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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文淵終究下定決心,推行曬鹽法,同時力保鹽商直接從鹽課分取鹽斤,朝野上下因此而軒然大波。

七月中旬,都察院集體彈劾何文淵,各部給事中彈劾者十之七八,廟堂之上前赴後繼的洶涌狂潮,向何文淵撲來。

也僅僅到了這個時候,何文淵覺得自己真正的像一個純臣,不計較利益得失,不計較身份高低,一心做着自己想做的事情。或者這也是爲人臣者的領悟吧!尋常的時候,家中有大有小,朝中有親有疏,計較着這些榮辱得失,畢竟格外珍重羽毛,做事說是步步爲營,實則步步不能輸。可這一切都失去之後,反而明白,沒有什麼是不可以失去的!

所以,何文淵於七月十日以萬言書誠懇的向皇帝剖心,自此後一言不發,只在兩淮雷厲風行的推行着他與萬錢定下的方略:用鹽商的抵押款項來支付拖欠竈戶的銀子,推行曬鹽法,將已經完全不能使用的盤鐵廢棄重新熔鑄,給予鹽商分成三成的保證。

儘管朝中洶涌,但兩淮,何文淵卻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責任感和隨之而來的釋然。竈戶之苦,只有親身進到鹽場方纔能知;竈戶之誠,也只有切身交談過才能知;而鹽商之難,則是親身跑過碼頭支過鹽,才能稍有領悟。當何文淵看着那些煎鹽煎了一輩子的老人淚流滿面、一步三回頭的離開盤鐵時,他終於明白少筠所說的敬畏,以及這些人發自內心的痛心。敬畏,因此而生。敬畏之後,方纔有資格說一句一方父母之官!

原來爲官多年,要到最後這一刻,才能說摸着了一點爲官之道。

不過也正正因爲何文淵在公事上的心無旁騖,反而令某些人心中生了一種絕處逢生的錯覺——昔日牀笫之上,他曾多少次說過想她、要她?說過很多次!或許、經歷了磨難,他們反而有了剖心相見的機會!

樊清漪看着一家人對那日那件難以啓齒的事情絕口不提,又對她的飲食起居都如常,每每用那句“榮辱與共”來安慰自己,自然而然的又開始居安思危起來。

相對而言,少筠則難過得多。

富安衝突之後,桑貴全面接掌大權、侍菊從旁協助,少嘉全面管理各處鹽場的曬鹽,枝兒管理桑宅內務,而康家因爲少筠以康家兒媳的名義沉沒五萬引鹽而肝膽盡摧,從此後再也不敢找上門來說什麼三從四德、貞潔守德,只恨不得少筠從未是他康家人。萬錢順勢借養病之名禁止少筠再過問桑氏族務,少筠因此入住留碧軒,身邊只有小紫相陪。

彷彿所有的仇恨在萬錢的干涉之下嘎然而止,但是手停下來了,心呢?怎麼能說停就停得下來?!

那日在萬錢懷中痛哭一大場之後,少筠宛如夜裡的曇花,竭力盛放之後一朝凋零。此後的日子,她要麼噩夢頻頻,要麼沮喪到想以死解脫。

萬錢不能說不煩惱,因爲他從沒想過與一個女人生活在一起,會有這樣多雞毛蒜皮的事情,尤其少筠此刻心緒大起大落,那脾氣,實在不容易忍耐下來。然而這時的君伯卻罕有的堅定。作爲伺候萬錢伺候了一輩子,在萬錢面前還能說得上話的老僕人,他堅定的告訴萬錢,那麼難都熬下來了,這個時候也一定要體諒少筠的喪子之痛和桑親之痛。

