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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文淵還真不是臨時起意,反而覺得極爲可行,當即還把寧悅喚來一塊商議。

寧悅本是位女菩薩的性子,聽聞何文淵有意撮合萬錢與少筠,以求解開少筠心結、化戾氣爲祥和,自然十分贊同。她當即表示既然清漪從桑家宅門出來,自然應當盡力,而她自己曾與少筠相交,也責無旁貸。

樊清漪在一旁溫柔和順的聽着,心裡作嘔不已!她伺候少筠三四年,其實早就熟知少筠的脾性。這個女人,長得纖細秀雅,實則錙銖必較!雖然她拿不準桑少筠是否已經知道事情前後,但桑少原、李氏亡故都是事實,桑少筠絕無可能說一句算了就能完結此事。只是何文淵認定萬錢能夠拉住小竹子,她也樂得靜觀其變,沒準這裡頭她能發現些有趣的事情,扭轉乾坤呢。

溫柔和順,是她一貫的面貌,可一旁的彩英卻沒有那麼好的涵養。得知少筠在生以來,她度日如年,時時刻刻都如同驚弓之鳥,幾乎別人每提一句“桑少筠”,她就不得不回想一次當日她有沒有什麼對不起桑家的地方,然後再拼命告訴自己,自己沒有什麼對不起桑家的地方。

一家人的各懷鬼胎,若是有天神俯視,一定笑不可遏。

也就在何府上熱烈商議的時候,桑宅裡不乏溫情脈脈。

四月初三,鄧之汝夫人王氏扶着小丫頭,領着小女兒,親自前往西街仁和裡,弔唁罪婦桑少箬。

這些日子的迎來送往,究竟有哪些人是真心弔唁少箬?無非鹽政鬆動,同行之間的溝通場合而已!揚州府上其實沒有一個官員上門弔唁,即便樑師道當日稱兄道弟的同僚們亦不例外。所以梅英上門,可說是一片丹心、誠意拳拳!

侍菊將前堂消息報給少筠後,喟嘆道:“小姐,這才真是梅妻鶴子的品行吧!揚州府上的官家,何嘗捨得紆尊降貴,到低人一等的西街裡來?何況咱們大小姐是獲罪婦人!再者說,鄧夫人在夫家的日子也這麼不好過,她能來,實在是難得了!”

少筠淺淺笑開,又立即站起來:“我親迎接她去!”

侍菊點頭,兩人正要走時,又見芷茵粉黛未施的走來。

少筠忙迎上去:“大約妹妹聽聞消息,要見見昔日姐妹?”

芷茵含了淚:“如今你我這樣的身份、她這樣的身份,她還願意冒天下之大不韙,我自當剖心相見。”

“芷茵小姐……”,侍菊面露猶豫:“不如等我們小姐見過了,日後再找了機會見?你也知道如今這樣的身份……”

芷茵搖頭,面上堅定的神色:“侍菊姐姐顧慮什麼我知道。倘若她這般來,還是懷着惡意的,我在這世上便再沒有值得留戀的了。真如此,我便認命,也絕不會連累筠姐姐。”

少筠笑笑,安撫得拍了拍芷茵的手,又對侍菊說:“既如此,外間人多,你便將王夫人請進來,就說與我說說話。還有,備兩份厚禮,留着給她的小女兒。”

侍菊行了一禮,答應着離開。

一刻鐘後,少筠見到梅英。

梅英滿眼熱淚,拉着少筠話也說不出來,冷不防躲在帳幔後面的芷茵跳出來,忍淚笑道:“梅姐姐,你可還認得我是誰?”

梅英嚇了老大一跳,回過神來只拿着帕子捂着嘴,認了半日,又哭又笑:“老天爺!這不是芷茵妹妹!”

芷茵心無芥蒂,前塵往事又都隨風散去,漸漸收了眼淚,笑得一如往昔。梅英悲從中來,拉着芷茵啜泣不已:“你還活着……還這般笑得沒心沒肺的樣子……好妹妹,在我眼前還裝麼?”

少筠在一旁看着,淡淡而笑。劫後重逢,她經歷了不少,重逢時候的悲慟已成了習慣。可是,芷茵比她靈透,知道笑,知道放開往事包袱,則未必不是好事。

芷茵搖搖頭:“笑不好麼,沒心沒肺不好麼!當日我爹爹做那官兒,金銀滿箱,你我還說未必不是民膏民脂,還憂心若被發現了又如何。最後果真妻離子散,父母反目、兄弟結仇。金滿箱、銀滿箱,散了個乾乾淨淨。也罷了,還得乾乾淨淨,了無牽掛。姐姐,原不是我的,沒了,能怪誰?所以我不恨誰,我也不怨誰,我得筠姐姐、梅姐姐這樣的姊妹,真正是我得的,這便是我天大的福氣,爲什麼不笑?”

梅英拭乾眼淚,側頭一想,說道:“臨別前,你說你念佛經,如今看來,竟是悟了。好妹妹,原是我俗氣了!”

