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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筠沒有向任何人提及賀府做客的前後,侍菊也沒敢多問,只有侍蘭旁敲側擊的問了兩句。少筠本不想多說,可是康青陽說的話讓她憋得十分難受,也不知道能和誰傾訴,因此實在忍不住的時候,也揀了兩句告訴侍蘭。

侍蘭聽了十分生氣,只說:“那日在內幃,康少奶奶爲一點捕風捉影的小事已經這樣過分,康少爺也是親眼所見,怎麼還能給小姐這樣的麻煩?小姐,你又何必事事委曲求全!依我看,這些人個個都只看着自己好與不好,從來不去想別人!康少奶奶且不說了,往日就是這模樣。可康少爺呢,他口口聲聲的都是喜歡小姐,但他何嘗真正想過小姐的難處?小姐,您聽侍蘭一句,從今往後,康知府家壓根就不必往來,有事只管讓二太太打交道就行。”

少筠抿嘴,心裡十分悽楚,但也知道侍蘭所說道理十足。

此後樑府也曾有宴飲,芷茵梅英兩位也曾邀約,少筠都推脫家裡事務繁忙,不曾應約。

至於萬錢……自賀府一會後,也不曾見面。不過阿蔡探回來的消息是說,萬爺似乎也有麻煩了。殘鹽這筆生意動靜太大,萬錢那兩成股份惹了許多人覬覦,其中只怕也有一些極有來頭的人物。爲此,萬錢好幾次面對劍拔弩張的場景,受到了極大的壓力。

少筠聽聞了,只是好笑,對侍蘭侍菊說:“可見世間都是鳥爲食亡、人爲利鬥。”

侍蘭侍菊沒有少筠那樣的涵養和遠見,只幸災樂禍的:“幸虧咱們家不去摻和這檔子事,不然怎麼善了!”

得不到便做高姿態,多少有點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的意思。不過能看清時局,合理避讓,也不失爲一種明智之舉。但少筠不動聲色,在悠哉遊哉的閨閣日子中等待着她真正登場的時機!

四月二十五夜裡,少筠才換好衣裳上牀歇息,忽然竹園傳來一陣陣緊張的低語。

侍梅披了衣裳,扶着蠟燭問門上的僕婦:“嫲嫲怎麼了?小姐睡下了,怎麼還這樣吵鬧?”

一陣腳步聲急急奔來,僕婦的聲音回稟:“侍梅姑娘,是外賬房的蔡管家和老楊,說是有要緊的事要稟報二小姐!”

侍梅一聽是外賬房的要緊事,也不敢耽擱,忙進了少筠的房中。此時侍蘭侍菊都驚醒了,連忙把燈都點起來,然後掀了帳子:“小姐,隱約富安出事了!”

少筠睜開眼,卻一動不動的躺了片刻,而後披衣而起:“更衣,去外賬房!”

三個丫頭都忙碌起來,少筠阻止:“這大半夜的,只怕是大事!不要說什麼穿戴了,趕緊出去吧!”說着連發簪也沒有帶,只是月白的衣裳披了件黑斗篷,就帶着侍蘭侍菊都匆匆出了門。

蔡波想必着急,壓根沒候在外賬房,而是直接立在竹園門邊。他一看見少筠,立即迎上來:“小姐,富安出大事了!”

少筠加快腳步,一面問道:“不急,你慢慢說來!”

“富安一團糟!驚動了巡鹽御史大人,正派了兵馬往富安去呢!這事只怕難以善了,轉運使大人、同知大人都得了消息,往富安趕的!”

少筠心中大震,壓低的聲音裡滿是驚詫:“什麼?派了兵馬?誰的主意?轉運使大人並無調兵權力。能調動一方兵馬的,唯獨布政使司,可布政使司不能管一方鹽政啊!”

蔡波也是驚疑不定:“小姐,您大約想不到。但不只是您想不到,只怕轉運使大人、同知大人都想不到!這兵,是巡鹽御史大人調來的!”

