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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雨安擺弄着一套仿宋汝窯月白開片茶具,那月白開片的茶杯子、茶壺子養得好,蟹爪紋滲透了茶漬,一看就知道是經年的物品,不復精緻但就手富於年歲的沉澱。風雨安雖然擺弄着文人雅士的玩意兒,但大喝大笑,如同海上呼號的風神,沒有半點兒不自在。

一旁萬錢坐在風雨安身側,心神不寧。他半低着頭,不言不語的模樣,比那榆木疙瘩鬆快不了兩分。

過了遼東了,遠遠看過海西女真的屬地了,卻一直無緣碰上那神出鬼沒般的鬼六,直耽擱到了十一月,那打頭先鋒才用旗語報說遇上鬼六的破爛破浪號了。

阿聯聽聞了趕緊的就裹了大皮裘,做了條小船去接,留下萬錢神思不屬。

風雨安是個有閱歷的人,不必細問,也能知道萬錢此刻的惴惴不安,只是不點破,反而擺弄些茶道,叫萬錢轉了心思。

對此萬錢也不是不懂,只是也不去點破,閒閒說道:“海西女真,平白靠着海。”

風雨安低笑兩聲,明白萬錢的意思,只遞給萬錢一盞碧螺春:“畜生渴鹽了還會自個去添鹽鹼地呢,靠着海還能缺了鹽?不過是缺心眼,不去倒騰煎鹽那套法子罷了!不過老弟,人人都聰明瞭,要我們這些聰明人幹什麼?哈哈!”

萬錢一下,右手嫺熟的一晃茶杯,聞了一縷茶香,然後看了看茶色,誇道:“這上品的碧螺春,哥哥拿得到,我也不稀奇,但這月白杯子養得好,就不是三五年的功夫了。哥哥是一奇人!”

“哈哈!”,風雨安仰頭大笑:“這套東西,養了小十年了,去哪兒都跟着,丟了婆娘都不丟它,他不是物件兒,也不是畜生,就是裝着哥哥我的魂兒!”,說着風雨安又湊近萬錢一點兒:“我說兄弟,心疼一件物件比心疼娘們好。物件捂久了也能捂熱,娘們!嘿!”

萬錢一口氣喝了一盞茶,繞開話題:“喝哥哥的功夫茶比喝夫子的功夫茶自在。”

風雨安聽了這話眉頭一挑,一笑置之。隨即又說道:“我聽孩兒們說,在海西那頭,你差點兒就上岸了,怎麼,大半年了,還是要找你婆娘?”

萬錢搖搖頭:“想看看他們究竟多缺鹽。”

風雨安眼中精光閃過:“你想……”

萬錢笑笑,沒吱聲。

風雨安有些按捺不住,這萬錢正正經經的跟了他一路,似乎是在找人,但木訥面容下的心思似乎不那麼簡單!他一句“想看看他們多缺鹽。”,可見中間端倪,可這裡頭究竟醞釀些什麼,風雨安卻是看不透,所以纔有些按捺不住。

正要再探問,阿聯領着鬼六走了進來:“風大哥,鬼六到了。”

風雨安正要答話,萬錢則已經站起來,拱手道:“大哥,容小弟借一步問話。”

風雨安哈哈的笑,揮手道:“去吧、去吧!”

萬錢從來不客氣,走下來引着鬼六進了自己的艙房,幾乎立即就掏出懷裡那支金鐲子:“鬼六,勞你奔波,我想聽這鐲子的來歷。”

鬼六仍是那青白的臉色、癡肥的身材,只是白日裡沒有了半點兒鬼氣,只有一股子萎靡不振。他打量了一下萬錢,暗道是風雨安的座上賓、不可怠慢,只沉默着雙手捧過金鐲子,細細看了,狐疑不定的說道:“這東西……是我孝敬風爺爺的。”

“怎麼來的。是從海盜手裡來?”,這是萬錢最擔心的!

“不是!”,鬼六一口否認。

萬錢心裡一鬆,徐徐在一旁坐下,又示意阿聯:“你坐着說。”

阿聯忙給鬼六搬了張凳子:“鬼六,坐吧!”

鬼六點頭哈腰的坐下了,清楚的說道:“這事的有半年了。我在博茶收了幾袋鹽,接了一趟人情,讓幾個人上了船,這東西是那幾個人給的。”

萬錢皺眉:“博茶?富安附近的博茶?你肯定不是海盜?”

“肯定不是!”,鬼六十分肯定的:“就是富安附近的博茶,四個娘們、兩個爺們帶着一個孩子!看着就斯文秀氣,但是那裡頭不是爺們做主,反而是個十多歲的姑娘家。不瞞爺,鬼六從沒見過這樣品格的姑娘家。看着十分秀氣,但那個心思喲!十個老爺們也抵不上的!就是她把鐲子留在船上的,我船上頭的那幾個海盜還是她想的法子給滅了。這姑娘!了不得喲!”

十分秀氣、了不得的心思!舍少筠其誰!

萬錢緩緩舒了一口氣:終於有消息了!少筠果不出他所料,沒有死!