芷茵一笑,恍如豆蔻之華。

梅英這才把芷茵拉到少筠身邊一同坐下,又領着自己的小女兒見過了兩人,才略帶些傷感說道:“芷茵得蒙少筠襄助,我心裡真正是覺得沒有遺憾了。可見你我三人,昔日言淺交深。只是聽聞樑夫人噩耗,想到苑苑最終落得這樣的下場,十分傷感。正經應該給樑夫人上一注清香,順道叫你們見見我的女兒。”

芷茵聽到這話,蹙眉嘆氣。

少筠笑道:“姐姐有心,又肯這樣前來,我心裡感激,就怕你因此在公婆夫君面前落了不是。”

梅英搖搖頭:“若說不爲難,大約瞞不過你我這一雙風霜眼睛。只是這兩年我也着實看淡了夫妻情分,只要我的孩兒平安康健,哪怕我過得平淡些,也沒有什麼可抱怨的。”

說到這兒,梅英這樣清冷的人也滿懷柔情的看着一旁與宏泰玩耍的小女兒。少筠滿心柔軟,也替梅英覺得知足。大約郎心似水,一去不返。既然苦苦尋覓而不可得,又何妨站得遠一點、看得開一點?而今想來,他們這三姐妹,命途坎坷,對人生,早有了不同的領悟、不同的選擇。而此刻彼此相對而坐,說些家長裡短,未必不是度盡劫波卻又輕鬆愜意的事情。

想到這兒,少筠親自打開自己的箱籠,尋了一對子母牙雕的“知足”把玩件出來,託在掌心給梅英,笑道:“今日頭一回看見小侄女,侍菊備的禮薄了些,我便把這對牙雕知足把件送給你們母女了,只願你們平安知足。”

梅英大方接過,細一看,原來是一左一右一大一小的兩隻玲瓏可愛的小腳丫,上面趴了一隻蜘蛛,取諧音“知足”的把件。梅英挺高興的,把女兒招呼過來,親自掛在她腰間,細聲細氣的吩咐道:“這是筠姨送的禮物,甜甜好好掛着,知道麼?”

小姑娘方纔會說話,十分乖巧玲瓏,又細聲細氣的答應了一聲是,惹得一屋子的人都搶着抱她、哄她。最後芷茵把她搶在懷裡,一面哄着她一面笑道:“活脫脫一個模子刻出來的,連說話都是那般暗香襲人的味道!姐姐,若非我這奴才身份,非攛掇你叫她認我做真正的姨媽!”

梅英好笑:“認什麼姨媽?正經就是姨媽麼!只是你有什麼打算?往後就跟着筠妹妹過麼?”

芷茵偏了偏頭,放下梅英的女兒,笑道:“昔日學的,都是詩詞書畫,教坊司裡頭,都是逗人開心的下九流玩意,正經不能換三餐溫飽。幸虧筠姐姐不計較我這身份,如今我便跟着筠姐姐學女紅,若我能得她一半的功夫,想必做個繡娘,也能餬口吧。”

“我也不計較多她這一張嘴吃飯,”,少筠笑道:“只是她偏覺得欠了我天大的人情,總想着自給自足。罷了,我不攔着她,總強於日日躲在屋子裡淌眼抹淚的!”

“是呢!”,侍菊站着作陪,也笑道:“我也沒見過哪家大小姐如芷茵小姐這般的!開頭的時候連針也拿不好,後來十隻指頭都扎穿了,到如今可正經開始學扎花了!”

梅英有些不忍的看着芷茵,芷茵則大方笑道:“我不覺得苦!當初在青樓裡學唱戲,比眼下不堪多了,可不也熬過來了?我只知道,指望男人,我就是個玩物。不甘心當玩物,那就該靠自己。姐姐用不着擔心我,我好着呢!”

梅英含笑看着少筠:“聽她這話,我倒真放心了!”

“她是有一說一的脾氣,心裡不藏事,生氣難過,都說出來,說出來就好了。”,少筠摸了摸芷茵的臉蛋,笑道:“這是她的福氣,我看見她這般闊朗,只有放心的。”

梅英點點頭,沉吟了一會,又拉着少筠:“你知道這是芷茵的福氣,又知道有一說一、心裡不藏事的好處,那你自己呢?心裡藏了多少事?昔日的小竹子,杏面桃腮、容光煥發。可眼下你拿鏡子瞧一瞧?三分嬌、七分怯;三分沉靜、七分氣弱。你也該把心裡藏着的事說一說、放一放,別把自己熬出症候來!”

少筠一笑,不肯說話。侍菊則笑道:“唯獨夫人敢說這話了,一屋子的人,要不是下人就是晚輩,哪裡還有貼心的長輩提點?侍菊只盼着夫人常常與她說說話,開解開解她,比一天三碗藥都強!”

“是個好丫頭!”,梅英轉頭去看侍菊,誇到:“少筠有你這樣的丫頭陪着,真是福氣!你只放心,我若能抽出空來,必定時常來看!”,說着又回頭來看少筠和芷茵:“說起來,好多年沒有這樣高興的說話了,遇見你們,心裡再不能這樣暢快了!”

少筠笑笑,卻沒有接話。可她心裡清楚,雖然高興,她卻不敢時時與梅英交往。卻不是因爲梅英不值得交往,而是梅英不是單獨一人,身後有夫家孃家,交往過密,難保不叫梅英爲難出錯。

而少筠並未猜錯,因爲梅英抵達西街的那一刻,她也正式進入了兩淮官老爺們的視野,其中自然包括何文淵及其夫人、兩淮都轉運鹽使司、揚州知府衙門,甚至江蘇布政使衙門……

作者有話要說:梅英會惹出事情來,我不說,大家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