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她一年之內的第四次造訪富安,不過相較於前幾次,這一次的富安之行最爲輕鬆,因爲許多事情她已經瞭然於心。
老榮頭、趙霖、林江和方石,還有她姑丈,知道她要來,都親自在路邊接她。
待她下了馬車,看見這麼多人站在路邊,不禁有些好笑:“榮叔、趙叔,方伯伯和林伯伯,怎麼都在這兒?今日鹽場集體休息?”
衆人都好笑,林志遠走出來攜着少筠說道:“知道小竹子要來談大事情,大傢伙還不歇息一天等着麼?筠兒,這麼說咱們翻新殘鹽的事,就要動工了?”
少筠點點頭:“十分準了,筠兒就爲這事來的。對了,怎麼不見隋叔叔?他的傷養過來了?”
林志遠只是捻鬚而笑,卻不發一言。老榮頭那把破鑼嗓子叫開:“得了,你一個姑娘家別站在路中間,招人看見。先往你姑太太家安頓好,要見老隋,就招呼丫丫過來帶着你。咱們老哥幾個,今晚上要喝個痛快!”
趙方等三人聽見了都點頭稱是,林志遠見狀便吩咐幾人:“老榮頭忙去吧,別又落了話柄叫人數落你哥幾個!今晚上到老宅子裡去,我吩咐若華準備了酒菜。”,說着便攜着少筠走向桑氏在富安的老宅。
老榮頭等人也沒有客氣什麼,目送少筠離開後各歸各位。
少筠走了一段,又回頭,因笑道:“姑父,隋叔叔好盡了?是不是心裡還難受着,所以不願見我?”
林志遠呵呵笑了幾聲,才說道:“他是難受着,不過不是不願見你,是不敢見你。他在老榮頭跟前慚愧過好幾回,說是小姐頭一回見他,他就來了個下馬威,灌醉了小姐。筠兒,夜裡宴席,他不願來,你便親自去請請他,也讓他在他那些徒弟面前長長面子。”
少筠聽了忙答應下來,又問侯桑氏:“姑父,姑姑、哥哥還好?上回我娘打發楊叔送來的夏日衣料子、消暑的飲食都收到了?鄉間可過的習慣?”
林志遠笑了笑:“一會兒你見了就知道了。鄉間沒什麼不好的,就是肯有蚊子。你姑姑叫人買了草藥,薰了兩回就好了。要說咱們桑家的老宅子,真正是藏風得水的好地方,雖在水邊,卻沒有半點潮溼溽熱,夜裡十分涼快。如今我和你姑姑一大早起來,隨意一碗米粥,然後往草蕩裡一逛,哪天不撿些小玩意回來。”
少筠聽了頗爲安慰,因此笑道:“哥哥呢?”
話到這裡,林志遠沉默了些,良久才說:“你少嘉哥哥的脾氣,哎,這些年在揚州,養壞了!鬥雞走狗,眠花宿柳,都是些紈絝子弟的玩意。纔到鄉間,少了這些樂子,你姑姑又十分溺愛他,只怕一時還能轉的過來。老榮頭跟我說過,桑家宅門裡少字輩的少爺小姐們,唯獨你略知道些煎鹽的深淺,其餘一個男丁都不曉得,是該有個人在這裡面好好學學,意思是讓少嘉跟着他學煎鹽。我也覺得很好,就是你姑姑還轉不過彎來,總覺得煎鹽邋遢,怕你少嘉哥受苦。”
少筠一直沉默的聽着,聽到這裡忍不住張口:“姑丈,您別怪姑姑是溺愛哥哥。我瞧過煎鹽的場子,冬冷夏熱,一日十二個時辰,燒火燒足八個時辰。連榮叔都說,煎鹽能把眼睛都薰瞎了,怨不得姑姑捨不得。若少嘉哥想學點手藝,筠兒倒有個主意。這一回家裡翻新殘鹽,是與萬錢、元康平兩位爺一塊合作的,三家人各出一位賬房先生。筠兒尋思着蔡波管了大宅裡的賬目,但他不能兩面周全,少不得還得再添。富安素來是桑家的根基,若是哥哥能在這上頭替家裡看着,大家都放心了。”
林志遠聽了這話好笑的看了少筠一眼:“你這孩子!精明的時候像個可以說話的大人,遇到這事,倒還是婦道人家的見識。你想想你少嘉哥哥,唸了幾年私塾沒念出什麼出息來,秀才考了也沒考上。眼下高不成低不就,家裡的本事一成也沒學會,再耽誤下去,這輩子就毀了。但是,若眼下讓他管賬房,他不把拿銀子拿去吃喝玩樂纔怪!我這做父親的,早兩年沒能對他盡心,如今定要改過來。哪天我與你姑姑兩腿一伸去了,留他在世上,好歹有門手藝,我們也放心了。”
少筠好笑:“姑父,您心裡有了主意,還試探筠兒!”
林志遠笑了:“也不是試探你,是想讓你跟我一塊兒唱個白臉。”,說到這兒,林志遠突然壓低了聲音湊近了少筠:“悄悄告訴你,你姑姑如今怕你怕着呢!”
少筠有點而嗔目結舌:“怎會……上回……我在老宅子裡養腳傷,姑姑還說我姑娘家這樣往外跑不合適,說我要吃苦頭的……”
“咳!”,林志遠哭笑不得的:“你姑姑那人,倔着呢!怎麼肯在你面前露怯?上回富安一下子變了天,我又在衙門裡困了整整一天一夜的,回到家裡,你姑姑哭得什麼似的。後來滿富安的大兵帶刀行走,你姑姑連門都不敢出,夜裡還睡不着覺。聽聞你在衙門裡和官老爺鬥,還差點捱了衙役的大板子,直說你天大的膽子。你別看她舊日那樣厲害,其實心裡怯弱的很,我哪回出門她不擔驚受怕?家裡家大業大,她強撐着罷了。如今你嚇她一嚇,少嘉的事保管能成。至於他管賬房的事……且看他能不能學好了再說!”