十四日,中元節,少筠怠懶,連飯也提不起力氣來吃。萬錢千哄萬哄,卻無計可施,最後唯有打發阿聯進城找桑貴,要請侍菊來說說話。

孰料一個時辰後,桑貴丟下一大攤子的事情,親自來了留碧軒。

當萬錢把少筠抱至昔日賞海棠的水榭中時,那處,侍菊和桑貴已經一左一右侯在一架繡架上。少筠懶懶擡起頭來,只見繡架上是昔日爲了備嫁卻只繡了一半的煙雨賞梨圖。上頭的梨花……皚皚擠擠,富麗之極。當時的絲線用得好,這四年下來,這半途而廢的繡工依舊美得驚心動魄!少筠悲從中來,從萬錢懷中站起來,又俯身摸着這作品,淚灑當場。

萬錢握着少筠的手,笑道:“我知道你提不起精神來,可是,你把這玩意繡完可好?昔日與你共傘賞梨,你記得,我也記得。只是若梨花開過了,就只能在心裡記着了,若你把這圖繡完了,你我便永遠在一處。”

少筠拈了一枚繡花針,手抖、渾身都抖。她哭着說:“這麼多年沒有動過針了,要繡壞了……”

萬錢雙手扶着少筠的肩膀,強令少筠看着他,然後認真說:“你不能再這樣放任自己!苦的事很多,發生了,就要認。你怕你繡壞了,就是因爲希望你我可以做世間最美滿的夫妻。可我並不怕它繡壞了,因爲在我,只要你繡,你心裡便有我。哪怕你一日只動一針,繡一輩子都繡不完,也沒有關係。少筠、振作起來!”

少筠看着萬錢,想起過往那漫長的四年,疼痛呼嘯而來,久久不願離去。她潺潺落淚,又拼命抽氣,想緩解那些濃烈,可惜仍是渾身發抖。

一旁桑貴看着不忍,張口說:“竹子……我爹要是知道你爲了給他報仇,吃這麼多苦,他……只怕不會高興的!他這輩子,安守本分,沒什麼求的。如今你爲桑家爭了一口氣,保了一族人的生計,又償了我爹生前的心願,就算是功德圓滿了!過去的事……侍梅姑娘的事情我們都知道,如今家裡四時祭祀,全把她當成家裡的小姐一般,雖不能叫她返生,只怕她也瞑目了。何況咱們家姑爺和少原少爺還在生,雖回不來了,但總有盼頭,你便是煎熬自己,實在令死了的、活着的都放心不下!”

少筠聽了這話,心裡着實好受了些。隨後侍菊拿了帕子上來,扶着少筠,給她擦眼淚,又含淚勸道:“小姐,這麼多事情都熬過來了,不差在這一件,你可是咱們的主心骨。”

少筠抿了嘴,心裡嘗試着放下,身子緩了緩的同時看向萬錢,有些不大自信的:“真繡麼?一落針,不好了,補不回來了。”

萬錢把人拉進懷裡,笑道:“真繡,也不是繡壞了就沒飯吃了,計較什麼。”

少筠靜立了許久,隨後慢條斯理的走來,俯身,拈起還留在上面的針線,細細的看了許久,找出了昔日的紋理心思來,落了四年後的第一針。

有了第一針,便有第二針,然後是每天一朵梨花、兩朵……

轉眼到了八月十五,那一幅梨花圖,儼然大變樣!少筠有昔日又有今日的閱歷,落針恍然有了大氣象,一幅圖雖未最後完成,卻足令觀者駐足動容。

萬錢回來時,看見少筠低頭走線,眼前秋水明亮,只覺得遲到的開懷究竟是來了。他走至少筠身邊,身後落在少筠頸項上,又專注的看着少筠走針。漸漸的他的手不甚規矩,開始輕輕細細的揉捏着那細膩的皮膚。

少筠忍不住,棄了針,擡頭嗔了萬錢一眼:“也是你叫我重新作繡的,這會又來鬧我!”

萬錢看見少筠住了手,索性把人抱到了水榭邊,悄聲耳語:“老胡說過,你月信準了便可行房。”

少筠一下子紅了臉:“青天白日的、你作死!”

萬錢聳眉:“那剛回來那會兒投懷送抱,這一下反倒臉紅?”