少筠倒吸一口冷氣:“什麼!巡鹽御史?!區區一個六品御史,居然能調動一方兵馬而不驚動布政使司以及各級鹽官!?”,說到這兒少筠已經出了一身冷汗:“你快說,富安究竟怎麼回事?”

“咱們的人壓根出不來!”,蔡波頭疼:“楊叔在富安常駐有家裡的人,但這一回壓根沒有消息傳過來!反而是衛所裡的兵差過來,說要請小姐的。楊叔在外面應承着,我不敢耽擱,忙進來找小姐的!”

少筠深吸一口氣,事情難道有變?她實在不曾料想,這位何文淵大人如此能量,一出手就是一個天大的驚變!但若是爲殘鹽出事,則桑家理應無礙!少筠這一路又把思路迅速的清理了一遍,覺得並無破綻,因此暗自穩了穩心情,來到外賬房。

上院李氏也知道消息,自然惶恐不安。少筠面對兵差不敢耽擱,只匆匆交代清漪要看好家務大小,寬慰母親之類,就領着侍蘭侍菊兩人,連同蔡波、老楊一同趕去富安。

富安說遠不遠,說近也並不十分近。以往少筠奔波一回總要三四個時辰,可這一回衛所的兵差親自來接,這趕馬車,就不是平日裡老楊老柴的趕法了。通共兩個半時辰,少筠顛到了富安,下車時,少筠不用看也知道自己的一張臉白過白無常!不過她沒有吐,侍蘭侍菊都十分爭氣,也並沒有吐。

整個富安燈火通明!

揚州衛所裡的兵勇刀槍齊全,神情肅穆,簇擁着四人前行。蔡波心裡忐忑不已,擠上來悄悄對少筠說:“小姐!阿蔡看這火把的架勢,只怕也有七八百人將整個富安都管住了!這究竟怎麼了?”

少筠揮揮手:“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且看堂上老爺們如何說話,咱們千萬不要輕舉妄動!”,說着又回頭掃了侍蘭侍菊一眼。

兩個丫頭心中惴惴,更是警醒了個十二萬分!

兵差沒有多廢話,一徑領着少筠走到富安鹽課司衙門。

鹽課司衙門稍有規模,但比起揚州的鹽使司,自是簡陋了十倍不止。但也就在這簡陋的鹽課司衙門,此刻聚集了兩淮政商兩界的大鱷們!兩淮都轉運鹽使司轉運使賀大人、同知樑師道、一位判官、兩淮巡鹽御史何文淵,聚富鹽莊幾位股東,包括徐管家、鼎爺、萬錢以及另一位神情倨傲的中年男子……一堂的老爺身價千金!而堂下,哀鴻遍野!

堂上幾位說權勢,有堂堂三品大員,論銀子,有雄踞兩淮眼界的富豪。這些老爺們無不是風浪裡打滾的人精,對着堂下毫無意義的哀嚎,自是自矜身份,輕易不肯說話。正無趣時,少筠來了。

燈火下一襲黑斗篷襯得那張臉如同月色皎潔,一堂的波詭雲譎襯得那身姿如同清月般遙遠飄搖。她款款而來,楚楚風姿,讓人感覺她此行不過羊入虎口!萬錢、何文淵心裡各自一顫,竟然不自覺的對了對方一眼,卻又迅速轉開。

少筠一眼掃去,堂上除了諸位大人,還有躺在木架子上不知死活的老隋、腫了半邊臉的老榮頭、各有損傷的方林趙三位並分開兩列而跪的許多年輕男子,而姑丈林志遠並他的貼身小廝則跪在了賀轉運使大面跟前。少筠按捺住驚慌與憤怒,輕輕走到賀轉運使跟前,領着蔡波侍蘭侍菊跪在林志遠身旁,低柔磕頭行禮:“民女桑氏少筠,叩見賀大人、叩見堂上諸位大人!”