少筠覺得好笑,忙答應下來,又玩笑道:“這一下哥哥恨死我了!”
“咳!就當是我這做姑父的偏心自己的孩子吧,你拿出衙門裡的威風嚇一嚇他們娘倆就成。”
唱白臉?這也是姑父對哥哥的一番心意!少筠心裡羨慕哥哥有個盡心盡責的好父親,因此也不介意做這個白臉。
……
夜裡的時候,老隋果然沒有來,少筠少不得親自去請。不料這一請就不得了,老隋也不知道哪裡聽來的法子,竟光了膀子縛了幾根柴在背上,一看見少筠就當地裡跪下,“砰砰砰”的磕了三個響頭。
侍梅沒怎麼見過人,當即嚇了個目瞪口呆。少筠沒有法子,生受了這三個響頭,又連忙拉着丫丫和她夫婿狗兒,把老隋細細的勸慰了一番,老隋方纔肯解下背上的柴火,穿好衣裳,跟着少筠一塊往桑氏老宅吃頓飯。
這一頓飯,桑若華足足擺了十桌,把富安竈戶的頭頭目目都請了個遍,又備了不少菜餚分了下去,倒把富安弄得熱熱鬧鬧的。期間少筠作爲當家的,少不得應酬,一圈下來,臉上豔若桃花。昔日的五分秀雅,變作今日七分嬌俏,同席的桑少嘉看見了,心裡便有些不是滋味。往日他嫌棄這個妹妹太過寡淡,連脾氣也叫他覺得沒有趣味。今日想來,原來是他凡事只看了表面,不曾深究。加之早前少筠爲奪權,三番四次對他下絆子,而後回過神來,真叫他恨得牙癢癢!
大約鬼迷心竅,又或者他是真想教訓一下這個妹妹。桑少嘉也沒有多思量,趁着少筠喝高了去屋外放風時,悄悄尾隨而至,直至無人處,便把少筠攔了下來,想要非禮少筠。
可這一日富安十分熱鬧,少筠又不是旁人,正正是宴席的主角。尤其桑榮等人都是真正疼愛她的,看她未婚姑娘又喝的滿臉通紅,豈有不暗自留心之理?自少筠一離席,便有人暗自跟着。這一下桑少嘉的醜態正碰在了桑榮的槍口上,叫桑榮氣得當場拿了大棍子兜頭兜臉的就往桑少嘉身上招呼。
桑少嘉被揍的哭爹喊孃的,立即驚動了屋內正飲酒作樂的大夥,也叫桑若華火急火燎的跳起來維護兒子。可惜,桑若華這一回也護不住兒子了。林志遠聽了下面人的陳述,當即黑了臉,一把拉住桑若華:“這等逆子,你還要等他釀出什麼禍來才管教?”
就這麼招,桑榮秉着不打不成材的理念,照着當年桑貴做模板,當着滿富安人的面,狠狠的揍了桑少嘉一頓,還當即宣佈,第二日桑少嘉就要往鹽場裡學習煎鹽,大小規矩都跟着竈戶,做不好工就不給飯吃……
少筠看見桑榮凶神惡煞的模樣,又看見她姑父黑着一張臉,心想原來這就是唱白臉啊!這兩老,也夠腹黑的!真不知道當年的小貴子是怎麼從老榮頭的棍子下熬出來的!難怪那樣刁鑽油滑的脾氣!
不過她雖然看穿了兩老這出苦肉計,卻沒打算替他哥哥說一句話。話說,像桑少嘉這等紈絝子弟,不能耕地種田不能伐木煎鹽,基本就一殘疾人士。也只有結結實實的揍得他從天上掉回到地上,他才能知道什麼叫人間煙火,不然他還以爲自己是頭頂生瘡腳底流膿的極品惡貨,可以滿世界打橫着走!
第二日,桑榮言出必行,天還沒亮的時候就把桑少嘉那小身板從高牀軟枕中挖了出來,生生一腳踢進了鹽場。得了消息的林志遠、桑若華,乃至菁玉、少筠都穿着睡袍趕了過來,卻不料最後只能睡眼惺忪的站在少嘉屋裡,對着空屋子大眼瞪小眼……
就這麼招,桑少嘉徹底掉進桑榮的魔爪。一天八個時辰都呆在鹽場裡,從最髒最累的雜工做起,一步一步的學着燒滷、淋滷、試滷。開始的時候桑少嘉積極反抗,可小身板不夠年近六十歲的桑榮硬朗;而後他消極怠工,桑榮則不管三七二十一,揍了再說。最狠的是揍了還不算,不給飯吃才厲害!因鹽場是封閉的,進了去,桑榮這總催就是頭目,皇帝老子在裡邊都得靠邊站。這一下桑若華想幫兒子也幫不上,桑少嘉自然是呼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如是三兩個月下來,神仙都得學乖!
直等到桑少嘉終於認清了形勢,進了鹽場不再鬧騰,學會乖乖做工時,桑榮才漸漸放緩了高壓態勢,依着桑少嘉的脾氣,慢慢引導他許多道理,這些則又是後話了……
作者有話要說:要不是壞得腳底流膿,還是乖乖做箇中規中矩的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