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小漁村已經形同廢墟。
一路進村,萬錢和桑貴只看到倒塌的石頭房子、陳舊的血跡、破碎的什物傢俱,還有滿牆的刀痕斧跡。
桑貴眼睛又溼了——就算少筠能倖免,但他爹卻已經……可他不能不來!一則他爹爹死了是事實,二則侍菊……那焦屍面容嚴重損毀,雖然留有燒不毀的物件,但一定要說不是幾人,也不能說就是幾人!
萬錢四處查看了一遍,最後來到發現焦屍的馬廄,這才問陪同而來的衙役:“你前頭說死了五十七人,其中七具焦屍,另外有五人失蹤?”
衙役唯唯諾諾:“正是!”
“只有七具焦屍,其餘屍首只是刀斧傷痕麼?”
“就七具燒得焦黑,其餘的,也有些燒了,但不曾這樣嚴重,至少分辨的出年紀性別來。”
全村五十四人,加上少筠一行八人應該一共是六十二人!眼下發現未曾損毀屍首四十九具,衣着年紀相貌證實全都是漁村裡的村民;另外蔡波屍首無疑,最後就是七具焦屍,其中一具還剩半張臉,應該能認出還是桑榮,但另外六具卻已經燒得面目全非無從辨認!這些數加起來只不過是五十七人,所以衙役勘驗文書報失蹤五人!
萬錢一念到這,揮開衙役,徑自走進火災現場。
這是一個長方形的馬廄。四周全都用岩石塊壘成半人高的石牆,石牆中間夯進泥沙加固,然後四角豎着木柱,頂上支了木條,然後鋪上稻草遮雨遮陽。因爲大火焚燒過,石牆中的泥沙受熱鬆散,面街的一面石牆倒塌了,而另外三面的石牆和木柱雖然燒得燻黑,卻還佇立着。萬錢四周看了看,心中懷疑更甚!
但他只看了看衙役,也沒有出聲,就轉身出了馬廄。隨後他對衙役說:“多謝小哥,只是我還想四處走走。眼下天色還早,你快馬加鞭還能趕回揚州,我就不敢多打擾你了!”
衙役想了想,也實在不願意在這滿是血腥之氣的地方過夜,因此收了桑貴遞來的銀子,點頭哈腰的就離開了。
看着衙役走遠,萬錢又快步走向村外:“走!去看看蔡波伏屍的地方!”
桑貴不大明白,問萬錢:“萬爺,看出什麼來了?我爹他……”
萬錢一面走一面說:“我疑少筠沒死!我認識她許久,從沒見她帶戒子在手上;剛纔看了馬廄,我有種感覺,那把火似有人故意放的!”
桑貴大吃一驚:“爺,怎麼說的?”
“那裡頭是馬廄,不是草棚,不可能存有大量草料。要是強盜殺人放火,不過就是把火把隨手一丟,不會做什麼準備。可馬廄裡燒灼的痕跡除了有大量的草灰,分明還剩有木炭,這說明有人特意搬了柴火來。另外四角的木柱都沒有燒盡,卻獨獨將倒伏平臥在地上的人燒成焦黑,不合火勢往上走的道理。再有,爲什麼全部六十二人,唯獨少筠一行被燒?那失蹤的五個人又是誰?”
桑貴長大了嘴巴,反應了半天才失聲問道:“爺不過一眨眼的功夫就看出那麼多破綻……那何文淵……”
萬錢哼了一聲,低聲道:“康知府被捕入獄,賀轉運使樑同知都獲罪,揚州府誰還敢出聲?何文淵就是一個自以爲是的二世祖,他一動揚州就死了那麼多人,他腿早就軟了。他真有能耐,怎麼連你家二太太都不能看護着,叫人當場就嚇死?這樣的二世祖,你還指望他能細心斷案?我覺得這一把火,是有人故意放的!但是是不是、爲什麼,就還要去看看蔡波伏屍的地方!”
桑貴心中一痛的同時又一振,二小姐可能還活着,那侍菊……
兩人按着文書中的描述來到村外的一片草蕩,很順利的找到了一灘陳舊血跡。
桑貴左右看了看倒伏的長草,蹲下來伸手沾了點血跡聞了聞,擡頭告訴萬錢:“你看這些草,東歪西倒的,只怕阿蔡就在這裡被殺的。”
萬錢點點頭,撥開草蕩一點一點搜尋,而桑貴則循着另一個方向找去。
大約找了一刻鐘的功夫,桑貴突然喊道:“爺!快來看!”