她的聲音極爲輕柔,如同江南女子一貫的脾性,因此一下捉住了滿堂男人的神經,叫他們都安靜下來,靜靜看着這個跪在堂中的柔弱女子。鼎爺看見少筠白皙秀麗,只覺得心癢,十分忍不住,嘿嘿的笑了兩聲,一堂的安靜下顯得十分突兀。

賀轉運使微微皺眉的看了鼎爺一眼,然後看着少筠,兀然沉下臉色,喝道:“桑少筠,你可知罪!?”

少筠心中一顫,卻是擡頭穩穩答道:“賀大人,少筠夤夜而來,尚不知何事,何來知罪?”

徐管家、鼎爺都冷笑。

少筠不予理會,轉向何文淵:“堂前桑榮、趙霖、隋安、方石、林江皆是我桑氏在富安的竈戶,敢問何大人,幾人所犯何事,爲何遭人棍棒又跪在堂前?”

何文淵笑笑,翩翩起立,彈了彈官服:“桑小姐果真不知?”

少筠竭力穩住心情,嘴角一掛,掃過一堂男人,卻是不再理會何文淵,反而直接問身邊的林志遠:“姑丈,何故將你無辜牽連?幾位叔伯究竟怎麼了?”

林志遠伏在地上明顯一顫!可不知道爲什麼,他一見少筠來了,心裡就渾然不懼怕什麼了!他擡起頭來,有些憤怒的回答少筠:“筠兒……小竹子!有人欺人太甚了!”

少筠一聽這話,立即明白了大半,她直起身子也扶着林志遠:“姑丈,桑家在前朝就是竈戶,韃子鐵蹄下能熬過來、太祖時候就資軍糧!沒有人能欺負我們!”

林志遠一把抓住少筠:“老隋白日擔着總催的名頭,夜裡爲聚富鹽莊翻新殘鹽,有多辛苦,那些白白吃人不吐骨頭的主怎麼會知道!饒是如此,他們還嫌老隋工慢,不能將他們的殘鹽都翻新完!老隋的徒弟起了壞心眼,翻新的功夫做不到往日的三分之一,得出來的鹽自然賣不出去!聚富鹽莊不分青紅皁白,就說老隋慢工出細活是刻意給他們倒臺,若是做快了又怪他偷工減料。爲了翻新殘鹽,他們三天兩頭逼着老榮頭他們給他們做工,老榮頭他們不肯,這又成了老隋的錯。這一來二去,老隋老方成了磨心!今日老隋的那些徒弟竟然堵上門去,說老隋拖欠他們餘鹽的銀子,逼着老隋給他們銀子。可你也知道今年兩淮鹽積滯,鹽課司一早就說了要等折色納銀之後才能發放餘鹽的銀子。老隋再能也就是竈戶裡頭的總催,官府不放銀子,他去哪兒給人弄銀子?有理講不清,這幫惡貨就開始打人,老榮頭看不過眼,上來勸,反倒也被他們打了!事情鬧大了,御史大人就說是咱們桑家挑唆竈戶鬥毆,擾亂一方秩序。”

自古強權最無恥,從來惡霸極寡廉。少筠冷笑兩聲,掃着上手的官老爺:“賀轉運使大人、樑同知大人、何御史,桑氏何罪?”

無人說話,鼎爺徐管家一臉洋洋得意!

少筠不肯罷休,逼前一步:“賀轉運使大人!這時候您不開金口?少筠當着諸位的面,問您問一句,今年鹽倉收竈戶的餘鹽,發放了銀子沒有?有,賬冊在哪兒?沒有,老隋被打豈不是竈戶胡鬧?!請大人明示,有、也沒有?!”

千頭萬緒,她竟先問賀轉運使?這事有趣了!萬錢嘴角微不可見的翹了翹,盯着少筠默不作聲,卻忽略了何文淵幾乎同樣的表情。

賀轉運使不曾料想,一個十五歲的小丫頭竟然當堂逼問他!他答不是、不答不是,只覺得下不來臺!“大膽桑少筠!本官堂上,豈容你咆哮!”