少筠咬牙,低頭,訥訥道:“那時……我以爲我死定了。”

萬錢笑笑,接着咬耳朵:“方纔康家來人了,說我願意,你可以改嫁,他們還會備了豐厚的嫁妝。”

康府點頭答應她改嫁?少筠挑眉:“這會想到這出?”

“呵!”,萬錢笑哼一聲:“如今你桑少筠是辣子、是刺頭貨!康家巴不得早早轟出門去!”

“哼!”少筠嘴角一扯:“說什麼嫁妝!我桑家沒有?怕我連累了他康家,巴不得我掃地出門!巴巴的備嫁妝,不過是叫揚州府的人知道他們不計前嫌仁慈厚道罷了!”

萬錢抿了抿少筠的鬢髮,笑道:“有些話心裡知道也罷了,說出來,難聽。”

少筠撅了撅嘴。萬錢覺得俏皮,伸手捏了捏少筠:“如此,改嫁吧!阿貴雖忙,也會爲你準備比康家豐厚得多的嫁妝!”

少筠微微低了頭,那樣子,真是一幅好看的畫。她兀自掙扎了片刻,蚊子般的聲音:“如此、也好。只是,宏泰怎麼辦?”

萬錢皺了皺眉:“我壓根也不計較多個懂事聽話的兒子,就看康家了。宏泰雖與你親,但到底姓康。我聽康家的意思……昔日青陽原有位妾房,也曾經有孕,落了而已。康家有意扶正,就爲了養育宏泰,橫豎康家就是想要找個姑娘來替青陽守節的。”

少筠想了想,嘆氣:“我記得呢!那位小妾當初就是在我家裡流產的,說起來還是樑苑苑造的孽。眼下這情形……怕是與泰兒要生分了……”

萬錢拍了拍少筠的背,輕聲安慰:“世間並無十全十美,能得這個結果已是不易。”

“那朝廷那邊呢?”少筠還是忍不住問了出來:“你什麼都不告訴我、我也會擔心。”

萬錢想了想,說道:“何文淵……只怕對當初的事情並不知情,眼下他方纔水深火熱,這官怕是做到頭了。不過這一關再難過,也得過。至於你家裡……兩淮是無妨的,但北邊的生意……阿貴的意思是漸漸的把柴叔撤回來,橫豎煎鹽的法子南邊已經不用了,便是告訴女真人也無妨,就由他們自己折騰吧。唯獨程大都督一處棘手!撤,是遲早的事,但上下牽涉太多人,難。不過程大都督心裡應該明白,就算眼下日進斗金,不意味着永遠。皇帝起疑,就算不拿辦,挪個地兒,這筆生意就黃了。再說你們桑家在北邊並沒有人,管這檔子事的侍蘭,雖從桑家出去,說到底已經是程家的人,再連累本家,也有限。所以桑貴謹慎着,只讓侍菊不時對侍蘭敲邊鼓而已。還有就是你家裡的商天華,這就十分容易辦。橫豎開中你也不打算再做,所以小七的意思,把人接回來,日後他孝敬着。”

少筠想了想,也不直接評論,只說:“當初從你手上把阿貴要回來還是對了。”

萬錢好笑,復又低聲加了一句:“後日就是好日子,咱們拜堂。”

少筠低頭,覺得有些羞澀,但更多的是釋然:“簡單些也罷。”

“再簡單,也有親朋好友。旁的不說,你姑父姑母哥哥侄女都要從富安回來的。”

說到這兒,少筠又拉着萬錢:“那你什麼時候帶我去見少原?要這麼小心?連藏在哪兒了都不肯說。”

萬錢拍了拍少筠的臉:“成親了我領着你去看。”

……

作者有話要說:能的這個結果已經不容易。

這件事情……少筠這一局,一定會有人因此犧牲,區別在於犧牲的範圍有多大而已。就如moby所說的賭徒,少筠把整個國家的稅務收入拿來賭了,她以爲她賭得起,但萬錢很清楚,她賭不起,不僅皇帝賭不起,連少筠也不行。所以……萬錢把何文淵推出來了,再用盡自己的人脈資源來保住少筠。這就是爲什麼他一定要攪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