無論如何也不能答應這親事,總不能看着你一輩子都這麼命苦……”
話到此處,李氏話裡帶怒,更牽動了悲苦:“哎!怪只怪那天殺的賊人!生生要了你大伯父、爹爹還有大哥的命……我記得真真的,也是這闔府團圓的除夕夜,你大伯爹爹就那樣渾身是血的躺在前堂,那情形……哎,細細一想,早十年的事,就像是昨日發生似的……那時候闔府上下頓時亂成一鍋粥!你大伯孃是小腳的小姐,身子又弱,操持不來家裡的生意。你娘我大字不識,根本沒法插手。你姑姑這時候出來主持大局,倒也順理成章,娘不埋汰人家,那幾年你姑姑也確實辛苦了。”
李氏停了停,似乎沉浸於往事,但不一會就驚醒過來,語氣又硬了三分:“可要說你姑姑她是真心體恤咱們孤兒寡母,那可真擡舉她了。還是你大伯母看人看得透徹啊!她臨去前的一番話娘今日還記得清清楚楚!她千叮萬囑要我提防着你姑姑,還說這桑家的管家總該由咱們大房二房的人來當,纔對得起列祖列宗。哎!果然如此!你看看,這幾年你姑姑對你對少原是什麼光景?對桑家那些老掌故們又是什麼光景?”
“剛纔你知道爲什麼議事?你姑姑今日當着少嘉的面又提了你的婚事……我知道你姑姑的心思。你姑丈雖然入贅、少嘉雖然姓桑,但刨去你大伯絕了後不說,你爹爹排行第二,正經還留有少原,算起來少原才正經是咱們桑家的男孫呢!這個理,闔府上下的明眼人誰不清清楚楚?眼見着少原長大了,她再不把權交出來,族中長輩也要看不過去。所以她才挖空了心思的想讓少嘉娶你,這纔好保住少嘉的位置。”
“可是少嘉着實不成器,不說咱們傳家的能耐,就是他那爲人!哎!娘怎麼忍心看你受委屈,一輩子不得安生!你可是你爹爹捧在手心裡的小竹子……少筠,你自己的終身大事,你究竟有什麼主意沒有?”
少筠靜靜聽完母親好大一番話,才從李氏懷中擡起頭來:“娘,您剛纔還說呢,就算是命,也要爭上一爭。女兒倒想聽聽娘打算怎麼爲女兒爭呢?”
李氏哽住,又嘆氣:“哎!娘要是想得出法子也不至於被你姑姑氣得頭疼!實在不行,我明擺了告訴你姑姑,不行!咱們桑家雖然不是什麼詩禮簪纓之家,但在淮揚一帶也有些臉面,就沒見過哥哥娶妹妹這樣有違人倫的事情!”
少筠淺笑,離開了母親的懷抱,一面又揭開香爐,用銅鏟子撥了撥香屑:“娘,姑姑手裡頭正經拿着咱們桑家的鹽引文書呢。運鹽司、邊鎮巡撫那兒掛名的還是姑丈大人的年貌呢。咱們家大宗銀子的一出一入,都是姑姑管着,也是姑丈奔波着。娘這些年一直小心給姑姑陪着臉色,我更是自小就被姑姑房裡的嫲嫲支使幹活,爲什麼呢?”
李氏苦了一張臉:“筠兒,說起來,都怪你娘沒能耐,別說識字斷文,就是賬本也不會看,不然何必曲在這裡看別人的顏色、等着別人逢年過節的施捨銀子!”
少筠看見母親一直大皺眉頭,經不住笑着伸出手指來拂開:“娘,您別發愁,您再皺眉,這額頭的川字紋可就褪不去了!”
李氏聽聞女兒哄她,心裡再不痛快,也擠出了幾分笑容。
少筠看見母親仍不能開解的樣子,又加了幾句話:“娘說的什麼話?少筠和弟弟長這麼大,也沒餓肚子,也沒短衣裳。另外供書教學、琴棋書畫繡工,哪一樣不是娘在姑姑那兒賠小心得來的?娘在這裡頭受了多少委屈,旁人不知道,女兒還會不知道麼?娘還埋汰自己,女兒真真無地自容了。”
少筠一番話說的李氏眼睛紅了又紅,只哽咽道:“好孩子,那算什麼!”
少筠看母親明白過來,笑得更開一些,忙轉了話題問起晚間團圓宴的衣飾來。兩母女這才暫時丟開心事,你一言我一語的說起體己話來……
李氏剛纔轉開心思,房外又傳了了聲音……
作者有話要說:開新文了,本文key word,商戰。
霸王們都來報道,出水我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