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弘治十四年三月,剛從京城趕回揚州的桑貴馬不停蹄的接手了桑府裡幾人的喪事。

還沒等辦完喪事,官府已經開始上門索要罰沒的十萬兩銀子,隨後又是桑氏族中各支抽回本錢、哄搶僱傭的竈戶。桑貴恨不得自己三頭六臂,連傷心是什麼滋味都漸漸忘卻了。爲了周全這樣龐大的債務,桑貴不得已,將自己辛苦換回來的兩萬引鹽折價賣給了揚州府上的鹽商,用這些銀子還清了債,然後領着桑氏正支的殘兵敗將,徹底退出了揚州這繁華煙柳之地。

手頭沒銀子、心裡沒信念的日子有多無趣,沒經歷過的人不會明白。

風雨飄搖中,桑貴一度有點暴躁。幸虧家裡的老掌故還算是忠心,趙霖、隋安、方石和林江,打死也不願離開桑家,因此留給桑貴最後一點希望:殘鹽在萬錢和元爺的鼎力支撐下,在老掌故的堅持下,一直順利運轉着。正是這點殘留的星火,讓桑貴收拾心情,重新審視了他的主人家——他爹爹甘願爲了二小姐沒了性命。幾位長輩面對桑氏族人的哄搶,立場堅定的圍繞在昔日仇人桑若華身邊。而桑若華在這一刻也終於表現出了桑家人該有的風骨,能屈能伸的面對着所有的風雨。

所謂良禽擇木而棲,有能耐的人看得到黑暗裡的微光、耐得住困頓中的絕望,自然也成就得了他日的輝煌。在這樣紛擾的日子裡,桑貴的心,反而變得前所未有的堅定。揚州事務一結束,他立即重新整合了家裡的財務,重新制定了家中竈戶的例錢,保證桑家根基的不壞;在桑若華和老掌故的幫助下,他整合了正支名下存留的竈戶,儘可能的合理安排了手藝的傳承,保證足夠的新陳代謝;他審視了形勢後,果斷的放棄了開中鹽,但仍保留着桑氏正支作爲合法鹽商的堪合;他整理了與萬錢、元爺合作的殘鹽,將維持家中竈戶開支的財務全數壓在相對穩定的殘鹽生意上;儘管家中舉步維艱,他仍然擠出銀兩,派人前往四川,四處查探林志遠的消息。幾番整理下來,桑氏固然元氣大傷,但未至於一鬨而散如飛鳥投林。

到了夏末,南行的萬錢突然改變以往殘鹽走漕運的策略,指示桑貴直接將一千斤殘鹽運到了福建。這個舉動,讓桑貴那隻狗鼻子聞到了一些氣味,萬爺,怕是要有新舉動了!

桑家在兩淮幾乎遭受了滅頂之災,兩淮已經不是桑氏的福地了,這一點,桑貴很清楚。而他更清楚,要復興桑氏,必須另覓蹊徑。而且,萬錢南下,其實是因爲他忘不掉二小姐,所以換了個名頭和法子去找。既然如此,他身爲桑家人,必須再換個法子去找。只要二小姐還活着,這南北兩個方向雙管齊下的,就必定能找到。

只要找到二小姐,這一裡一外,桑氏復興,遲早之事。

中秋過後,桑貴揮別桑若華、桑少嘉,懷揣五十兩銀子,再度北上。然而這一次,他不是爲開中鹽奔波,更不是一心空手套白狼賺大錢,而是想再次確認二小姐的生死,尋找桑氏生存的機會。

十月,他再次進京。

他在京城並無人脈,只能找到萬錢養在京城的一個老僕。

這名老僕名喚明叔,看做派似乎也是極有來歷的。他常年駐紮在京城,專替萬錢處置京中事宜。桑貴年頭的時候跟隨萬錢進京,住的就是明叔打點的一處小院。在毫無頭緒的情況下,桑貴少不得再度打擾明叔。

明叔行動十分有禮,但與君伯的古板守舊不同,明叔爲人顯然圓滑得多,他看見桑貴找上門來也不覺得奇怪,只是笑呵呵的把桑貴安頓下來,又說:“阿貴又往京城圈錢來了?”

桑貴苦笑連連,卻還能開玩笑:“罷了,我是好漢不提當年勇啊!明叔,你說怪不怪,我前腳圈了一筆錢回去,後腳家裡敗了個精光,還倒貼了整個身家!哈,真是赤條條來去無牽掛了!”

明叔雙手交疊在腹前,低頭笑了兩聲,再擡頭時眸子裡有些嚴肅:“五月末的時候爺到了福建漳州,在那兒的月港登舟出海。阿貴,爺這是去找你家二姑娘去了。”

桑貴嘆了口氣:“萬爺是百裡挑一的!我心裡也知道。就這樣,明叔你說我能不出來找麼?爺這樣千里奔波,我在家裡,對着我們姑太太和少爺,夜裡都睡不着覺!”