少筠微微一笑,聲音軟了兩分,但話語裡殺意凜然:“哦?賀大人是覺得少筠當堂問您,讓您臉面過不去?既然如此,爲何還要少筠先問出來呢?少筠也不過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小女子,自是不敢教您怎麼斷案的!何況您這位廟堂之上的三品大人,總不見得沒有這點容人的雅量吧?”

抑揚頓挫、步步緊逼!賀轉運使臉都黑了。然而,沒完!少筠連環腿追至:“抑或是,賀大人您不願或者不敢回答?更不會說理清脈絡來斷案?”,說着少筠別有意味的掃了一眼鼎爺,然後盈盈看向何文淵:“如此,何御史,又不知道您是否會官官相衛了?少筠聽聞您是天子近臣,想必不會如此不堪?”

賀轉運使的臉由黑轉綠,何文淵也霎時被少筠推了出來。何文淵眉毛一挑,思量片刻,輕笑兩聲轉向賀轉運使,似乎是商量的:“賀大人,按說……確如桑姑娘所說,若隋總催未曾拖欠竈戶餘鹽銀子,則屬竈戶胡鬧……下官以爲,此爲斷案關鍵。不知大人您……”

賀轉運使青着臉向樑師道喝道:“泰州分司的判官在哪?還不上來回話!”

那位一直站着的判官,抖着腿上來,噗通一聲跪下,哭喪着說:“大、大人……今年確實未曾收到上峰轉下來的餘鹽銀子……我、我……不是,下官、下官確有張榜佈告竈戶,今年餘鹽銀子會晚發放……下官、下官確實並未剋扣……”

事情一目瞭然,同時也鬧大了!樑師道暗歎一聲,出來跪下:“總是下官未曾處置周到!請大人治罪!”

賀轉運使深吸一口氣,按下怒氣,淡然對何文淵說:“前一回本官上折請奏陛下,折色納銀,乃是因爲去歲邊地歉收,鹽商們多數不能取得足夠的鹽引以致兩淮鹽倉積滯。何御史知道?”

何文淵極有風度的一欠身,然後歸座:“是,下官知道!”

“恰因爲如此,兩淮的府庫銀兩不足,是故拖欠竈戶餘鹽銀子,實乃事出有因!”賀轉運使平着聲音解釋。

何文淵恍然大悟,擊掌沉吟片刻,頷首道:“原來如此!下官知道了,這番曲折反倒爲難大人了!更與同知大人、判官大人無關了!”

何文淵這句話說得極爲認真誠摯,叫人感覺他確實此刻才知,而且他話裡爲一衆官員開脫,因此叫賀轉運使鬆了臉色。賀轉運使順勢下臺,揮手對樑師道等兩人說:“何御史也知道不是你們的過錯,起來一邊候着吧!”

樑師道等兩人忙站起來退到一側。

少筠聽憑官老爺們打完官司,然後淺淺一笑,又一叩頭:“既然轉運使大人判定老隋並未拖欠竈戶餘鹽銀子,那麼,桑氏自然無罪!有罪的自然是蓄意毆打隋安的狂徒了!”

轉運使在何文淵面前證明得自己無辜,暗自輕吁了一口氣,但對少筠的這句話,他心裡不高興,卻也不置可否。餘者樑師道、判官自然更不敢出頭。這時候何文淵掂量了一番,便虛扶少筠:“桑姑娘請起……”

話未說完,鼎爺冷了一張臉瞪了徐管家一眼,徐管家一抖,忙不迭轉身對身後的兒子囑咐了一句。不一會跪在堂下左側的年輕男子中突然揚起一把聲音:“我們有什麼罪?桑家人出爾反爾!明明定了契約參股翻新殘鹽,又暗地裡挑唆桑榮等人不幹活,叫我們不能按時交出翻新殘鹽,吃了老爺的虧!大人如此斷案,小人不服!請老爺做主!”