阿聯也聽出端倪了,上前悄聲說:“爺,看來二小姐她……”

萬錢揮揮手,又對鬼六說:“你細說說當日情形。”

鬼六半站了起來,答應了聲是,然後又坐下來,肥胖的雙手放在雙膝上:“四月裡的那趟船,我在浙江的蒲門所收鹽時遇着了郝老四——就是漁村案子裡的那夥子海盜,他們怕官府追輯,到了南邊,散成了好幾夥——這夥子人真是不要命的,老實說我不敢把他們怎麼樣,只能叫我的小鬼們裝神弄鬼的糊弄着他們。誰知道到了兩淮的博茶,那幾位就上了船了。我的娘,這一上船就差點給我捅了大簍子!不過說也怪,這事雖然險,也被那小姑娘一說一個準兒。這位爺是沒瞧見當日的情形呀,那仨姑娘,要模樣兒要模樣兒,要膽色有膽色,要計謀有計謀,真有點兒急才。我是看到了半道上才明白她這心思,才恫嚇住那郝老四。”

“到了豐財,哎喲!是一道坎兒!”,鬼六雙手不停的搓着雙膝,彷彿在緩解什麼似地:“那爲首的姑娘說,別在你的船上見了血,不吉利,能哄他上岸,連我也不用動手,只通知案上的兵衛就行!爺也知道,漁村那案子,官府查得緊,連皇帝老兒也驚動了,官府出了五百兩的懸紅拿人呢!我一尋思也對,快到豐財的時候就讓小鬼悄悄的搖條小船上岸報信兒。後來那郝老四真是不要命的,果真就上當,跟着運鹽的小船上了岸,這不就伏了誅了。這姑娘也仗義,說給我東西,那東西就真得留在船上,這金鐲子不就是!”

萬錢頷首:“這麼說,是在天津三衛附近的豐財上了岸。後來呢?你知道他們上岸後的情形?”

鬼六想了想:“我聽這小姑娘的法子,也讓岸上的兵衛們穿了相似的衣裳,只要這姑娘能上岸,就容易跑的掉。橫豎當日我的小鬼們只傷了三兩個人,領懸紅的時候也沒聽說什麼無辜被殺的人。不瞞這位爺,就那姑娘那機靈勁兒,別說一個不要命的莽漢子奈何不得她,就是這萬頃大海,也困不住這條玉蛟龍喲!我鬼六在這海上,除了佩服風爺大氣概,就沒見過這麼樣的人!”

萬錢點點頭,阿聯也看了他一眼,兩人眼中都有了釋然:連這素不相識的鬼六都憑着這一次經歷對她讚口不絕,只怕這位小竹子是真的不會有什麼事了!

“我知道了!阿聯,替我多謝這位鬼六!”,萬錢靠在圈椅上,伸手捏了捏睛明穴,緩緩說道。

阿聯含笑點頭,對鬼六做請:“六爺,您請!”

鬼六連忙推辭:“不敢不敢!這也就是幾句話的事兒,怎好叫您破費了,風爺還不得打死我喲!”

阿聯笑着拉住鬼六:“沒有的事!您呀,給我們帶了這麼個有用的消息,謝您,那是應當應分、應當應分!”,說着從懷裡摸出一張百兩的銀票,塞進鬼六手裡,然後笑容滿臉的擁着鬼六出了艙房。

艙房裡又安靜起來,萬錢輕輕舒了一口氣:少筠,萬頃碧波你我都跨越了,還有什麼不能跨越?你爲什麼知道我會願意爲你周全,卻還隻身犯險,帶着你的丫頭僕人萬里奔波?當日漁村,究竟發生了什麼?

所有相關的人都死了,再也問不到答案,萬錢無奈黯然。

許久後,身旁輕輕的聲響,然後又傳來聲音:“爺!您開懷些,這不是還活着……”

萬錢睜開眼,搖搖頭,沒有說話。

阿聯嘆了口氣:“是二小姐燒了榮叔的屍身,她……爲什麼?當日漁村一案,朝廷因爲捉住了匪首,只怕已經結了案了。”

“漁村一案,還沒有結!”,萬錢兀然判斷:“這裡大有蹊蹺,所以少筠不惜借道海運遠走萬里,她甚至明知道我在富安……也過而不入。她在博茶上的船,可見她必定走了回頭路,避開何文淵的阻攔。這案子……相關的人都死了,但是絕沒有完,只要少筠活着……”,萬錢說不下去了,他心裡萬分清楚起來。早前不知道確切消息因此寢食難安,現在知道了卻無法更輕鬆一點。能夠支撐着一羣人義無反顧的過家門而不入的,該是什麼樣的念頭?!少筠是那樣一個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人,她連與他的海誓山盟都能丟在一邊,漁村一案就必然是大關節。他不弄清楚,他就不會知道少筠的意圖,而她弄清楚了,她才走得毅然決然。可等到她回家的那日……又不知道會怎樣的翻天覆地……

阿聯想了想,也想不出什麼安慰萬錢,只能問道:“這事,是不是想法報給阿貴?上回靠岸,聽我們的小子提過,阿貴不顧桑家裡敗得不成樣子,還託人打聽四川裡的姑老爺和樑同知,哎……”

萬錢想了想,說:“四川是老家,讓君伯打個招呼。北邊……少筠既然沒死,就一定會想法子找她姐姐。”

“這事,我記下了。那我們……打聽不是什麼難事,既然爺知道了二小姐的想法,那我們……”

萬錢搖搖頭:“富安,筠兒過而不入!”

阿聯黯然。

萬錢又徐徐說道:“我找到她也沒有用,她不會回心轉意。”

是呀,她不會回心轉意!可天地之大,哪兒有她的容身之處?兩淮,是滿目蒼夷的桑家,四川,是半道慘死的弟弟,遼東,是受苦受難的姐姐。去到那兒,都只有焦灼的怒火!她又不是沒有能耐,爲什麼要生受這份苦、這份屈辱!

作者有話要說:最苦的,莫過於明知道還活着,卻有一大堆見不得、老死不相往來的理由。而少筠不願見萬錢,大家也能理解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