萬錢一震,連忙循聲跑過去。
桑貴站在草叢中,指着面前一片倒伏的長草:“爺,你快看!這些草顯然是被什麼壓過的!”
萬錢心中一振,緩緩有些欣愉溢出!他用眼睛比劃了一下這片空位的大小,又走進去擡頭看了看天,然後一寸一寸的搜索線索。桑貴看見了,雖然不知道找些什麼,也學着細細的尋找。不過這一次,他們沒能找到什麼。
待看完這一小塊區域,萬錢又向前找去。桑貴更是不明,張口問萬錢,萬錢卻並不回答。
直到找到下一個滿是亂草倒伏的空地,萬錢明顯的舒了一口氣:“你看這塊地方,可以藏幾個人?”
桑貴看了看,又親身進去試了試,疑惑道:“大致兩三人吧,再多,踩壞的草就不止這些了!”
萬錢點頭:“加上剛纔那片,也就能藏五六人……”
桑貴猛然明白過來:“你是說……爺是說失蹤的那五人?!”
萬錢點頭,然後退出空地,又一步一步的走向空地,好像當晚他親臨現場,目睹了那一幕幕的慘劇:“離岸邊不遠處的草蕩間有新鮮的倒伏,說明有人近期來過。我想是失蹤的那幾人逃過了海盜的追殺,躲進了草蕩。要是加上蔡波伏屍在不遠處,我想筠兒來過這裡,她沒有死,躲開了。這個念頭,沒有太過異想天開。”
“若二小姐沒有死,爲什麼……躲開……”桑貴苦苦思索,然後大悟道:“你方纔說有人特意放火,難道二小姐真的沒死,所以故意放那把火讓我們都以爲她死了?爲什麼?我不明白!”
萬錢沒有回答桑貴,而是定定的想了很久,最後他說:“出來前,二太太的丫頭靈兒告訴我樊清漪和彩英兩人已經離開桑家,不知所蹤。而我的人告訴我,這兩個人就在何文淵家裡。靈兒還把前後事情都告訴了我,中間旁的事我無心理會,但蔡波娘子及孩子失蹤一事,卻教我疑心。榮叔去了,他是一路帶着老柴、少筠和她的兩個丫頭的。可最後蔡波幾乎和榮叔死在一處,他的娘子孩子卻不見蹤影,而少筠一行七人卻被人燒得面目全非。這些事再加上今日我們看到的,你想到什麼?”
桑貴苦苦的想,慢慢的分條晰縷:“這一次出事,最先是少原少爺。什麼捉姦在牀,實在蹊蹺的很!連蔡波的娘子都在裡頭,這就十分不對了!少爺是個讀書人,文縐縐的,不至於這樣下流。還有,聽聞何文淵是拿了桑家的賬本才捉的賀轉運使和姑老爺。真是見鬼了!這賬本除了早前的老徐,就我和蔡波……”,說到這兒,桑貴臉都變了,失聲道:“蔡波……”
萬錢也明白了:“是蔡波賣了桑家!”
“現世報!”,桑貴咬牙切齒:“可爲什麼?要真是他,爲什麼還死在這裡?他可是立了大功啊!”