如是一說,堂下炸開了鍋!左側竈戶此起彼伏的叫囂,右邊桑榮身後的小子們也是熱血男兒,都拿着扁擔、鐮刀等傢伙叫囂:“你爺爺的!欺負人是吧!”

“你來呀!你有種我們再打!”

“你以爲我真不敢打你!你他孃的吃裡扒外的烏龜王八蛋!”

“你狗孃養的……”

“幹你爺爺的!我做工不做工,幹你什麼鳥事!”

“白字黑字你敢說不敢我們事!”

“哪來的白字黑字,你識字嗎你!”

……

污言穢語猶在其次,竈戶們一擁而上,彼此的扁擔幾下來回,又有人擦了油皮、青腫了臉蛋!

場面再度失控,何文淵身後的師爺一疊聲叫着:“張百戶……”

話音未落,竈戶中一把破鑼嗓驚破天:“住手!都給我住手!”

桑榮兩手一張,胳膊架開扁擔,雙手各握着雙方的一條扁擔,硬生生分開了兩邊人馬。他盯着自己身後的小夥子,張口就罵:“官老爺在這兒、二小姐在這兒,由得你們胡鬧!”

少筠回頭一看,霍的一聲站起來,遞了一個眼色給蔡波等人,然後快步走進扁擔叢中扶着桑榮:“榮叔!傷得要緊?”

蔡波、侍蘭侍菊隨後而上,都是奮不顧身的堵在兩方人馬中間。

桑榮揮揮手,要把少筠推出人羣,啞着聲音竭力說道:“有話好說!你出去!”

倔老頭!少筠抿着嘴示意蔡波侍蘭,兩人便一左一右扶着桑榮。少筠略略拂開黑斗篷,微微露出月白的裙襬,轉身沉聲對桑榮身後的年輕竈戶說:“你們肯護在榮叔身後,就說明知道是非!既然如此,我桑少筠放話在這兒,即使官府定了你們的罪,我身爲桑家家主,也一力承擔!何況官府尚未定罪?你們退後兩步,不見得就多委屈!退下!”

年輕人們有點吃驚也有點不敢相信,左右看看,都拿不準主意,手裡的扁擔卻也沒有舉得那麼高。桑榮看見此況,喝道:“二小姐的話都不聽了?!”,說着拉着蔡波侍蘭退了兩步!

桑榮三人往後一壓,衆人不得不退,如此兩方人馬隔開了兩個人的距離。

左側得勢,舞着扁擔鐮刀,噓聲四起。

少筠往前跨一步,扁擔、鐮刀只在她耳邊面前揮舞,看的萬錢何文淵樑師道等人都捏了一把冷汗!

然而少筠一無所懼,抿着嘴冷冷的盯着面前這些人。

上手的賀轉運使看到少筠毫無懼色的模樣,終於明白的知道,桑少筠今日是存心一爭!既然如此,事情只怕難以善了!他有點頭疼,只冷冷看了一旁的鼎爺一眼,兀然驚堂木一拍:“大膽狂徒!竟敢喧譁公堂!人來啊!”

“啪”的一聲,官威驟然而起,一羣鬧事竈戶立即噤聲!

“公堂之上揮舞武器!你們要幹什麼?造反?”

兩方人馬啞巴,扁擔鐮刀漸次垂下。

賀轉運使掃了鼎爺一眼,然後冷冷盯着少筠:“桑少筠你既然身爲家主,那我且問你,你參股聚富鹽莊沒有?”

少筠轉身,淡然的臉上忽然甜甜一笑:“鼎爺手上白字黑字,我桑少筠拿我桑氏百年招牌參股,言明只要聚富鹽莊翻新殘鹽一日,我桑氏就不會再額外翻新殘鹽!”