明叔頷首:“明白,但你來京裡沒用,我在這兒,也沒收到什麼消息,只打聽到康家的案子結了。”

“這個我知道!”,桑貴接話:“北上前跑了趟揚州,知道康知府放出來了,一家人搬了家,但仍住着揚州赫赫有名的東街。”

“我知道這消息不算晚,當時就打發人去打探了,知道其實是康家的少爺親自來的京城。可這也怪了,這康少爺只進城,卻沒消息說出城。城裡頭找了,也找不到人。”,明叔搖頭:“也難怪了,這偌大的京城,真要找個人出來,跟大海撈針差不多。”

“誰說不是呢!”

說到這兒明叔笑了笑:“不過這兒有個不算好消息的消息,你家二姑娘……算是有點兒消息了!”

桑貴一震,連忙問道:“萬爺找到了?”

“你彆着急着高興,這消息……不好說好壞。”,明叔有些猶豫的:“五月末爺出海,我這邊六月裡接到爺的信。說是他要留在海上一段日子,究竟留多久卻沒明說的,但爺在海上,找到了桑二姑娘的貼身之物。”

“貼身之物!”,桑貴一陣驚喜,失聲叫出來:“可不是找到了!”

明叔搖頭:“那件東西是一支金鐲子,乃是爺備着過大禮用的,君伯親自畫了圖樣來,我在京裡找的工匠打製,後來不知怎麼的就到了二姑娘手裡。看阿聯的意思,這鐲子二姑娘一直帶着,最後是從一個海盜那裡流出來的,隱約還跟小漁村那匪首有關。但因爲中間過了幾道手,爺一時還鬧不清楚那海盜究竟是從二姑娘那裡得的,還是海盜害了二姑娘搶了鐲子,又叫別人奪了去才最後落在爺手裡。”

桑貴長長哎了一聲,很有點沮喪,那痞樣中分明又有濃濃的情意,叫明叔看得心裡感喟,只能拍拍他的肩膀:“就是因爲沒確實的事,所以沒有着急着告訴你。阿聯信裡的意思,爺這留在海上也是要找到那海盜爲止。無論是生是死,總會有個準話,早晚而已。你既然上京,不如就多留些日子吧。”

桑貴點點頭:“這一回來,我是要打探消息,也來瞧瞧明叔。桑家裡遇了這檔子事,虧得爺願意這樣爲我們,甭管二小姐,我也得替家裡的姑太太和少爺謝謝幾位。不過我在京裡呆不上多少日子,還是要往北邊去。一來咱家大小姐還在北邊,怎麼得我還得拿句準話回去;二來,雖然不能像去年那樣風光,可二小姐一日沒有下落,我一日不敢丟了家裡運鹽的資格,無論多少,哪怕只有一引半引,我還得跑着開中鹽。”

明叔呵呵的笑開:“好小子、好樣的!就衝你這幾句話,沒有爺的吩咐我也得幫着你。既然開中鹽只是做個形式,你也不用着急着北上。爺雖然不說什麼準話,但我估摸着這些日子就會有些消息的,你不如還在京裡認認路,順便打聽清楚樑家夫人的下落,省得日後麻煩。”

就這樣,桑貴在明叔的安排下,桑貴同明叔住在了一起。

明叔確實沒有把桑貴當做外人,也明知道桑貴荷包的豐儉,因此起居奔走,無一不用心爲之打點。桑貴心知這人情大了去了,可他人是有點油滑過頭的,對此只記在心上,也沒有一天幾千幾萬句謝,只管天天都往外打聽消息。

也算是功夫不負有心人,桑貴雖然打聽不到桑少箬的消息,卻打聽到了康青陽的消息。他另闢蹊徑,沒有通過刑部衙門打聽——據明叔說,這事誰往刑部衙門打聽都得碰釘子,估摸着這裡頭水深了去了——他往京城的揚州會館打聽!他知道康青陽不見得多有閱歷,出門在外,自然會尋求同鄉的幫助。

最後桑貴通過七拐八彎的關係,終於找到曾經接觸過青陽的一對揚州籍夫妻,知道康青陽曾經託他們帶一個孩子回揚州,但最後卻另有人拿了康青陽的信物過來,又把孩子抱走了,此後便再也沒有任何消息,也再沒有人見過康青陽。若再問當日來人的模樣,卻又是個如假包換的小子形容。

拿到消息的桑貴很是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按說能叫青陽把信物拿出來的,又能叫青陽把孩子交出來抱走的,自然是青陽信得過的熟人了。那最後怎麼沒有人出城也沒有了消息?真是好生奇怪!這些話桑貴拿來和明叔討論,明叔思來想去,最後提出了大膽的假設:接走青陽的,會不會就是少筠?

桑貴思來想去,心裡一陣欣喜一陣懷疑,着實不敢相信什麼,又隱約覺得有着很大的可能。不過,這樣似喜似悲的心緒並沒有持續多久,因爲萬錢的一道消息上岸後幾乎是六百里加急的送到了明叔手裡。信是萬錢親自斟酌的,十分簡潔:

確認少筠在生,急招桑貴至遼陽平安客棧會面。

一切都不用再猜了,二小姐沒死,遼陽只怕就是碰面之處!

作者有話要說:就算知道也不能怎麼樣……

不過大熊進遼東了,hoh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