想到這裡,萬錢也斷了線索,只能說到:“這裡有兩處不對,一是蔡波捉姦,爲什麼反而捉住了他娘子;另外爲什麼出賣桑家反而給他招了殺身之禍。不過這一趟來的值!至少我有五六分把握,筠兒或許還是躲開了,只是她知道了什麼,害怕,所以故佈疑陣。”
桑貴聽了有三分相信,又有五分懷疑,總是心裡十五個吊桶,七上八下的晃着:“哎!但願如此,否則……”
萬錢拍了拍桑貴:“今天的事,你我有數就行,別張揚。”
桑貴不明白,因此問道:“爺,你是怕……”
“果真筠兒沒死,她勢必就是故佈疑陣的人,也就是不想讓人知道她還活着。爲什麼,我不知道,不過以她的心思,必然是有她的道理。我們要是張揚了,叫何文淵知道了,就壞了她的章程。往日我總是覺得我能保護她,可結果……”,萬錢說不下去,只是一揮袖子,轉身離開草蕩。
桑貴默默跟了兩步,又忍不住說:“這事爺何必自責?爺這一回上京,本意就是爲桑家好,爲二小姐好。只是……”,桑貴想到自己的爹死無全屍,孃親因此傷心臥牀,便覺得傷心茫然:“小姐在不在,到底還留了一具屍首叫人唸叨。少爺呢,想念叨都沒處念……還有我爹、二太太……一夜之間的事情……雖說私收餘鹽是重罪,可也不至於這樣收買人命!日後桑家怎麼辦?一個當家的都沒有,還查沒了十萬兩銀子,去年我同小姐同心同力賺得銀子就這麼打了水漂……”
說到這裡,桑貴十分難受,忍不住又紅了眼睛。
萬錢沒有回頭,一路慢慢的走着,然後穿過小漁村,在村頭牽了馬。上馬之前,他對桑貴說:“有我呢,你也有本事。”
桑貴苦笑搖頭:“我就是再有本事也是巧婦難爲無米之炊。大半的銀子查抄,除了賬上的銀子收了個底兒掉,還要從今年的開中鹽銷售中拿出一大塊來才能補足,明年我還拿什麼銀子去北邊換鹽引?”
萬錢一頓,嘴角掛了掛,十分譏誚的說道:“遭了難,換不回兩萬引鹽,不會只換兩千?何文淵就是個五穀不分的蠢人而已!”
桑貴一愣,旋即心裡清楚起來:是呀!帝國權貴每每向皇帝討得毫無成本的官鹽,因此正經的開中鹽壓根就不賺錢!往年要不是桑家要爭那勞什子頭把交椅,爲家裡竈戶爭些面子本錢來防身,又何必擠破腦袋的去想着換多少開中鹽回來?!
想到這裡,桑貴突然明白了那日萬錢在桑家大堂前對何文淵說的那句:桑氏昌,開中鹽昌!對了,就是這句話!桑家做鹽商,不同於一般運鹽的鹽商,它是有強大的竈戶基礎和技術基礎的。爲了保護竈戶本身的利益,桑家歷來明知開中鹽不賺錢,也不得不十分重視鹽商代表這個位置。因爲只有生意大到這個程度,桑家在官府面前才能說的上話,才能最大限度的保護旗下的竈戶利益。因此,桑氏本身,就是開中鹽的鼎力支持者。也只有開中鹽的良性運行,才能保護竈戶免受地方衙門的徭役之苦、權勢的擠壓盤剝之苦。
可是,雖然萬錢未卜先知,卻沒能真正解決事情啊!桑貴依舊嘆氣道:“爺,阿貴想了五步,你想了百步了!可是,我明年若只換兩千引鹽回來,新轉運使就不再會把桑家供成座上賓了。要是新知府再一次強行攤派徭役,又或者鹽使司強行購買家裡竈戶的餘鹽,身爲主家,只怕大屁都不敢放一個。我大約都可以料見,漸漸的桑家就在官老爺和權貴的壓榨下,散了、滅了、沒了……”
正是因爲看到這些,後來他才放棄與少筠的爭奪啊!端坐在馬上的萬錢仰頭喟嘆:何文淵,你真的做了一件極之愚蠢之事!可是眼下他需要擔心的,真的太多。他擔心少筠的平安,而如果少筠沒死,那這一隻出匣猛虎,又究竟什麼時候反撲?!
作者有話要說:爲什麼說開中昌,桑氏昌,這是共生的。這裡詳細解釋一下。明代開中鹽走不下去,是因爲竈戶逃逸、私鹽氾濫。而這些問題是體制的問題。一個是官府對竈戶的盤剝,而且得是雙重盤剝,甚至是多重盤剝;一個是皇帝將竈戶真的當成了私產,任意給人,任意揮霍。
這就是專制體制最爲隱蔽又最爲可惡的地方:所謂率土之濱,那種話,體現在皇權的至高無上,而皇權的至高無上是以什麼做基石?一整套強力控制社會經濟的手段。古代,鹽、茶、漕運,都是這種被政府暴力把持的行當,中間的血淚,沾滿丹青,只是鮮少有人知道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