話到這兒鼎爺得意一笑,徐管家一凝眉,卻是慢慢的變了臉色。

賀轉運使一沉吟,心中一沉,又問:“既如此,你暗地裡挑唆竈戶不參與翻新聚富鹽莊的殘鹽,豈非刻意製造事端?!果真如此,你桑氏雖然百年聲譽,但本官也容不得你興風作浪!來人吶!”

衙役舉着大棍涌上來壓在少筠背上,眼見打下來!桑趙方林等人都同時涌上來,同聲痛呼:“小竹子!”

少筠在四人維護下,被推得往前垮了兩步,避開大棍。她心中一怒,當即掀開斗篷,揮手壓住四人接下來的舉動,對賀轉運使冷冷道:“轉運使大人又何必着急給少筠定罪?即使我桑少筠真有挑唆,大人也得拿出證據來不是?何況我沒有呢!”

鼎爺冷笑兩聲,拱手道:“賀大人明鑑!桑氏小丫頭年紀小小,心腸卻如此歹毒!我願意真金白銀拿了兩千兩銀子出來,無非是張侯爺和賀大人您仁慈,說是體恤桑氏百年老店,不能叫她吃虧。不料她一面與我定契約一面又倒戈相向!真真喂不熟的白眼狼,幸得青天老爺在堂!”

少筠輕笑:“鼎爺,您說我挑唆竈戶不參與聚富鹽莊的殘鹽翻新,您有什麼證據?桑趙林方隋五位鹽場總催是替我桑家煎鹽沒錯,可是這五位不是賣身給我們桑家啊!他們要做什麼,我桑家攔不住!我桑家真要有能耐制着竈戶,你們又怎麼能請得動方石、隋安兩位給你們翻新殘鹽?此其一!其二,我桑家是把招牌賣給聚富鹽莊沒錯,可我桑家一沒有出來購買殘鹽,二沒有暗中翻新殘鹽,三沒有舉着桑家旗號出來招徠資金,我桑家按着契約、逐條履行,哪兒倒戈相向?哪兒違反契約?白紙黑字,鼎爺指出來!”

桑榮抿着嘴聽完少筠這一番話,破鑼嗓子一呼:“指出來!”,他身後的竈戶叫囂:“指出來!”

徐管家聽到這兒已然明白少筠意圖,經不住的冷汗直流,一臉蒼白!一堂的人賀轉運使陰着臉,話也說不出來。何文淵斜倚着椅子,一隻手一直輕輕按着鼻端,表情卻是看不見的,唯獨萬錢眼中有明顯的笑意,而他身邊神情倨傲的男子眼下換了惱怒的神情,那樣子簡直要把萬錢剮了一般的刻毒。

一堂叫囂,賀轉運使又是一記驚堂木,語氣卻是無奈的:“肅靜、肅靜!”

桑榮一舉手,衆人同時噤聲,真有振臂一呼的能耐!

眼見桑家人瞬間擰成了一股繩,徐管家已經開始腿軟,鼎爺也坐不住了,他陰着臉對賀轉運使一拱手:“賀大人好帶攜!此事如何善了?哼!有人侯爺跟前也要打馬虎眼、挖了坑叫我們往下跳?什麼招牌值兩千兩銀子?若非大人您一句話,又何至於此?”

賀轉運使臉色一黑,眼神兀得銳利!他盯着鼎爺:“本官堂審,還勞鼎爺指點?”

鼎爺冷笑:“我豈敢指點堂堂廟堂三品大員?此事鬧將起來,怕只怕大人連這兒的何御史都過不去,更別說朝中的都察院!過河就想拆橋?沒那麼便宜的事!”

哦?當堂就穿了西洋鏡?果真是侍菊說的那句,自己都沒整齊活了,賺個鳥銀子!少筠嘴角掛着,心裡十分清明:轉運使賣殘鹽賣得太狠太黑了,鼎爺接不下盤,必然是要發飆的!要防着他狗急跳牆!

正想着,賀轉運使不由分說,驚歎木又一拍,喝道:“大膽隋安、方石!你兩人既應承了聚富鹽莊翻新殘鹽,何故無故拖延?來人吶!給我重打六十大板,然後!然後繼續給聚富鹽莊翻新殘鹽!”

無路可走就胡攪蠻纏了麼?那就休怪我扯破臉皮了!

少筠冷笑兩聲,清越之聲喝道:“慢着!”

等得就是這句!賀轉運使一聲冷笑:“桑少筠,你讓本官慢着,是心虛了?你若沒有挑唆他們,他們如此叛主,你又何必維護他二人?!”

方石冷汗直流,腳一軟,跪倒當堂!

少筠深吸一口氣:“轉運使大人,您要打隋安、方石六十大板?您沒瞧見隋安至今躺在架子上生死不明麼?您沒瞧見方石已然年近六十麼?何況,我朝《大誥》明告天下,竈戶犯罪,杖責二十,待罪煎鹽!您打死了兩位,來年他們的鹽課誰來擔?!”

轉運使冷哼:“哼!休得砌詞狡辯!就憑你今日這番心思之刁毒,本官就可將你沒入奴籍!你還膽敢如此堂而皇之!”

少筠淺笑着撇開頭:“堂而皇之?轉運使大人,如今堂上誰不是堂而皇之?有人堂而皇之大舉買賣殘鹽擾亂兩淮鹽市,有人以權勢壓人迫得我桑家賤賣招牌,有人忘恩負義坑蒙拐騙逼得我桑家連折色納銀都舉步維艱!今日我桑少筠在這鹽課司衙門明言,隋方兩位若還願意替聚富鹽莊翻新殘鹽,我不攔着;但他們若不願意,我桑少筠也會爲他們填了聚富鹽莊的損失!但大人您要打死他們、治他們的罪,您可就得想想了!”

“您是什麼意思?敢要挾我?”,賀轉運使下不了臺,又不能善了此事,又急又氣的連青筋都爆了出來!

少筠鎮定一笑,聲音反而柔和下來:“要挾?少筠不敢!所謂民不與官鬥,我桑氏一沒權二沒勢,不敢與說一不二的官府鬥!但自古而今,揭竿而起皆因官逼民反!我桑氏一族正鹽丁口三百二十七人,年擔鹽課一百零四萬斤鹽,桑少筠就以這桑氏合族五百餘口並來年一百萬斤鹽保方石隋安兩人平安!我不欠聚富鹽莊一兩銀子,但聚富鹽莊的人再敢對隋方兩位動一個指頭,那就踏着我桑氏一族過去!”

不是威脅麼?這就是紅果果的威脅啊!賀轉運使被噎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一拍桌子站起來,指着少筠:“你!”

鼎爺聽完這番話,終於開始明白少筠昔日的白兔樣都是惺惺作態,今日她條理清晰的聲聲辯駁始是露出了獠牙!他霍的一聲站起來頻頻點頭:“好個小娼、婦!誰給你一個天大的膽子,敢與我作對,你知道我上頭是……”

少筠看了鼎爺一眼,轉向何文淵,淺笑施禮:“何大人,朝廷爲何願意拿出盤鐵、草蕩供竈戶煎鹽,又免去竈戶徭役?”

何文淵微微皺眉,模樣十分俊逸瀟灑!但他沒有說話,只“哦?”了一聲!

少筠又轉頭看着鼎爺,眼中迸出光彩:“少筠的確不知道鼎爺身後是什麼人的,少筠只知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桑氏合族煎鹽是爲納鹽課,開中運鹽是爲保家衛國!昔日桑氏竈戶煎鹽之餘,略翻新殘鹽,卻從未敢逾越自己的本份。忠君爲國,時至今日,桑氏仍堅守這道理!旁的,少筠不能懂也不敢懂!至於鼎爺您是哪方來的高人……高人再高,高不過當今陛下的江山社稷!少筠的這番念頭,不知道何大人以爲呢?”

何文淵看着鼎爺,又“哦?”了一聲沒聲音裡卻浸滿笑意。

這一下不由得鼎爺不黑了一張臉。

少筠慢慢踱回桑榮等人身邊,又回頭:“竈戶煎鹽,一天至少五個時辰才能夠鹽納鹽課。若想過些好日,還要草蕩裡割草、還要日以繼夜的想法子多煎幾斤鹽好有餘鹽賣給官府,還要想法子學點能耐翻新點殘鹽,才能過年的時候給家裡老婆孩子扯上兩尺花布。賀轉運使,隋安簽了聚富鹽莊的契約不錯,但他也要擔着鹽場的鹽課。他一天才歇兩三個時辰,就是爲聚富鹽莊翻新殘鹽。他做不完,不是因爲他不願意和沒能耐,是有人太貪心!如此折騰壞了咱們竈戶,來年納不上鹽課,仍是我們的過錯!杖責、流放、煎鹽,一樣不少!何苦來!我桑少筠身爲一家之主,知道身爲竈戶的苦,所以寧願此刻就粉身碎骨,也要保得竈戶此刻平安!請大人體恤!”,話到這兒,少筠震袖而立,淡然看着一堂的老爺們!

一直跪着的林志遠抹乾淨眼淚,站起來站到少筠旁邊,輕輕扶着少筠的背,堅定支持少筠:“離開揚州時,我便說過,桑家大小事情,我與你一道承擔!已然逼到懸崖上,也就不必再說什麼了!”

林志遠此話一出,宛如驚雷平地起。桑趙林方四人一語不發,聯手站在少筠身後。四人的徒弟全都攜着傢伙簇擁着幾人。

衆人拾柴火焰高!再婉轉,只怕事態擴大到難以收拾!

賀轉運使無盡惱怒,怨自己一時沒有周全,更恨鼎爺帶着權勢就魯莽行事,逼得桑氏重新凝聚了人心,又叫他們當堂臉面盡失!他一股子邪火不知道哪裡出口,正想一拍案,樑師道卻搶先一步一把握着他的手,對他微不可見的搖了搖頭。賀轉運使一震,回過神來,強自按捺的情緒,才換了臉色,笑問何文淵:“此事,何御史以爲如何?”

何文淵目光淺淺,只看着堂中一身素白又倔強鎮定的少筠,笑道:“此事實該大人判斷,下官不敢僭越!今日調集衛所官兵……實屬無奈!恰如桑小姐所說,竈戶若因鬥毆致傷致殘,最後傷的都是朝廷的鹽課,下官無奈之舉,賀大人還請見諒。”

賀轉運使一聽這話就已然心中有數。他何文淵若沒有看法,只說前面一句足矣!可他表面上解釋調兵緣故,實際上都只爲鋪墊後面一句話!賀轉運使深吸一口氣,轉頭看着鼎爺:“聚富鹽莊翻新殘鹽,本官知曉,也是律法所容。但恰如何大人、桑姑娘所說,朝廷根本乃是大前提,即便你我,也不能傷及根本半分!”

鼎爺青着臉,瞪着賀轉運使。

賀轉運使毫不畏懼,只對着躺下一干人等揮手:“都下去!明日的鹽場煎鹽不得耽誤一刻!年末誤了鹽課,我嚴懲不貸!今日之事到此爲止,再有生事者,就休怪我不體恤爾等!”,說罷他滿含意味的盯了鼎爺一眼,最後拂袖而去!

少筠呼了一口氣,纔開始覺得渾身發軟……

作者有話要說:文字極多,矛盾爆發……

殘鹽一事最能體現桑氏實力,所謂爛船也有三斤釘……瘦死的駱駝比馬大……

正鹽丁一年納鹽課3200斤,桑氏一動兩淮十分之一的鹽課就要危險,這就是桑氏的實力。